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是在半夜裡被叫起來去接駕的。當他看見弘光帝一身戎裝, 如天神般從天而降出現在面前時,恍若猶在夢中,使勁揉了揉眼睛, 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立着的這個風塵僕僕的男子, 就是理應現在還在莒州軍營統率三軍的皇帝陛下。
弘光帝見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 不悅地道:“還不快替朕沐浴更衣。”
常樂急忙回過神來, 趕忙快步上前替皇帝除下衣衫, 服侍皇帝沐浴更衣。
弘光帝沐浴之後,換上一身常服,斜倚在榻上, 以手支頭,閉着雙眼, 看上去似乎頗爲疲憊。常樂正在小心揣摩弘光帝此刻的心思, 突然聽見皇帝開口淡淡地道:“常樂, 你還有什麼瞞着朕。”
常樂還沒從皇帝突然回宮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聽皇帝突然有此一問, 急忙跪倒在地道:“奴婢該死,奴婢一向對陛下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隱瞞。”心中忐忑,不知皇帝所言何意。
“朕出征之前是怎麼吩咐你的。”
常樂此時才明白皇帝指的原來是這件事,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有負陛下所託, 實在罪該萬死, 不過奴婢之所以知情不報, 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弘光帝輕聲道:“她是怎麼知道的。”
“沈才人蘭心蕙質, 奴婢就是想瞞也瞞不住啊。陛下出徵後沒多久,沈才人就察覺了陛下的心思, 然後便用計逼奴婢前去見她,令奴婢不準將她的病情奏報於陛下知曉,倘若奴婢告訴了陛下,那麼才人她就拒絕接受太醫的診治,倘若奴婢報喜不報憂,那麼才人纔會按時服藥,安心調養,奴婢想,無論如何,只要當陛下凱旋而歸時才人她安然無恙地站在陛下面前,那纔是最要緊的。因此,奴婢才抖膽……”
弘光帝眯起了眼:“你是說三月裡她就開始病了嗎?”
常樂慌忙道:“陛下出發的那一天,沈才人就感染了風寒,調養了一個月就痊癒了,並沒有一直病到如今。”
“一個月,你在給朕的奏報裡說是十餘日。”弘光帝的聲音裡有隱隱的怒氣。
常樂慌的連連叩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實在是逼不得已啊,當時奴婢正在猶豫要不要奏報給您,就被沈才人給要脅了,不過自那之後,才人的身子一直較爲康健,還時常撫琴,只是偶爾有些輕咳。”
“撫琴?那她,都彈了些什麼曲子。”皇帝輕聲問道。
“聽蕊珠說沈才人翻來覆去彈的都是同一首曲子,好像是叫什麼《秋風辭》。”
《秋風辭》弘光帝喃喃念道,眼中神色悵然,竟然有片刻的恍惚,“後來呢?”
常樂用袖口擦擦額上的汗,說道:“直到七月,也不知爲什麼,才人開始日漸消瘦,咳嗽的次數也多了起來,雖也時時請徐太醫來診脈開方,服藥調養,卻始終不見好轉。就這樣一直拖到了八月,奴婢因與才人有約在前,因此是乾着急沒辦法。直到那日蕊珠拿了那方帕子來找奴婢,奴婢這才知道原來才人對她的病情一直都有所隱瞞,這才……”
“沈才人命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你既然敢陽奉陰違瞞着朕,怎麼就不敢對她也陽奉陰違。”弘光帝忽然怒道。
常樂深吸一口氣,顫聲說道:“那是因爲奴婢知道沈才人對陛下的這番心意,而奴婢的心意與才人相同,都是爲了陛下您啊。”
弘光帝眉毛微微一揚,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默然無語。
常樂接着道:“現在想來,才人似乎對她的病早有預感,因此早早的便命奴婢不許奏於陛下知曉,怕的就是會讓陛下擔憂啊!”當下將沈離那日對他說的那一番話原封不動的對皇帝轉述了一遍。
常樂一口氣說完,見弘光帝依舊皺眉深思,不置可否,忍不住又道:“才人她正是因爲知道陛下對她的心意,所以才隱瞞病情,才人說這是她唯一能爲陛下做的,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陛下對她的關愛之情。”
弘光帝喃喃道:“唯一能爲朕做的,她若是真的想回報朕,又怎麼會病成這樣。”喟然長嘆一聲,說道:“你起來吧。”又沉默片刻,終於問出他最想問的那個問題:“她如今病勢如何?”
