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紫裳的女子款款而行,原來昨夜無眠的除了裕乾宮等待答案的端靖太妃,還有這位身懷龍裔本當風光無限的惠貴嬪。她步履平穩身姿綽約,唯獨那顆心忐忑不安與那面上一貫示人的婉約極不相稱,此刻她正走向玉林宮,那個因病而在宮內消失許久的季妃如今是怎麼一個模樣,對班君嬈而言充滿了好奇。
原先季潔是一棵能夠遮陽避雨的大樹,然而毫無徵兆地,這棵樹漸漸枯萎甚至瀕臨死亡,若說是依傍的班君嬈吸盡了大樹的精華,但班君嬈分明在她枯萎前就離開了。於是班君嬈不得不迷茫,她與季妃究竟是一生一死,還是一榮俱榮一毀俱毀。她也需要一個答案,可她註定和端靖太妃一樣,似乎永遠得不到一個想要的答案,而即便有了答案,也未嘗能坦然接受。
只是班君嬈的處境更不堪,她根本見不到她想見的人,因爲當她們無視別人的生命,這個宮裡最有權勢的女人,就絕不會允許她們往後的日子再有自由可言。自由是相對而生的,這一點睿皇后必須要宮裡每一個擁有野心和慾望的女人都銘記。
班君嬈永遠也想不透爲何皇后會和自己同時出現在玉林宮的門外,她分明聽扶梅說皇后自出了馨祥宮前往裕乾宮後便折回坤寧宮休息了,她分明算好了這個時刻碰不到皇后,但一切都不能如她所願。
“惠貴嬪的腳不是扭傷了麼?”悠兒閒閒地看着朝自己微微福身的班君嬈,極平和地問,“方纔遠遠看着,貴嬪走得還算穩妥。”
班君嬈面色通紅,垂首低語:“臣妾沒有傷到筋骨,昨日只是因爲新傷比較疼痛才以爲自己不好走了。今日早晨起來稍稍活動了一下覺得沒事了,便想出來走走,不想……走着走着就到了季妃娘娘這兒。臣妾想既然來了,就該進去請安,季妃娘娘抱恙至今,臣妾許久沒問候過了。”
悠兒笑得自然:“果然貴嬪擔得起一個‘惠’字封號,行事作風皆可稱得上是六宮表率了。”
“臣妾惶恐。”班君嬈最禁不起皇后這不痛不癢的話,天知道皇后下一句會說什麼,這個波瀾不驚的女人甚少將喜惡寫在臉上,她此刻是喜是惡又有誰知道?
悠兒只道:“但本宮並不希望貴嬪此刻去探望季妃,且你今日這樣出宮閒逛亦有些魯莽。一來,昨日宮裡才因你受傷而對凌美人有所誤會,風波未平你卻悠閒自得地出來了,宮中多口舌喜是非之人不定又要說是你惠貴嬪有意裝病排擠得寵的凌美人,這又是事。二來,此刻你身懷龍裔最是金貴。不錯!適當地走動對於將來生產有利,但玉林宮裡如今住着的是個得病的妃子且國孝家孝重孝在身,萬一你身體有些不適,難免旁人誹謗季妃乃不祥之人。人言可畏,這兩件事本都沒什麼,但到了那些讒佞小人的嘴裡,定又能鬧得滿城風雨。皇上最近朝務繁忙**無暇,若再爲我後宮瑣事掛心,這份罪過究竟算作誰的?惠貴嬪認爲呢?”
