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激變,自然逃不過秦墨的眼睛,得知李純已死,大唐即將變天的消息,秦墨急匆匆找到青墨,道:“你辛苦一趟回幽州去,將此間事詳細稟報茂哥和夫人。”
青墨道:“屁大點事,用得着我親自跑一趟嗎。你什麼意思,想法子支走我,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有相好的了?”
秦墨道:“我他*的真是冤死人不償命,自跟你好了後,我恪守爲夫道,幾曾對你有過二心?再說,你這整天陰魂不散地跟着我,我就是有賊心也沒那賊膽子不是。”
青墨擰着秦墨的耳朵,厲聲教訓道:“諒你也沒這狗膽,回幽州就算了,幾句話的事,發份密件回去便是。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有事,想支開我,可又能有什麼事呢,只要咱們家的太尉不倒,誰也奈何不得咱們倆,你說呢。夫君。”
秦墨捂着腮幫子道:“酸掉牙了,罷了,你不去就不去吧,只是這兩天要警醒些,大唐變天了,是晴空萬里,還是陰雲密佈,還說不定呢。你只說對了一半,幽州不出事,咱這出大事的可能不大,不過也難保不出點小婁子,還是小心謹慎些爲妙。”
青墨丟開手,膩在秦墨懷裡道:“聽你的,都聽你的,只要你真心待我,我什麼都聽你的。自上次沒打過你被你奸騙後,我就嫁狗隨狗,夫唱婦隨了。我保證以後恪守婦道,相夫教子,讓你人前風光,人後享福。你看,連你那般不堪的往事,我都原諒你了,你那般欺負我,我都沒怪罪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秦墨倒吸了一口冷氣。
青墨勃然大怒道:“你什麼意思,嫌我囉嗦,你說個明白?!”
秦墨忙賠笑道:“牙疼,真的,自上次被你打了一拳後,至今都還疼。”
青墨道:“上次打的,我怎麼不記得了,我打過你的臉嗎?”
秦墨嚎啕大哭:“天地良心,你哪天不打我幾次。”
青墨聞言,柳眉倒豎,一巴掌呼了過去:“叫你胡說八道不老實,我打!”
……
李茂接到秦墨發回的密件,稍稍沉默了一下,派人去請田萁來。
田萁得知李純已死,嘆息道:“元和中興就這麼虎頭蛇尾,沒了?”
李茂道:“世事難測,來不及悲秋傷風了,咱們怎麼辦?”
田萁道:“密令各部嚴加戒備,只要地方不亂,什麼都好說。一些人需要看管起來,一些人需要保護起來,剩下的靜觀其變吧,咱們有兵有地盤,不怕他風起雲涌。”
田萁擬定的需要保護的人員名單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突吐承璀。
因爲與龍驤營混戰了一場,李茂在淄青的那隻看不見的手如今被林英盯得死死的,絲毫動作不得,保護突吐承璀,只能仰賴於新入門的銅虎頭了。
銅虎頭在淄青經營多年,根深蒂固,朝廷二十萬大軍征討淄青,平盧李家灰飛煙滅,銅虎頭卻未傷及根本,只是眼下有一樁不便利,銅虎頭內部分裂了,楊青果、毛雄、趙菁萊三雄並立,互不買賬,正斗的不可開交。
三股勢力中,趙菁萊跟李茂走的最近,最可信賴,卻最不適合執行這項保護任務。
趙菁萊在李師古死後即失勢,李師道一上臺便將他逐出鄆州,繼而在銅虎頭內的勢力也被毛雄和楊青果架空取代,他的勢力現今主要集中在登州和萊州兩處港口,以保護遼東與淄青的海上貿易爲核心任務,對其他地方顯得有些鞭長莫及。
楊青果和毛雄是銅虎頭內的後起之秀,因爲受保守勢力的聯手抵制,二人的勢力並不算大,能控制的地方僅限於鄆州、齊州、曹州、兗州等核心地帶。二人之間,毛雄霸佔鄆州,實力較強,但兗州卻是楊青果的勢力範圍,而這個人卻是李茂最不願意信任的。
李純一死,突吐承璀就成了瞎子和聾子,他跟龍驤營的關係很一般,跟另一隻“觀天之眼”五坊使司的關係也是泛泛,他的眼和耳朵其實是在長在皇帝李純的身上。
不過憑着直覺,突吐承璀仍能感覺到長安出事了,而且是出大事了。
自十月中旬以後,李純已經連續二十天沒有給他任何手札,是他暗助李茂脫身一節東窗事發,讓皇帝察覺了而失寵了,還是皇帝重病被人架空,失去了權柄。
突吐承璀傾向於後者,依李純的脾氣,若知道他跟李茂瓜葛不清,豈能容他再活二十日,只怕是一天都別想多活。
皇帝重病,甚至是已經歸天,自己該怎麼辦?