“發現那方帕子之後的第二日,徐太醫在給沈才人診病時便問過才人,是否有過咳血,沈才人矢口否認,徐太醫無法,只得根據脈象開些補益中氣,潤肺止血的方子。”
“朕要看看醫案。”
“是,奴婢這就去取。”常樂急忙回房取出這些日子的醫案呈給皇帝。
弘光帝細細看了一遍,沉思片刻,起身道:“常樂,備轎,朕要去倚梅閣。”
已經四更天了,沈離從睡夢中驚醒,她輕輕地起身下牀,隨手披了件外衣,腳步極輕地向外走去。她突然想要到後園中去走一走,然而走到門邊又停了下來,蕊珠就睡在她隔壁的耳房裡,這丫頭最近對她的一舉一動都格外小心在意,若是吵醒了她,只怕自已想要散心不成,反又要聽她嘮叨。猶豫良久,還是慢慢退了回來,走到南邊窗下,跽坐在軟榻上,輕輕推開窗子,一陣陣九月的涼風吹了進來,沈離非但不覺得冷,還將外面披的那件外衣也從肩頭脫下。似乎這樣便能讓這股涼風驅散她心中的鬱結。
自從十餘日前前線的捷報傳回京城,沈離原本悒鬱的心情在片刻的晴朗後重又陷入重重陰雲之中。他的大獲全勝早在她意料之中,那麼,接下來,他應該快回來了吧。
沈離看着天上的點點繁星,那些星光忽然都幻化成一雙眼睛,比北極星的光輝還要明亮,比黑沉沉的夜空更加深邃。沈離仰首望着夜空,雙手緊緊握着窗戶的下沿,她不得不承認原來她一直在想念着這雙眼睛,以及這雙眼睛的主人,大周國的天子。她很想再見見他,可是她又該以一種什麼樣的面目去見他呢。這半年的分離終於讓她認清並承認自已心中的感情,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更加的掙扎痛苦。她不可以違背曾經對公子作出的承諾,也無法對如今自已心中新生的感情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沈離漸漸覺得吹到身上的風越來越冷,一直冷到她心裡去,她鬆開緊握着窗沿的手,頹然跌坐在榻上。如果就這樣死去,那就什麼都不用理會,什麼都不用再煩惱了吧。
她就這樣呆呆地坐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窗子關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爲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
沈離身形微微一晃,僵坐片刻,這才緩緩轉過頭去,黑暗中她看不見那人的模樣,只看到一對眼睛在暗夜中閃爍,比北極星的光輝還要明亮,比黑沉沉的夜空更加深邃。
她緩緩伸出手去,喃喃自語道:“是你嗎?我一定又在做夢了,夢見你回來了。”她的手旋即被握入一個溫暖的手掌中。
弘光帝握着她冰冷的手,再也忍不住將她一把抱在懷中。此時,室內已亮起燭火,沈離眨了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容顏,再度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着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那張臉龐。
弘光帝看着懷中女子蒼白憔悴的容顏,她整個人彷彿都瘦了一圈,臉色白的沒有一點血色,心中痛極,低下頭去在她掌心輕輕一吻。
沈離渾身一顫,彷彿被火灼傷般將手縮了回來。原來這不是夢,他真的回來了,回到她的身邊。沈離如夢初醒,心情激動之下,呼吸越來越快,最後竟劇烈咳嗽起來。弘光帝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衣袖上那一灘刺目的紅色,心中驀地抽緊,一顆心如墜冰窟,沈離已然昏倒在弘光帝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