皇后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聽者班君嬈也不曾喘氣,待皇后最後詢問,她方謹小慎微地呼了口氣,卻是連自責的心都沒有了,被皇后一堵,什麼也說不出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場面話,“臣妾謹記娘娘教誨,此刻便回棲霞殿安心養胎,不敢再在宮中添什麼風波。”
悠兒面上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上前幾步握着班君嬈的手輕聲笑道:“季妃這些日子肯病,但身體總有好的時候,惠貴嬪儘管好好養身體,來日方長你們姐妹總有說話的時候。季妃如此蕙質蘭心賢惠淑德的女子,宮裡少了她定不能的。你的心意本宮定會帶到,也定能讓季妃勤於醫藥將身體養好。此刻本宮期盼的,無非是惠貴嬪和徐榮華爲皇嗣再添繁榮,再有就是季妃的健康。”
班君嬈不知道皇后肚子裡爲什麼總是有這樣一車車不溫不火冠冕堂皇的話,縱使這樣溫和友好的話此刻在她聽來還是不能安撫忐忑的心。昨日錢妃在自己面前如何夾槍帶棒地說話,甚至言辭中不乏羞辱之意,可皇后卻沒事人似的作壁上觀,若她真的有心待自己好,又豈能容錢妃昨日對自己這般囂張?
“惠貴嬪且跪安吧!早些回去歇息要緊!”悠兒緩緩將手抽回,溫和地衝着班君嬈笑道。
心跳得有多快,僅班君嬈自己能感覺到,似乎這一刻她有些領悟了一個道理,就是做什麼都行,千萬不要做有違皇后行事底線的事,不然真的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季妃這棵大樹就是這樣無聲無息地枯萎的,她還能有重新枝繁葉茂的命麼?那幾乎是不可能了。
“臣妾告退。”班君嬈半刻也不想再逗留在悠兒的面前,她知道腹中的胎兒是此刻自己榮華風光的保證,甚至這個孩子還能保她將來的平安,畢竟她不是季潔,畢竟王越施沒有死在她的手上。而她,僅僅只是看着她死罷了。
“送一送惠貴嬪,一個扶梅本宮不放心。”悠兒閒閒地說了一句,從身後撥出數名宮女內侍來護送班君嬈。與其說護送不如說遣送更直白,經昨日一事,悠兒已絕不容許班君嬈再挑什麼事端。
待班君嬈被衆人送走,古嬤嬤方湊上來問悠兒,“主子先進去瞧季妃娘娘吧,惠貴嬪哪兒奴婢會看着的。”
悠兒點了點頭,一壁往裡走,一壁輕聲對嬤嬤道:“別叫她嚇着了,也別叫她再到處走。沒什麼比她肚子裡的孩子更重要。”
乍一聽這樣的話,定會覺得睿皇后的確鐵腕肅骨甚至不近人情近乎殘忍,彷彿班君嬈的存在就僅因爲她腹中的孩子,若孩子沒了或產下後,班君嬈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但實則決定這些的不是悠兒,她從不認爲別人的命是可以掌握在她的手裡的。無端犧牲了一個嚴婕妤,無辜慘死了一個王越施,便是如此悠兒仍舊不覺得自己可以隨意決定那些惡人的生死,種豆得豆,種下了惡果,自然也要她們自己慢慢地悉數吃下。如此纔算因果報應,不枉費蒼生憐憫。
季潔經這幾日折騰身體每況愈下,她雖醫藥不斷,但終究因心情抑鬱而三餐不繼,再者心魔所致無法安睡,此刻的季潔早沒有了平日裡清秀可人的姿容,瘦削的身體和麪頰,越發突出那對無光的眸子來,可凹陷的雙目僅僅是一潭死水毫無生氣。
當她看到悠兒款款進門時,皇后身上用金線繡制花紋圖案的裙衫散發出的光芒反給她的眼眸注入了神采,莫名地季潔看到悠兒竟不再絕望,她並不覺得皇后此刻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只是她覺得看到悠兒好像能解脫什麼。