突吐承璀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哭了一場,跟了李純大半輩子,從來沒有現在這樣思念他,他就是自己的一切依靠哇,沒有了這個依靠,自己可怎麼活呀。沒活路了呀。
他一度想去向裴度問計,卻最終未能成行,裴度是個聰明人,圓滑的老吏,論混官場的本領,天下絕少有人能及得上他。但他這個宰相其實是個空架子,沒兵,沒地盤,沒有地方實力派做後盾,在這改朝換代的混亂時刻,他能做什麼,他又敢做什麼?莫說他本身也無計可施,就算看到了路,也未必肯指給自己,他要明哲保身啊。
突吐承璀想到了李茂,他的耳目遍佈天下,或者能知道什麼內情,可現在怎麼跟他聯繫呢,自他脫身走水路回了遼東,淄青就掀起了一場滔天大浪,這股風浪打着清肅李師道餘孽的幌子實際是衝着李茂去的,任何跟他有關聯的人都被清算,哪怕僅僅只是認識也難逃一劫!這種情況下,自己爲了保全身家性命只能跟他劃清界限,切斷一切聯繫。
而今他的身邊密佈着龍驤營或者還有五坊使司的密探,自己已經與世隔絕了,怎麼能跟他取得聯繫。
突吐承璀感覺自己就是甕中之鱉,一個手握三萬雄兵,代天子監督二十萬官健的大人物竟然是個甕中之鱉,莫要說跑,就是想死都沒那麼容易。
這是什麼狗屁世道,真他孃的欺負人欺負到家了。
在恐懼、憤懣、絕望中又煎熬了十天。
長安終於來了一道密詔,要他立即動身回宮,傳旨的中使只說了一句話:“宮裡出大事了,請上將軍速速回京,一刻也不要耽擱。”
一刻都不要耽擱地回去送死,不必說這肯定是王守澄的手筆。
鬥了這麼多年,到底還是他笑到了最後,倒不是自己沒本事,實在是時運不濟。
天子一定是駕崩了,天崩地了,他王守澄纔有這膽量,否則他敢對我下手?當然,也不可否認他確實有這個膽量。
突吐承璀忽然想通了,與其戰戰兢兢,生不如死地活着,還不如就這麼回去捱上一刀呢,一刀兩斷,人頭落地,一了百了。
給自己加什麼罪名已經不重要了,反正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好死賴死還不都是死,人死名滅,什麼屎盆子都會扣過來,扣吧,扣吧,反正是死了,無所謂了。
自己這一輩子,大苦大難,吃過,大悲大喜,經歷過,榮華富貴,位極人臣,享受過,落魄悽惶,遠走他鄉,經歷過。明明是個閹人,嬌妻美妾卻娶了百十來個,連兒女都有十幾二十個,可不全是收養別人的,有些還真是妻妾們所生,至於怎麼生的,反正自己是沒幫上什麼忙,也就懶得去追究了。
此刻去死,也無遺憾了,這輩子活值了。
突吐承璀按照禮儀去向裴度和各位同僚告辭,見到的依舊是笑臉相迎,殷勤問候,人活者,想混的出人頭地就得會演戲,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不到死的那一刻絕不能忘記自己是個演員,演的好不好,在乎別人評論,用不用心,就全看自己了。
且把假的當真的吧。
拜別了同僚,突吐承璀踏上了回京的道路,一路上前呼後擁,鳴鑼開道,煞是威風。地方官爭相覲見,送茶送酒送美食,還有送美姬侍寢的,這幫傢伙腦子是不是進水了,這不是羞辱老爺無能嗎?罷了也活不了幾天了,就不跟他們計較了,自己一怒,就要毀掉人一家一族,何苦呢,積點陰德吧。
