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地區李茂的軍力佔優,壓力卻也最大,裴家兄弟竊據長安,拿太后、嬪妃、宗親、大臣和闔城百姓做人質,投鼠忌器,一時奈何不了他。非但打不得,甚至連糧草都還要保持充足供應,免得餓死了城裡人。
除此之外,關中還有一箇舊仇朱克融,朱克融擁兵三萬,戰鬥力雖然一般,卻也不可小覷,更因接近長安,弄不好還會和裴家兄弟沆瀣一氣,回過頭來對付他。
但這些都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缺糧。
關中地區土地兼併極其嚴重,大量良田掌握在宗親、權貴和大官僚手中,所產糧食多被內部消耗,浪費嚴重。皇室、官僚機構、駐軍和普通市民所需的糧食多由淮南、江南供給。江南糧米集中於潤州,淮南糧米集中於揚州,沿運河北上,經徐州轉運至汴州,再經洛陽,沿渭水西進至長安。
這條道路現在被李全忠、劉悟、韓弘、王智興等關東諸侯把持,是各家與李茂討價還價的資本,在條件沒有得到滿足前基本是指望不上的。河中、河東之地今年遭遇旱災,自顧不暇也是指望不上的。唯一能指望的是終南山以南地區,襄陽、金商、山南西道和江陵一帶。舊日關東大亂,河洛道路不通,南方財賦也曾由此道運抵關中。只是該條糧道多旱路,運力有限且消耗極大,故不常用。
扼守關中通往南方的是武關,武關現在還在神策軍的手中,李茂令史憲忠領軍向南奪取武關,以方便南方糧草輸入關中。
當然即使武關能順利拿下,南糧北運也不會輕鬆,除去人爲因素干擾,單單運糧本身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維持龐大的長安糧草供應自是壓力非凡,何況還有各鎮近十萬駐軍?
攻取武關還算順利,李瀍東狩洛陽後,關中神策軍瞬間崩潰:一部潰散;一部追隨皇帝去了洛陽,爹不親孃不愛,漂在洛陽城;一部歸順了大秦皇帝裴仁勇;還有一部堅守本職,人數並不多,且因首腦機關癱瘓,茫然不知所措。
史憲忠以李茂的名義招攬武關守將,討價還價用去了兩天時間,第三天開關接納幽州軍入駐。武關即通,李茂遣李德裕往金商、山南、襄陽、江陵等地商議輸運糧草入關中。
又遣謝彪往洛陽面見李瀍,請定關中和戰方略。
李瀍被李全忠、劉悟挾持着到了洛陽,得東都留守呂榮鼎力相助,暫時安頓下來,隨行官員約百人,內侍不足百人,嬪妃只王才人一人,親近官員只有突吐成驊一個。
放眼望去,滿目淒涼,至無人處,李瀍偷偷地哭了兩回,倒是王才人勸他暫時忍耐,言李茂已出兵關中,裴仁勇但稍有智商也不敢破罐子破摔,長安會平安無事,四宮太后會安然無恙,大唐可以度過此劫。
此刻李茂來請示和戰方略,李瀍無言以對,他不是沒有主張,而是深知自己的主張不過是個屁,放出去也沒人會聽。
這時節,韓弘也抱病來到了洛陽,隨行宣武軍約萬人,屯於城南,李全忠和劉悟雖然一百個不樂意也只能暫時忍耐,韓弘有兵、有糧,有地盤,可不是個隨意能揉捏的主。
何進滔、史憲忠、王智興也遣使者到洛陽侍奉撫皇帝,盡孝心是假順便分一杯羹是真。三家都有少量軍隊在洛陽,作戰不行,搗亂卻足夠。李、劉、韓只得讓三家使者坐了末席。
李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大臣,文臣呂榮,內宦突吐成驊。呂榮坐了多年冷板凳,若說心裡對皇帝沒有看法那是假的,他的忠誠是有的,熱忱卻是打了個折扣減了半。再者皇帝丟棄了根本之地,孤身來到洛陽,又在三大強勢諸侯的挾持下,呂榮縱然有心也沒這個膽,他的這個東都留守權力有限,兵馬更是少的可憐。