“季妃今日的氣色沒有前些日子好了。”悠兒輕輕挽了挽臂上金色的披帛緩緩落座在那張她坐過很多次的梨花木大靠椅上,言語間忍不住四周環顧了一下,端靖太妃口中所說的那些樟木傢俱,真的伴隨了季妃四年之久麼?臻傑他真的爲了朝廷和自己決定了季潔的命運麼?如果她知道了,會不會心安理得於自己所做的罪惡,同樣作爲一個受害者,或許她一早就知道的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就不會弄出那麼多的風波和陰謀。可是,這一切僅僅是如果而已。
但事實並非如悠兒所想,對於自己處在怎樣一個環境季潔渾然不覺,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一早就被皇帝定下了,至於她若一早得知爾後會不會再下手迫害旁人,誰也猜不到,那一切都過去了。
“昨日紫蘭擺了幾盆花草進來,說這樣子屋裡有生氣,對身體好。”季潔抱着錦被靠在牀上,看着環顧了四周的皇后弱弱地說,“娘娘真是仔細之人,這麼細枝末節的變化,您都能察覺。”
悠兒心中苦笑,此話竟是誇我還是讚我,我若當真仔細周到,又怎麼會到了今日才與你季潔對坐。
“你氣色不好是不是因爲記掛季老將軍?”悠兒接着前面的話道,“聽聞皇上今日於朝會之上追封季老將軍爲忠勇伯,你的長兄季湛襲爵,世襲三代。”
“臣妾無法見皇上,請娘娘向皇上轉達臣妾叩謝聖恩。”家中得此殊榮,季潔熱淚盈眶。
悠兒繼續道:“皇上的詔書裡有一條,是感念季老將軍不僅對朝廷盡忠爲國家立功建業,更培育了你這樣一個女兒,爲帝王的後庭祥和也做出了貢獻。”悠兒說得很認真,沒有半分嘲弄季潔的意思,她只是將皇帝今日對衆臣說的話轉達給了季潔。但她分明看到季潔開始顫抖,一併連蒼白無血色的嘴脣也顫抖,她好像要說話,但已無力開啓朱脣。
“皇上他……”許久之後,季潔幾番將情緒壓下,方道,“他真的這麼說的。”
悠兒淺笑,“本宮若誆騙你,豈不是假傳聖旨?”
季潔慌忙搖頭,“臣妾不敢。”
“本宮說過,皇上不會虧待你,不會虧待你的家族。你的長兄你的族人都知道季氏能得此殊榮,其中玉林宮季妃功不可沒,她爲家族榮耀做出了很多的貢獻。”悠兒娓娓道,“過了午後內務府就會擬好旨意傳旨六宮,季妃將獲封正二品妃,賜‘賢’字封號,與沈蓮妃並肩。”
“您……這是開玩笑麼?”季潔的笑帶着絕對的不可思議。
悠兒依舊重複之前的話:“本宮若誆騙你,豈不是假傳聖旨?”
“‘賢’?”季潔的笑裡帶着不屑和荒唐,“娘娘您沒有勸誡皇上麼?您不怕糟蹋了這個‘賢’字?這樣美好的字眼不是隻有太后這樣的女子才配得上麼?先帝欽賜她‘康賢’徽號,您不怕……”
悠兒靜靜道:“太后自然是內外命婦德行的表率,可皇上今日如此昭告天下,顯然我們季妃的德行亦不差太后,那你自然就配得上這個‘賢’字。太后她不會介意是否有人與她有相同的封號,她不會在意這些身外的名利,所以季妃不必擔心。再者本宮怕不怕糟蹋一個‘賢’字,也不打緊。重要的是要天下人知道皇上的後宮和諧美好,季老將軍的女兒賢德無雙,如此就夠了。”
季潔亦笑亦泣,亦喜亦悲,強撐着力氣看着悠兒,“娘娘的意思臣妾明白了,這也就是您要臣妾好好活着的原因了?謝謝您賜給臣妾這樣的榮耀,讓臣妾能叫天下人記得,讓臣妾的族人能重視臣妾的付出。”
悠兒微微一笑,神色仍無變換,輕描淡寫一句,“不客氣!”
季潔一愣,隨即苦笑。此刻有紫蘭端着藥進來,季妃冷聲道:“娘娘在此於我說話,你怎麼還端藥進來?”
