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就是小露接下來要面對的難點了。怎麼切好魚，關係着整道料理的品質。”
一葉軒二樓，某個看臺上。洛夕專心致志地看着臺下小露的動作，眼睛不眨地；在一旁的小織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小手掩着嘴，張望着四周，顯然有些坐不住的模樣。
“小姐真是博學多才……東西方料理都這麼精通……”
“少來了，拍馬屁都不專心。你好好看着，雖然她做的是霓虹國的料理，但是刀工做法，在東方流雲國和很多西方料理裡都是共通的，你可以學着些。”
“咱家只要小姐做飯好吃就行啦！我就只管吃就行了……”
“到底誰是小姐誰是丫鬟？”
洛夕伸出粉拳，剛要敲在一旁已經抱好頭的小織頭頂，卻看見旁邊站着一個相貌猥瑣，佝僂着身軀，穿着普通粗布衫，手裡端着一個茶盤的老頭兒，正眯眯盯着這邊笑着，看上去像是酒樓裡的僕役。既然被人看着，洛夕這拳頭自然不好意思落下去了；只是老頭兒看上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卻是端着茶盤，徑直坐在了洛夕這張桌子旁，放下了茶壺和茶杯。
“老人家……您……”
洛夕剛想說自己這桌沒點茶，卻看到老頭自己給自己斟滿了一杯茶，卻是開始自酌自飲了。原來並不是僕役，而是和自己一樣，都是來看考試的；只是看着面前老頭兒一副自來熟的猥瑣模樣，洛夕心裡就一陣陣不痛快。
“怎麼？這裡的位置有人麼？還是要趕我老頭兒走哇？”
“沒人倒是沒人……只是……”
二樓看臺上，空着的座位確實還有幾個，不過都沒有洛夕這張桌子的位置好。方纔身後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坐過來，但是認出了洛夕的身份以後，也只是竊竊私語了幾聲，終究沒人敢來——畢竟洛夕一閃電箭打暈陸霖，這件事在龍落城料理界已經廣爲人知了；沒想到此時卻被一個糟老頭搶了先。
“沒人的話，那就和老頭兒拼個座，一起看吧！”
洛夕看着面前糟老頭咪咪笑着的猥瑣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能對着老人發火，只是“哼”地一聲，轉過身去。然而老頭卻有些不依不饒的模樣，自顧自地又開口了：“方纔我老頭兒在你身後聽了半天啦，你這個小女娃長得標緻，講得又很有道理，看來一定很厲害哇！喏，臺上的小女娃終於要動刀了，率先就選擇了從最難處理的魚頭開始切……居然用的是切梨法，沒有亂切一氣，看來也是有高人指點過……”
聽到“切梨法”三個字，洛夕的神色方纔微微一正。看上去這個糟老頭，也並不是如外表那樣一無是處，也是有幾分料理本事的。
此時臺上的小露，將魚頭切下以後，豎着將魚頭擺好，一手捏開魚嘴，刀尖從鯛魚頭的兩顆前齒中間使勁切了下去，然後往下壓刀尾，將鯛魚頭從中間切成了兩半，再切掉了連接魚鰓和胸鰭的部分，動作嫺熟。但畢竟只是十六歲的少女，鯛魚骨頭又特別以硬出名，連續幾刀下去，少女的鬢角滲出了細微的汗珠。
“真是的，切魚頭這種粗活兒就應該找助手來幹嘛……這都過去半個多小時了，助手還沒有來……”
不理會老頭兒的自言自語，洛夕繼續專心致志地看着。當看到小露把魚頭裡面清洗乾淨、又在魚眼睛下面劃了一刀，內側和魚嘴附近也劃了一兩刀後，方纔輕出了一口氣。
“鯛魚的魚頭處理完了，這個難關算是過了一半兒吧。接下來就是處理魚身了。”
從腹部將鯛魚切開、清洗完內臟後，小露又持刀在魚背頂端側面劃了一道口子，然後將出刃刀插入了其中，沿着魚肉的紋理，小心翼翼地橫着片下了一整片魚肉；另一邊也照辦。這樣，一整條鯛魚身就被切成了兩片魚柳，和中間帶中骨的部分，總共三部分了。
“非常優秀的‘三枚切’技術！簡單去除一下魚刺以後，這切魚一難關，就過了！”
聽着老頭兒的話，洛夕不禁點了點頭，旋即又立刻停止動作，轉過頭，瞪了老頭兒一眼，又繼續望向臺下。老人看上去倒是不在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小女娃，總是老頭兒一個人幹講，也忒無聊了些。就算老頭兒考考你，這宰魚、片魚兩關都過了以後，接下來處理鯛魚的難點，在哪裡？”
聽到了老人發問，洛夕的神色再次正經了一些：“接下來，就是要用‘霜降法’。來去腥和保鮮了。用好‘霜降法’，也是魚類料理能否可口的重要關鍵之一，難點就在於熱水的溫度……”
“霜降法？霜降法是什麼？”一旁的小織發問了。
“霜降法就是用熱水燙一下切好的魚肉，經過這樣的處理，魚肉表面會變白，因此叫做霜降法……你認真看着，前兩關都過了，她這一關應當也沒什麼問題。”
