青衣公子眼中神色變幻不定, 他本想要她先起身再說,可是說出口的卻是:“你心裡當真是這麼想的?或者,如果我死了才更稱你的心吧!”
“離兒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無論公子怎樣對待離兒, 公子始終都是離兒的公子, 是離兒的恩人, 十年前, 離兒所許下的誓言從來就沒有變過。無論如何,離兒都是不會背棄公子的。”
“那麼你的心呢,你的心還和十年前一樣, 也沒有變過嗎?”青衣公子喃喃低語道,也不知是在問沈離, 還是在問他自已。
沈離的神色終於不再無動於衷, 她垂下眼去, 睫毛微微顫動,過了良久才道:“公子, 離兒在您面前,從來都不曾隱瞞過什麼,其實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今我的心到底是放在哪裡。”
公子慘然一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可是, 這十年之中, 我對你卻無時或忘, 每日每夜, 無時無刻。”再度開口時,青衣公子低聲說道:“不管你信或不信, 然而在我心中,對你的那一份心從來都沒有變過,甚至——”他忽然頓住,似是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可以表達他內心的那種感受。
“甚至公子覺得對我的心意比從前還要情重,因爲這些分離的日子反而更加綿長,是嗎?”
“不錯,沒了你在我身邊,我才知道原來你對我而言是何等要緊。”
“公子心中,當真是這樣想的嗎?”
“那是自然,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極是要緊的。”青衣公子衝口而出,然而話一出口,心中便即大悔。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在這一片死寂之中,公子幽幽地問道:“他,對你好嗎?”
沈離心中一酸,道:“他對我好不好,公子不是比誰都清楚嗎?”
這句話如同一把匕首,直直刺進青衣公子的胸中,痛得他臉如死灰。
他喃喃嘆道:“不錯,我是比誰都清楚,他是如何,如何對你……”
“難道這不正是公子所希望的嗎?”沈離並不看向公子,淡淡地說道:“公子希望離兒做到的事,離兒從來都是不會違逆的,公子要離兒入宮,離兒就入宮,公子希望離兒能得到陛下的寵愛,離兒就——,總之,公子要離兒做的,離兒全都做到了。”
沈離頓了頓,又接着道:“十年前,在我入宮之前的那個晚上,我曾經問過公子,既然公子也是喜歡離兒的,又爲什麼還要親手將我送入宮門。在宮中的這十年,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反覆在想,爲什麼?爲什麼明明喜歡一個人卻要……,”
“我在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如海深宮過了整整十年,也想了整整十年,始終沒有想通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這個疑問始終是困在我心裡的一個死結,我怎麼掙也無法掙脫。公子,難得十年之後離兒還能再見到您,請您原諒,離兒還是忍不住想要再一次這樣問您,爲什麼公子明明喜歡我,卻要將我親手送入宮門?”
青衣公子忽然覺得自已完全無法承受沈離看着他的目光,依舊是秋波如水,水平如鏡,卻是叫人不敢坦然相對。
沈離見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徑自走到案旁,拿起桌上其中一幅美人圖說道:“當年越國大夫范蠡將自已所愛的女子送入宮中,不知和公子當年的心情是否差可比擬。”
青衣公子忽然怒道:“你居然拿我和他相比,我絕不會爲了另一個男人而獻出自已的女人。”
“不錯,公子是和那位範大夫不同,範大夫進獻西施,是爲了自已所生的國家,自已所效忠的主君,公子卻是爲了自已的野心。”沈離冷冷道。
“野心,哼哼!”青衣公子忽然激動起來:“難道我就不該有野心嗎?同是一母所出,同是先帝骨血,爲什麼這天下他坐得,我便坐不得,他只不過比我早出生了幾年,爲什麼他可以坐擁一切,這萬里江山,三千佳麗,什麼都可以得到。而我呢,卻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空有名號的蕃王,論學識,論才華,論謀略,我哪一點不如他,而我,卻要在朝堂之上向他三跪九叩,俯首聽命於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絕不甘心。”
沈離遲疑了一下,還是輕聲說道:“公子是不甘心,還是不願承認。”
青衣公子怔怔地看着沈離,彷彿不明白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直過了好一會兒,沈離輕聲道:“其實公子心裡一直都不願承認,承認自已其實是不如陛下的,不知離兒說的對不對?”