紫蘭怯生生道:“娘娘恕罪,只因太醫說了您需按時辰進藥,且那日皇上也向奴婢下了死令,必須服侍好您。錢妃娘娘臨走時還敦促奴婢不能偷懶,您若有閃失奴婢定難保命。”
悠兒揚手示意紫蘭上前給她家主子喂藥,自己則輕聲笑道:“錢妃言出必行,季妃若心疼紫蘭這些宮女的皮肉性命,便是自行保重最好了。”
季潔不再推辭,就着紫蘭的手將一碗苦藥悉數喝下,那鑽入心肺的苦澀叫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可她卻推開了紫蘭隨即遞上的一疊果脯,只讓那苦澀的藥味繼續折磨她的味蕾。
悠兒也趁這個空隙又四下環顧了一下季潔的屋子,心中的惆悵雖未表現出來,然憑心而論,她是同情眼前這個女人的。從一開始就不能活在自己人生軌跡裡的人,應該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待收回目光瞧見季潔推開紫蘭遞上的果脯,悠兒卻招手將紫蘭叫到跟前挑了一塊蜜制陳皮放入口中咀嚼,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人精神大振。
“怎麼不吃塊蜜餞甜甜嘴?這藥聞着就叫人覺得苦澀,你不怕麼?”紫蘭離去,屋內又剩二人時,悠兒才如是問。
季潔抿了抿嘴脣,那已蒼白的嘴脣上還殘留着藥汁,舌尖舔食後帶來的苦意讓她又微微顫了顫。
“許是久病,臣妾的味覺有些倦怠,酸甜苦辣鹹人生五味,臣妾如今僅知道什麼是苦了,所以僅留的這些臣妾想好好珍惜。”季潔沒有擡頭,那空洞的眼眸望着被褥上細緻的繡繪,輕輕撫摸,光滑而細膩。
這個小小的舉動觸動了悠兒的心,那牀被子的被面用鮮紅的絲綢做成,上頭繡着海天明月丹桂飄香,那是應景應時的圖案,但這一刻似乎更多了別的意味。
“這個世界值得珍惜的實在太多了,季妃且慢慢感受。只這一味苦,不要也罷。”悠兒的嘴角是笑容,眼眸中是從容,她沒有言辭緊迫她沒有步步追逼,但卻用一句句溫和友好的話將季潔心底的防線層層瓦解。
果然季潔雙手覆在鮮紅的被面上,頭也不擡地問:“臣妾還有機會體味世間各味麼?難道這玉林宮不是臣妾往後永遠的牢籠麼?”
輕輕轉了轉手腕上的九環金釧,悠兒道:“牢籠?怎麼會!方纔本宮忘了說一件事情,皇上那兒還有一道旨意,季老將軍五七時,季賢妃將親自出宮爲老父盡孝道!”頓了頓又道,“那會兒皇太后應當已臨盆分娩,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季潔方纔低垂的眼眸此刻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悠兒,五七!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她的生命還要延續一個多月。但自己眼下的身體似乎已撐不到那天,而她本身,也早沒有了求生的慾望。今日得知家族受到皇帝隆恩光榮萬分,她更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可以結束了。她不想好好活着,等她的罪惡有被揭露的那一天,那樣家族會因自己蒙羞受辱,自己將成爲季氏永世的罪人。
可是竟然還要熬到那個時候,還要出宮爲父親盡孝道,曾幾何時自己是那樣羨慕錢韻芯風風光光地出宮省親,可如今輪到自己出宮了,卻是這樣一個境遇,這就是同人不同命麼?天註定自己的命比錢韻芯低賤麼?
悠兒沒有過多地去看季潔面上的陰晴圓缺,她斂了斂廣袖輕盈起身,柔聲道:“你好好休息,皇上要本宮傳達的話,本宮都已經說了。千萬記住……不要有負聖恩!”語畢旋身欲走,卻聽季潔在身後喚了一聲。
“您不想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麼麼?”
悠兒含笑轉身看着季潔,“那天你不是說,本宮是知道的麼?”
季潔噎住,慌亂地將目光移開,只聽皇后又道:“還是那句話,在你告訴本宮該知道什麼前,你要好好活着。活着,不是爲了你自己,而今你已身系季氏一族的榮耀。如果今日下午才冊封的賢妃隨即就追隨父親走了,你要朝野上下如何想象皇上的後宮?本宮的話,你頂好記得。”
季潔幾乎被榨乾了身體裡最後一點堅強,她哭泣着匍匐在牀沿上,“娘娘您聽我說吧!您今日聽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完吧!我不敢辜負聖恩,可是娘娘……您覺得我這樣的人還有臉去見父親麼?我還有資格去盡孝麼?”