而在李瀍來說,他對這位東都留守也並不十分信任,只是無人可用而暫時用之。
追隨他來到洛陽的神策軍也有萬人,只是互不統屬,又無一個能鎮壓三軍的人物,故而一盤散沙,難免爲李、劉、韓三人所輕視。
李茂遣使來問關中和戰,身爲皇帝,李瀍卻插不上嘴,李、劉、韓三人又各懷鬼胎,久議不決。李瀍心中苦惱無人可訴,深夜又哭了一場,驚醒了侍奉在身邊的王才人。
王才人,邯鄲舞姬出身,養母過世,流落在長安,與李瀍一見鍾情,自此傾心追隨,無論起落都能不離不棄,甚得李瀍之心。因出身卑微,在後宮只有才人名分,但卻萬千寵愛在一身,此番李瀍被李全忠劫持,倉皇逃出長安,四宮太后尚且顧不上,卻把王才人帶在了身邊。
也有一種說法是,王才人是舞姬出身,身子骨強健,能騎馬,換上一身男裝跟着皇帝想去哪便去哪,這就不是一般的嬪妃所能比擬的。
王才人無聲而起,打來水,服侍李瀍洗了臉,喝了定神茶,這才勸道:“世道艱難,大家更需保重身體。”李瀍聞言再次落淚:“大唐江山要毀在朕的手裡了,朕就是亡國之君,將來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
王才人挺直腰身,撐住皇帝健碩的身軀,柔聲勸道:“李太師已出兵關中,長安旦夕可下,朱克融將軍何必再滯留關中?倒不如調他來洛陽護駕。”
李瀍大驚,雙手抓住王才人的肩,奮力地搖晃着,又一把攬入懷中,驚喜地叫道:“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呢?意如,你真是上天賜予朕的寶物啊。”
李瀍赤腳下牀,召來突吐成驊,就在廊下附耳叮囑了幾句,突吐成驊道聲明白,一路小跑出了宮。二日李、劉、韓三人正在政事堂與呂榮和天平、魏博、武寧三鎮使者商議軍國大事,李瀍忽然到了門口,哈哈一笑,昂首而入。
衆人吃了一驚,連忙迎出,皇帝自出長安後便甘做傀儡,從不問政事,今日爲何突然跑了過來,真是殺了衆人一個措手不及。
李瀍一一扶起衆人,招呼衆人坐下,議事之前,又傳旨將各人的官爵升了一級。皇帝已經不是過去的皇帝,寄人籬下,徒有虛名。他的封賞也就不比過去值錢,衆人並無特別的喜樂,敷衍了一下,各自坐定。一個個縮着脖子低着頭,默運“啞口無言功”以示抗議。
李瀍尷尬地笑了笑,厚着臉皮問起衆人對關中之事的看法,見衆人皆不語,便點明讓何進滔的使者陳牧之先說。陳牧之在鄆州也是一等一的謀士,何進滔的座上貴賓,來長安後卻被李、劉、韓三人壓的死死的,早已憋了一肚子氣,今日被皇帝點名發言,自是喜出望外,忙清清嗓子說道:“關中已成關門打狗之勢,‘狗’就是裴家三逆,打狗的是李太師。太師是打狗能手,早晚必擒之。只是狗兒盤踞長安,這投鼠忌器,難免讓太師爲難。望陛下網開一面,赦其無罪,待其鬆懈,將其誘出,然後殺之。小臣以爲如此這般最爲妥當。”
陳牧之的話引來一陣輕蔑的冷笑:何進滔真是門下無人,竟派了這麼個蠢貨到洛陽來,是轉着圈子來丟人,還是來噁心人的?
李瀍心裡也很鄙視陳牧之,但還是點點頭,道:“卿言極是,又問史憲忠使者田詞嶺,田詞嶺道:“兵法詭道,瞬息萬變,其中的分寸,不是遠在數百里外的諸公能拿捏的準的。臣以爲宜擇一良帥,統帥關中各軍,慢慢消磨。既要懲辦凶逆,又不可驚了凶逆,毀了國家重寶。”
李瀍心裡暗罵田詞嶺目中沒有自己,口上卻道:“此言大有道理,以卿之見,何人可爲關中統帥。”
田詞嶺道:“非李太師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