臺上的小露，此時在爐竈上燒起了熱水，趁燒熱水的空隙之間，清洗已經去鱗切成塊的魚肉，然後瀝乾水分放進了碗裡。熱水燒開以後，小露卻沒有直接將開水倒入魚肉碗中，而是閉上眼睛，似乎默數計時了十幾個數，纔將一個木蓋蓋在了魚肉碗上，又小心翼翼地將稍涼一點兒的熱水澆淋在了落蓋上。看到少女這樣的舉動，小織滿臉的疑惑和不解，而洛夕和糟老頭，兩人卻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不錯。霜降法時熱水溫度太高，會把魚皮燙破，這樣做出來的料理不好看也不好吃；熱水溫度太涼，又無法去除腥味……把剛燒開的水稍微涼一下，涼到八成，用來‘霜降法’就會剛剛好！這樣魚已經徹底處理好了，剩下的就只有烹飪了。這條魚處理得這麼好，應當沒有什麼問題了。”
一樓臺下，看着小露動作的三名評委也在不住點頭，顯然對少女十分認可。小露卻自始至終沒有擡起頭一下，再次清洗了一遍已經發白的魚肉後，開始將之前去皮清洗好的牛蒡切成細條，盤旋放在一旁自己帶來的煮鍋鍋底，放了一圈又一圈，一條又一條。
“她……她這是在幹什麼呀？”
小織再次不解地開口了，卻發現身旁兩人都是一副讚賞的神情，竟沒有人回答；不得不再問了一次，洛夕纔不耐煩地開口了：“因爲她要做的是醬燒牛肉，等會要在煮鍋裡煎熬湯汁，先放牛蒡再放魚肉，可以避免魚肉等會烹煮時粘在鍋底……連這一點細節都能想到，這道料理，應當沒有什麼問題了。”
“嗯，小女娃說的很對！處理環節到現在，一點兒問題都沒有出，現在就只剩下烹煮和調味了……調料放好，煮熟收汁，就可以上盤了！看得老頭子我都饞了，很想等會兒下去嘗一塊魚肉……”
“那魚肉不是給你吃的，是給三個考官吃的。”
“嘿！我老頭兒想吃的美食，哪還有吃不到的……”
兩人在鬥嘴的同時，小露已經將魚肉一層層地鋪在了牛蒡上。先放了“三枚切”裡切下的中間背骨，然後放魚邊肉，最後將魚頭放在了最上方，魚眼睛向上。一層層擺完以後，少女長出了一口氣，將煮鍋放在了點燃大火的爐竈上，向裡面加了一些白酒，又拿起水瓢，正要準備往裡面加水……
就在此時，所有人預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啪嚓。”
“轟——”
一陣火光沖天而起！
臺上的少女尖叫了一聲，端起旁邊清洗魚肉的水盆，一整盆水全部潑向了竈臺！旋即，又是一陣水霧騰空而起，三位評委全部站了起來，滿臉的不可思議神色。人羣中傳來一陣驚呼。
水霧慢慢散去後，滿面焦黑的少女，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天哪……”
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小織，一隻手掩住了嘴。坐在洛夕身旁的老頭兒，手中茶杯裡的茶灑了一身。
爐竈上的煮鍋，已經碎成了幾塊。
煮鍋裡的食材，牛蒡、魚肉，全部變成了炭黑狀，躺在了被水澆滅的竈臺底部，和竈臺裡的煤炭、木炭混在了一起。
完了。
洛夕向後跌坐回了座位，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掩住了面頰。
……
完了。
小露呆立着，耳中腦海裡，此時此刻只有這兩個字，盤旋迴蕩。
完了。
全完了。
自己努力準備了那麼久，全完了。
還有伍掌櫃，趙廚師，王二，石頭，邵氏，父親，哥哥的期待。
以及他們在自己身上的投入。
全完了。
一點兒都不剩，全部變成了爐竈裡的灰炭了。
都完了。
什麼都不剩。
自己這時候應該哭的吧？爲什麼一點兒眼淚都流不出來？
太累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模糊。
已經到極限了。
這些日子裡自己沒日沒夜的拼命努力練習，被鯛魚堅硬的魚鰭和骨頭割破手指，手上的傷口都不計其數了；就連睡覺，夢裡都是在反覆不停地切魚，烹飪。
都完了。結束了。
還有臺下那麼多的人在看着自己。考官在看着自己。一樓，二樓，三樓。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衆人的目光，很重的啊。都要壓得自己擡不起腰了。
自己一直強撐着，強撐着。
眼看就要做成功了。
全部，完了。
好累啊。
已經……不行了。
似乎聽到了臺下傳來的爭執聲。是趙盛的聲音麼？不要再爲我說話了，那個考官說的對。這口鍋是自己背來的，自己這些日子一直在用它來練習做這道菜，並不是考場提供的煮鍋，因此考場沒有錯。考試繼續。
可還要繼續麼。
都完了。
那口煮鍋一定和自己一樣，都太累了。
所以碎成了碎片。
所以，自己，也該不行了。
該結束了。
完了……
正當小露閉上眼睛，身軀輕輕向後倒去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了，一雙手臂從後方攙扶着了自己，並不是很有力度，但卻溫暖無比。
然後，自己這些日子裡，最惦記的一個聲音，就在自己耳邊，輕輕地響了起來。
“我是她的助手。我來晚了。”
“既然考官允許考試繼續，那麼，我們就繼續考試吧。”
“就讓我，來幫你吧。”
“小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