悠兒沒有要停留聽她講話的意思,只留了冰冷的背影和冰冷的話語,“季老將軍一生戎馬,手染無數鮮血,卻是保得家國天下百姓安寧,可是看看你手上所染的血,那些是什麼,都是什麼?”
“您聽我說啊……”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一直到宮門外仍舊能隱隱叫人聽見,一個人被剝奪生的權力那很殘忍,可連死的權力也被剝奪,那就只怪她罪惡太深自作孽了。
是日午後,傳旨六宮的並非僅一道晉封季妃的旨意,馨祥宮裡也發出一封母后皇太后的懿旨,大概意思是聖母皇太后鳳體違和,燕城別宮無人理事惟恐旁生枝節,特排遣端靖皇貴太妃離京赴燕城協助聖母皇太后管理各事。
此事本無不妥,要璋瑢離開的理由也極其妥當,可隨着這道懿旨傳遍六宮的還有叫人瞠目結舌的謠傳,說端靖太妃離宮是迫不得已,太后因其德行操守有違後宮體制才編排了原因趕她走。
德行操守有違後宮體制那已經是客氣的說法,不客氣的就是**後宮,這個罪名輕則賜白綾自縊,重則可牽連家人族人一併入罪。況且能在後宮裡走動的男人無非皇帝、太醫、侍衛,而端靖太妃不是肯病之人回宮以來並沒怎麼傳喚太醫,反而勤於在裕乾宮出入的人正是九五之尊的乾熙帝,另有那次在皇城東邊的水晶宮之約也不脛而走,於是璋瑢臨離開皇宮,身上竟揹負起這樣一個不堪的罪過。
她一個寡居的太妃媚惑皇帝,那得罪的就是乾熙朝後庭所有的女人。
旁人與端靖太妃交往不深,不過交頭接耳私下議論,但受她多番提點幫助的錢韻芯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且這段日子常與太妃相處,錢韻芯就是再糊塗也不會把璋瑢看成是妖媚**之人。
可當她火急火燎衝到裕乾宮時,卻只得到璋瑢一句,“錢妃還是這樣,熟悉你的人永遠能猜得到你什麼時候會做什麼事情。只盼你一生榮耀歹人近不得你身,不然他日遭人暗算,你可能還會把別人當恩人。”
錢韻芯反問:“難道娘娘會是暗算臣妾,而臣妾又把你當恩人的人麼?”
璋瑢心中一暖,她很欣慰於除了茜宇還會有人將自己當摯友來看待,也許茜宇不僅僅是讓自己幫助了這個衝動而可愛的錢妃,更是讓自己由心地去結交了一個朋友,再次體味一下單純的情感所帶來的快樂。
“不要管那些流言蜚語,這個世界又有誰不被旁人在背後說的?”璋瑢伸手將錢韻芯拉在身旁坐下,溫和而淡定地笑道,“我記得最早認識你時,你就對哀家講,最不在意的就是別人說什麼。怎麼這一刻,你反忘記了?”
錢韻芯美目一垂,有些悽然道:“可是您要走了,若當真風風光光地走也罷,可此刻宮裡傳的那是什麼話?枉臣妾手上握着權力,卻揪不出幾個來拔了她們的皮給您解恨。”
“嘖嘖嘖!”璋瑢忍俊不禁,撫着錢韻芯的手笑道,“真真厲害的主,哀家能有錢妃的信任足矣。那些閒言碎語就讓它去吧,本沒什麼事情的,可你一鬧,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更叫人笑話了。清者自清,況且我也要走了,出了皇宮憑他說到天上去,哀家也聽不見了。”
錢韻芯懨懨道:“話不是這麼說的……這一切太突然了,怎麼太后忽然就要您走了?沒聽見什麼風聲說聖母皇太后身體不好啊!”
