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安錦繡的父親被押解進京,秋後問斬。
那一年,安錦繡的母親急火攻心,一命嗚呼。
那一年,安錦繡坐着狹窄的馬車,與混和着很多異味的小姑娘們一同被送到京城。她識字,又生得美,罰沒進了內廷。
那時候的安錦繡,內向、沉默、還有帶着本性的懦弱。她感到害怕,感到世事的無常,感到未來的無依,但她沒有感到屈辱。
今天,安錦繡爲何拼了性命也要忍下這五杖,是因爲她終於明白,自己想再像以前那樣偏安一隅的生活是不可能了。
當元恆不在身邊,當自己的好運暫時去打盹,她必須讓自己更爲強大,才能不被陳選侍甚至可晴那樣的人欺凌。
她今天寸斷的肝腸,明日都要這些人一樣一樣地補回來。
她趴在長案上,幾次都快痛暈過去,幾次又強迫自己醒來。她的雙眼已然模糊,太后的影子在模糊中晃動。
秦太后,還有你。
秦太后絲毫不知道這短短的一天,對錦繡來講內心經歷了怎樣的變化。秦太后覺得自己很仁慈、也很睿智。鮮血讓她異常興奮,這個大殿已經許久沒有沾染血腥味兒了。
“好了,哀家信了你。讓他們給你請御醫去,請最好的。”秦太后的心情竟然十分愉悅。
譚尚宮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長壽宮,或許他常常隨在太后左右,習以爲常。他指派人包裹了錦繡,送到養傷的地方去。
包裹的宮女並無憐惜之情,將本已生不如死的錦繡,更加弄得傷口劇痛無比。
可是錦繡聽到太后對靖安皇后說:“沒規矩的奴才已經處置了,沒規矩的嬪妃,也一樣要處置。陳選侍既然喜歡與奴才們計較,那便還是回去當奴才吧。”
錦繡想冷笑,這真是她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最好的消息。
她有點哀傷,自己爲何變得如此激憤。雖說陳選侍又將變成爾碧,可自己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不是嗎?
唯一感到愧疚的是春梅。
她讓錦繡出去摘個桃花,便遭遇這樣一場桃花浩劫,真讓人始料未及。
當她看到錦繡被一牀亂七八糟的牀單裹回宮人舍的時候,大着膽子向來人道:“這兒住的人多,放個病人在這兒養傷,大夥兒都別睡了,光那味兒就夠嗆。”
感謝她的抱怨,錦繡被擡到了一間空室,這兒不是宮人舍,只是長壽宮裡一處廢棄的屋舍,一張簡陋的牀鋪算是錦繡養傷的病榻,圍着亂七八糟的帳紗。
春梅跟了過來,輕輕抓了抓錦繡的手:“抱歉,我只能那麼說,真在那兒,她們會嫌棄你,欺負你。”
錦繡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事實上,她全身上下都已不能動彈,她像一個活死人一般,任人擺佈。
“這兒地方雖不如宮人舍好,但是清靜,呆會兒沒人了,我過來替你收拾。”
錦繡其實心裡絲毫沒有怪她。像是料到了成長路上必定要經歷出生入死一般,錦繡頂着身體上巨大的傷痛,卻換來了更加透徹堅硬的心靈。
堅硬,也是有方向的。
御醫很快來了,還帶了個醫女。
“錦繡,怎麼是你”醫女不顧一切地扔掉手裡的東西,飛撲過來。
錦繡忍了半天的淚,終於肆無忌憚地流了出來,綿延不斷,一串又一串。
醫女發現了錦繡口中塞着的帕子,鼻子一酸,淚也滴在錦繡臉上。
伸手將咬得稀爛的帕子掏出來,錦繡張着嘴,啞聲半天,終於吼叫而出。
“慕蘭,我要死了!”
“你不會死的,錦繡,不要胡說,我不允許你死!”慕蘭一邊哭,一邊望着已成了血人的錦繡,竟不知從何下手。
樑御醫看不下去了,開口道:“哭有何用,快將她衣裳剪開,否則呆會兒血跡幹了,撕下來更疼!”
被他一喊,慕蘭頓時清醒。
“錦繡,你要堅強。樑御醫是最棒的,他這會兒給你診脈,我替你清理傷口。”
說罷,將陳舊的帳紗拉起來,揚起一層灰,慕蘭頓時咳嗽起來:“哎媽呀,這裡多久不住人了。”
錦繡只覺得慕蘭的聲音越來越遠,自己似要睡過去。
“錦繡,錦繡,你莫要睡覺。聽見沒有,莫要睡覺。”慕蘭發現她的異樣,緊張地喊。
正在診脈的樑御醫在帳外道:“無妨,她是痛暈了。暈了也好,等下處理傷口,不比受刑杖時好受。”
慕蘭這才放下心,拿了小剪子,細細地絞錦繡的衣裳。
衣裳已經完全沒有了本來的顏色,與血污混在一起,每揭開一處,都能看到錦繡在劇烈地顫抖。
譚尚宮指派的人,根本是完成任務,將錦繡往牀上一扔便完事。可錦繡的傷處全在背面,讓慕蘭如何醫治?
“錦繡,你忍一下,你忍一下,你不要醒,醒了疼。”慕蘭默唸着,然後搬起錦繡血淋淋的身子,艱難地翻了過來。
這一翻不要緊,慕蘭直接哭上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慕蘭醫女,請鎮定。”樑御醫皺皺眉頭。慕蘭的哭聲從帳子裡傳出來,影響了他的判斷。
“錦繡,太慘了……太慘了……”
樑御醫嘆了一口氣:“哭有何用,把你認藥的本事拿出來,給她製藥,替她療傷,比你在這兒哭哭啼啼的強。”
慕蘭一聽,這話倒是很體己,一邊忍不住抽泣着,一邊清理。錦繡的整個背部到腿部,已看不出一塊完整的肌膚。
“樑御醫,錦繡她……還有救嗎?”
“不會送命。不過,今晚很重要。”樑御醫見慕蘭已漸漸平靜下來,開始隔着簾子指導。
還有什麼比現場指導更有效果?
過了很久很久,慕蘭纔將錦繡所有的傷口處理完畢,再等包括好,錦繡完全成了個糉子。
“可憐的錦繡,接下來的日子會很難熬,真想陪你一起度過。”慕蘭將錦繡的小手拉起,那小手護着腦袋,總算保護了周全。
慕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聲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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