這日距離滑州城尚有八十里,車駕突然停了,問開路官,答前面橋塌了,正在搶修,若繞道走怕是得子時前後才能進城,十分不方便,不如就在路邊的村莊借宿一宿,等明日再走。
突吐承璀心裡明鏡似的,這荒郊野外的,月黑風高之時,殺幾個人實在是很便利的嘛。
看看左右,無山有水,地勢開闊,有寒冬不凋的松林,也算是個很好的葬身之所。
突吐承璀爽快地答應了下來,解開私囊令人去將村裡能吃的東西儘量買來,價錢要給足,東西要買夠,今晚宴開十八桌,大夥兒好好樂呵樂呵,別辜負了這良辰美景。晚上多喝酒,喝醉了任你們殺去,也落個飽死鬼。
或者是因爲打了勝仗的緣故,突吐都統最近這段時間,爲人變得十分曠達豪邁,出手大方,待人真誠和氣,跟以前完全就是兩個人。
衆人對此並不見疑,歡呼雀躍,着手準備去了。
突吐承璀也閒不住,想到命將不久,便也什麼都想開了,讓人擡着他搜刮來的財物,走入散發着騷臭味的村落做散財童子去了,本想接濟一下窮人,卻沒想到入眼之處皆是窮鬼,倒也省去了鑑別的麻煩,一家一包財物,當面交割給戶主,絕不給人以做手腳的機會。
闔莊百姓跪呼青天,感動的熱淚盈眶,突吐承璀哈哈大笑,心裡充斥着從未有過的滿足感,他這一生沒本錢好色,沒本錢任性,只好個吃喝、賭博,外帶撈錢,若問他弄那麼多錢幹啥,他只能回答放在屋子裡看,看着滿屋滿堂的金銀珠玉,他就會渾身舒泰,喜氣洋洋,暫時忘卻世間的煩惱。
撈錢是除了討皇帝歡心,得皇帝誇讚,升官掌權以外的第三大最美妙享受,這一點突吐承璀從未有過懷疑。
直到聽到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他才意識到原來搜刮財物遠不及派發財物給窮鬼們來的痛快,看着他們一個個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的神情,這纔是人生的極樂享受啊。
錢送完了,哭也哭了,笑也笑了,酒宴也擺好了。
突吐承璀自幼生在宮闈,長在宮闈,過慣了精雅奢華的生活,對丘八們的粗鄙一向是不屑一顧的,自不願與他們爲伍,即便是做了左監門衛上將軍、左神策護軍中尉,軍職達到頂峰,仍舊是從骨子裡瞧不起軍人,不過眼下的情形卻又不同,自己馬上就完蛋了,他們卻還能好好地活下去。自己吃了這頓飯就要赴黃泉路,他們一覺醒來,該幹啥還幹啥。所謂的位高權重、榮華富貴若沒命享受,又算得了什麼?自己哪點比他們高貴了,人真脫了這層皮還不都是一路貨色?!
突吐承璀讓人抱着酒罈子跟在他身後,挨桌去敬酒,大碗酒只管喝,眉頭也不皺一下,別人向他敬酒只管接,不論貴賤,一口乾完,哪怕對方是個不入流的馬伕。
他本是海量,卻也經不住數百熱淚盈眶的士卒的拼命回敬,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人事不省了。在他天旋地轉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從心底裡喊了兩句話來:痛快,真是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