璋瑢輕輕一嘆,“這自然纔有的消息,若等滿城皆知,豈不是耽誤事情麼?聽聞皇帝這些日子朝務緊得很,生母不適他一定焦心,哀家去了有人好照應,他才能放心。錢妃不必替哀家抱不平,多想想你的皇上。記得我說過的話,凡是多爲你的皇上想一想,就什麼也不值得計較了。”
錢韻芯頷首肯定,又看了璋瑢半晌,方怯怯地開口道:“您放心,臣妾頭一個信您不是那樣的人,您若再有回宮的日子,臣妾定叫這宮裡上上下下的人不敢對您說一個‘不’字。”
很少隨意波動情緒的璋瑢這一刻突然鼻尖酸得要引淚,可是心裡卻一點也不痛,還有一股子甜蜜的幸福感。她已經不記得除了茜宇外還有誰這樣真心地待過自己了,這份信任是錢韻芯由心而生的,是世上多少金錢也換不來的。原來真誠地對待一個人,真的能換回等同的回報,而這種感覺,是這般美好。
“謝謝你!”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只是璋瑢自己也不清楚,這份友情究竟是自己爭取的,還是茜宇給她的。好在,這已經不重要了。
錢韻芯正要開口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男童的聲音,旋即便見臻璃一邊哭着一邊跑了回來,他彷彿是一路從書房跑回來的,饒是微寒的氣候,孩子竟滿頭的汗水又漲紅了一張笑臉。
“母妃,他們說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臻璃已忘卻了禮節,不顧錢韻芯在一邊徑直撲到了璋瑢面前哭着問,“上回您走了好久好久,這一次您又要去多久?帶璃兒一起走,璃兒跟您一起走。”
看着兒子哭得梨花帶雨連喘氣都困難,璋瑢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自然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怎麼突然冒出來的,更清楚茜宇爲什麼要自己走,只是真正離開了皇宮纔有可能從父親那兒拿到證據,可是別人不知道,臻璃更不可能明白。在兒子的眼裡,就是母親又要走了。
璋瑢心裡很清楚,若不是自己誆騙了張文琴跟着她回來了,自己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兒子了。那一次離別本該有的結果是永別,可這一次明知道自己若無意外還能回來,爲何面對兒子的哭泣,竟會那麼無措。
“母妃你不要走好不好?璃兒喜歡這裡,這裡有哥哥有傑宸,這裡好熱鬧,我們就留在這裡好不好?我們不要走。”臻璃依舊大哭,沒有節制得大哭。
“傻孩子,母妃回去燕城照顧你大皇兄的母后啊!待她身體好了,母妃就回來了啊!”璋瑢能做的僅僅是安撫兒子,可是越這麼做她自己越放不下。
“不要不要不要!”臻璃大哭,“你不要走,璃兒不要跟你分開,你不要走。”
見兒子依舊癡纏,璋瑢心中大痛,她捨不得,她真的捨不得。她不記得當初自己怎麼會那麼輕鬆地就拋下兒子跟着赫臻離開燕城,那個時候的自己爲了赫臻什麼都能放下,可是今天她做不到,她不能否認自己對於兒子的不捨,甚至這一次離開她極有可能在父親的幫助下找到那個“沒死”的赫臻,可她此刻竟絲毫沒有慾望。
也許,真的放下了,也許自己對赫臻真的不抱任何幻想了,從此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就是兒子。
“母妃……你不要走!”臻璃撲在璋瑢的懷裡大哭,弱小的身子一下下抽搐着,看得璋瑢潸然淚下,卻只能輕撫兒子的背脊,一聲聲安慰他。
錢韻芯早已忍不住,紅着眼睛對璋瑢道:“臣妾去求一求皇太后,或許有比您更合適的人去燕城,未必要內命婦,宮外那麼多閒養的命婦,也該有她們報效朝廷的時候,您……”
然未等璋瑢開口婉拒,馨祥宮的小春子已和文杏不期而至,進門見這情景,之後的話不禁說得滿懷歉意,“太后娘娘說您明日啓程今日定有好些東西要預備,要奴才此刻來拿六小皇叔的衣服物件先搬去馨祥宮,您不在宮裡的日子六小皇叔暫且在馨祥宮住着好方便太后太妃照顧。既然此刻小皇叔在,不如也讓奴才一併請回去吧!”
