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色的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與古樸的佈景道具有些格格不入。陳湛看得有些好笑,說得好聽是中西合璧,說得不好聽便是不倫不類。
這太具有諷刺意味了。顧穎初想。如今的社會可不就是如此麼?男子尚未來得及摘掉辮飾,就已經絞去了長髮,女子尚未來得及用海狗油治好凍瘡,就已經塗上了蔻丹。
佈景的奼紫嫣紅讓人不難看出這便是風月之所,然一女子着天水碧的百襉裙背立於臺中,令人不禁眼前一新。
“我自幼身世太淒涼,青樓賣笑度時光。情投意合逢三郎,海誓山盟配成雙。恨的是鴇兒貪財施毒計,平地風浪將我嫁富商。面中毒藥非我放,皮氏大娘狠心腸。老伯呵,可憐我的屈打成招受冤枉,恐怕是水落石出無希望。苦也!玉堂春,含悲淚,忙往前進,想起了,當年事,好不傷情。過眼雲煙化灰塵,到如今恍如隔世人。”
恍如隔世。她的嗓子是極好的,幾乎如同飛泉鳴玉。
待轉過身來,更是博得了滿堂彩。
扮蘇三的是尹桂芳。
陳湛錯愕地看了臺上的人一眼,旋而轉頭。
他們的目光輕輕一觸便散開了,顧穎初輕咳一聲笑道:“確實有幾分相似呢。”
那樣蘊着靈慧的眸子,似乎可以望穿一切。饒是舉手投足間,便含了多少數不清的風情韻味。
戲唱得悠悠,行雲流水般一段又一段,陳湛正在冗長的板胡聲中尚未回過神來,顧穎初便毫無痕跡地側過頭靠近他道:“我不喜歡這版的《玉堂春》。蘇三演得太過糾纏,不如京劇版的來得淋漓徹底。”
陳湛亦側過頭,兩人的呼吸那樣近:“也是。不過越劇的扮相,總是細膩柔美得多。”
顧穎初似是不以爲然,撇撇嘴,瞬間的嬌縱神色讓陳湛微微愣了一愣,他隨即道:“不過再好的扮相,終不過是一具皮囊,沒有什麼可稀罕的。”
顧穎初沉吟片刻,陷入某些冰冷的回憶裡。確實。不過一具皮囊。方纔的話倒真真是像說自己的了。她苦笑一聲,低下頭。
一語傷人,況且傷的還是自己。有暗暗的水霧在眼前浮起,顧穎初反而露出燦爛的笑容,嘴角淺淺的渦影甜美自然。
“或許在你們的眼裡,我不過也只是具皮囊罷了,對不對?”她輕聲,似是說給陳湛聽,又像是說給黃濟安聽,或者,只不過是自言自語。
陳湛彼時方覺自己失言,卻又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她的話——說只是仰慕她的靈魂是假的,畢竟這世上,沒有肉體,纔不會有靈魂。而且,顧穎初的美,是真真實實擺在眼前的,不可否認。
她沉默片刻,續喃喃道:“我知道了。失陪。”
臺上燈火闌珊,正是蘇三王公子破鏡重圓之時,顧穎初黯然起身,身子微一傾斜,陳湛忙伸手欲扶,顧穎初轉過身來對着他,笑容華美中竟隱隱有幾分月光的悽然:“不必了。聽三爺說陳先生大婚在即忙得很,也不便打擾了。對不住。”
此時的她,也只有這一點點任性,可以用。此時的她,也只有這一點點怯懦,可以用。
陳湛看她嬌小嬴弱的身影漸行漸遠,耳畔彷彿再次響起溫軟的聲音:“人言浮世花似錦,偏我行來不是春。”
“對不起,Elizabeth。”他喃喃,卻絲毫沒有注意自己已經自然地喚出了她的另一個名字。
Elizabeth,你的容顏,到底是你的福,還是你的孽。她走在街上,眼淚簌簌落下,浸溼了衣襟,涼得讓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