青衣公子臉色一變,頹然坐下,長嘆一聲,緩緩地道:“除了乳孃,皇兄是第一個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人。”
“我剛剛記事時,每天眼裡見到的都是皇兄的身影,他抱着我一起玩耍,扶着我學步,在我跌倒了時第一個扶我起來,在別的兄長們欺負我時默默地擋在我的身前。當別宮的娘娘賞賜好吃的吃食給我們兄弟倆時,他總是要搶在我前面先挑一塊來吃,那時候的我心裡很是不解,每到這樣的時候總在埋怨他這個做哥哥的居然如此嘴饞,還和弟弟搶東西吃,但是當別的皇兄皇弟們打他的弟弟時,他卻膽小的都不敢還手,只知道緊緊地抱住我,真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後來長大了一些,我才明白,其實皇兄是在用他的方式在默默地保護我,不讓我先吃那些美食是怕那些食物中被人暗中下毒,不回擊哪些欺負我們的兄弟是怕一時的回擊會招來往後更加長久,防不勝防的暗中報復,因爲在後宮之中我們是沒有母親護持的一對難兄難弟。”
“在我們沒了母親之後,我們甚至也失去了父皇……餘下的大部分日子,我都是和皇兄在增成舍中相依爲命。”
“自從母親亡故之後,父皇就不願再見到我和皇兄出現在他面前,甚至也不願聽旁人提及我們的名字,內庭曾有官員請旨是否將我和兄長送到後宮某位無子的娘娘處代爲養育,奏請了幾次之後,父皇終於下旨,他沒有將我們送給任何一位娘娘扶養,只是命我們兄弟倆遷到增成舍,除了原先照顧我們的保姆侍從外,又派了一名讀書師傅來教導我們的學業,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曾單獨召見過我和皇兄,我們只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裡才能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一道,見到我們的父皇。”
“父皇說他是怕見到我們令他回想起母親,心中難過。但是當幾年以後,父皇另有新歡,早已經將母親忘到九霄雲外,見到我們再也不會心中難過之後,他還是沒有單獨召見過我們,不管我們長成多麼儀偉的美少年,我們的學業文章寫得有多出色,騎射功夫有多麼好,他都不會多看我們一眼,仍舊離我們那麼遠,那麼遠,任由我們在後宮中自生自滅,至少在我心裡,我一直是這樣認爲的。”
“如果沒有皇兄對我的護持,我真是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那段如冬夜一般寒冷潮溼的黑暗日子。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外表金碧輝煌的皇宮,它的內裡是何等的冷酷殘忍。以前母親在時,有着父皇的寵愛,我只覺得萬事都是爲了順我的心,遂我的意,等到了這個時候,才猛然發覺,自已原來已經從雲端掉到了泥底。”
“表面上,大家依舊是笑面相向,一團和氣,但是那種宮庭生活中真正的寒冷你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得到,特別是在冬天,這種寒冷更是分外嚴酷。因爲我們所居的增成舍常常會沒有足夠的木炭用來取暖,我那時身子很不好,非常怕冷,每天夜裡,皇兄都要抱着我睡,用他的體溫來溫暖我……。”
“那個時候,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在寒冷的冬夜躲進皇兄溫暖的懷抱裡,那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所在,因爲皇兄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然後,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漸漸長大,也漸漸的,都變了,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疏離,甚至——”
說到這裡,青衣公子忽然停住,緊咬下脣,再也說不出剩下的那幾個字來。
沈離曾經陪在公子身邊整整七年,公子教她琴棋書畫,和她談天說地,但是關於他兒時的種種情形,卻從來不曾對她提過一句。
十年後,在這久別重逢的深夜,公子第一次將他生命中最初的那些傷痛緩緩向她道來,沈離不由得凝神細聽,越聽心中越是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