臻璃是聽得懂這些話的,他死命地扯着母親的裙子嘴裡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母妃你也不要走,我們哪兒都不去。”
錢韻芯一步跨到小春子面前哽咽着問:“你急什麼,太后可說此刻就帶小皇叔走?本宮在這裡,一會兒我來帶過去。你要搬什麼儘管搬走……”
“不必了!”璋瑢一邊將兒子的手從自己身上掰開一把將臻璃塞到挽香手裡,一邊對小春子道:“這一去到燕城就要是冬日了,那裡雖然暖和但路上還是要經風雪我這裡好些東西要收拾,此刻就帶璃兒過去吧!”語畢就頭也不回地往裡間走,卻喊了錢韻芯道,“錢妃既然來了,幫我一起收拾些東西。”
“母妃……你不要丟下我!”臻璃在挽香懷裡掙扎,可是母親只留了冷冰冰的背影給他,但他不知道背對着自己母親,也早已泣不成聲。
臻璃到了馨祥宮後雖不再大哭大鬧,卻也依偎着茜宇嚶嚶哭泣了許久,一邊不斷地懇求茜宇想辦法爲她留下母親。
看着臻璃這般可憐,茜宇記起自己生下臻昕不久後,赫臻爲了讓自己置身事外突然發怒下令將自己軟禁,又遣了老嬤嬤強行帶走了襁褓中的兒子。那時候被矇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只有如同剜肉切膚般的疼痛一陣陣鑽心,眼睜睜看着兒子被帶走,那一刻生不如死的感受茜宇畢生難忘,何況自己或許又要面對這樣的場景。
於是,雖明知道姐姐能瞭然自己此刻做出的決定,然以己度人,茜宇不難想象此刻姐姐將如何獨坐在裕乾宮內飲泣,雖然她這一次只是短暫的離開,可若陳東亭察覺端倪不顧骨血之情對姐姐下毒手,那麼……
坐在一邊的悠兒眼見茜宇雙目含淚,開口勸慰道:“母后這樣,璃兒越發捨不得孃親了。太妃不過去去就回,燕城也非天之涯海之角,總有回來的日子。”
臻璃轉身悲慼戚地看着悠兒,怯聲問:“皇嫂說得可當真?”
悠兒柔和而笑,起身將臻璃從茜宇身邊拉開,一邊要宮女把臻昕叫過來,一邊哄道:“皇嫂從不騙人的,璃兒將師傅教的書背上十遍,母妃她就回來了。”
說着臻昕已到跟前,遂又對昕兒道:“哥哥帶璃兒去洗臉,都是男孩子,怎麼哭成這樣!”
許是悠兒的神態極富威懾,亦或許這些孩子本就忌憚皇嫂幾分,臻璃不再糾纏,跟着臻昕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嘴脣蠕動過幾次,可看着悠兒略帶嚴肅的笑終不敢再說什麼。
“替我再向皇上求個保證,千萬保太妃的安全。”茜宇深深吸了口氣,她希望自己臨產前姐姐就能回來。
悠兒輕聲應了,方坐回茜宇身邊,便見古嬤嬤一臉慌張地趕了進來湊在主子身邊低語片刻。
“不準走漏一點風聲,派人看緊她。要太醫盡好的藥材用,多開些安神催眠的湯藥,讓她睡,讓她進食,就是不能讓她死。”這些本該疾言厲色說出的話,此刻悠兒僅是平靜地吩咐了嬤嬤。嬤嬤愣了不過半刻,便悄聲退下了。
茜宇已將心思轉回,問:“誰不能死?季妃?”
悠兒頷首,低聲道:“也許她早該爲之前的罪惡贖罪了,可她還需爲皇上活着。這本就是她的責任和義務,我並沒有強迫她。而今她更要爲家族活着,我是成全她。”
茜宇凝視悠兒,嘴角漸漸帶出笑容,她一直都明白自己最易感情用事,皇后這樣的位子只適合悠兒和姐姐那樣的女子來坐,若非如今徒坐一個虛名,她定會婉拒。她連悠兒一半的狠心都做不來,又怎麼統攝六宮,當初赫臻將大權交付給姐姐,也該是看到這一點了吧!
悠兒轉着手腕上的九環金釧,將悶在心裡許久的話說出:“得知她屋子裡那些樟木傢俱後,我曉得不能把錢妃第一次小產怪在她頭上,之後的一系列事情她插手多少我也無心再查。僅貞儀貴妃一件,她已罪無可恕了,又何苦去驚動蕭榮華、楚貴嬪她們將過往的傷心事再拿出來說呢!”
茜宇問:“你我這樣坐在這裡談論生死,好像誰生誰死變得極其簡單。我記得當年秦尚書的姐姐在獄中自縊前她還是抱有生的希望的。可是我一張紙箋滅了她所有的求生欲。”
悠兒不解,疑惑地看着茜宇。
茜宇微微搖頭,“皇帝他好像也未必知道這件事,我終是要離開的人,也不必再叫你煩惱了。提這件事情,只是不想你爲自己這些近乎殘忍的決定自相矛盾,你沒有錯,當初我也沒有錯。這只是皇室的悲哀,誰也不想的,怪只怪這皇宮太小,可世界太大。”
悠兒停了半刻,繼而淺淺苦笑道:“貞儀貴妃不是被食物毒死的。那日昭雲殿走水,殿內燃了一種奇香,常人吸入體內沒有什麼的,便是孕婦也無大礙,可偏巧孕婦受驚後必會服用安胎的藥物……相生相剋,於是王越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突然死了,當時翻遍宜人館上上下下,愣是一點能毒死人的東西也沒尋見。可後來在昭雲殿裡找到了殘香,還有那把本屬於季潔的檀香扇。”
茜宇有些疑惑:“那扇子定也被燒得炭黑,你如何能辨別?”
悠兒苦笑:“並非認出那一把,而是在季妃手上認出貴妃的那把。後來細查之下,昭雲殿走水那日,季潔和班君嬈曾攜手而至。我想……後來班君嬈有了身孕漸漸對季妃不待見,多少也因爲手中握了季潔的把柄!自然她們鬧什麼,我也沒興趣了,我知道班君嬈還不至於下手害人命,可她絕非善類,這宮裡也留不得她。”
茜宇輕嘆一聲,她無心於這些陰謀詭計卻也可憐那枉死的王越施,遂問:“她們兩個之前不過害有孕的妃嬪小產,緣何這一次痛下殺手?”
悠兒嘴角含着不屑的笑容,一手端了茶碗,答:“我能猜到這個答案,可尚不能說。因爲我等季潔親口告訴我,而告訴我之前,她都必須好好活着。”
茜宇不再多問,待悠兒喝了茶,方扶着她往孩子們那兒去,立在門外看兒子細心地安慰弟弟,茜宇看着看着不禁用力抓了悠兒的手,轉頭道:“悠兒你記着,我已吩咐何陽,若不能平安生產,到時候一定要先竭力保下孩子。你千萬不要猶豫。若我們母子平安我終有離開的那一日,昕兒會在我的安排下出宮和緣亦在一起,而這個孩子,我就交付給你了。若是男兒,你也早早要他離宮。若是女孩兒,將來爲她謀個好駙馬。這些我都與皇上講過了,他都答應了。”
悠兒含淚而笑,硬是掩去心中的酸楚,“悠兒都記下了,您放心,一切都會平安。即便您離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將來昕兒如何您腹中的孩子如何,您不會一無所知的。”
茜宇默默點頭,再去看兒子,她一手輕撫隆起的腹部,喃喃道:“既然選擇了,我無怨無悔。”
悠兒靜默了片刻,方問:“您今晚再見一見太妃麼?”
“不必了,該說的早上我都說了。再見她,希望是她平安歸來的時候。不論如何,她不歸來,我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