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在小山的北面,一片空地上憑空出現了一所一間大小的起脊房子。白色牆壁、藍色房蓋、藍色門框、窗框。非常周正、結實。在房子四周有兩米多高的粗鐵紗院牆。進到裡面,有一張平板牀和一個櫃子、一個簡易梳妝檯。上面有一把塑料梳子、頭油和麪脂、香皂,還有一盞油燈、一個茶壺、兩個茶碗和一條毛巾、一個臉盆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不但沒有炊具,連燒水的鍋竈都沒有,別說是柴禾了。這是爲了防止葉赫自殺。連出恭的地方也在房山頭給攔出來了。木板牀上有一個很厚的草墊子,上面可以直接鋪褥子。
中午的時候,葉赫被“押”到這裡,負責她以後送飯、送做活材料的太監曹公公把她應該遵守的規矩說明白了,告訴她何時送飯、何時歇息、起牀、做活等就出去了。鐵網紗的“牆壁”看起來很薄,但是很堅硬,空洞很小,不可能把腳伸到空洞裡當梯子逃跑。大門有鎖,是異域的鎖頭,鑰匙給了曹公公一把。曹公公怕丟了,栓了一根很粗的繩子吊在褲腰上。
葉赫那拉?圓圓呆呆地坐在牀邊,看着這不是監獄的監獄,心裡五感雜陳:怎麼就混到這個份兒上來了?總管大人真能坑人,讓我造謠我就造,我犯事了他就沒影了。好歹給說句話,哪怕是把我攆出王府,我還能和女兒廝守在一起,把她養大、送她出嫁。現在算什麼?
很慶幸的是,葉赫那拉也清楚,如果是在別的王府,給側福晉造謠,把女主子和侍衛栓在一起,那就只有死路一條,死得無聲無息、死得任何人都不會發覺。若干年有人想到這個人怎麼不見了,那個時候就已經成了骷髏架子。
就這麼坐着,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曹公公端來大餐廳的飯菜,讓一個小太監跟他作伴。小太監手裡的托盤是做活的東西。放在房間的桌子上之後,曹公公一甩拂塵,尖聲說道:“王爺有令。”葉嬤嬤趕緊跪下:“葉赫那拉聽令。”
“葉赫那拉?圓圓,不守府規,散佈謠言,詆譭側福晉清譽,現懲罰如下:一,禁足於彩鋼房,半月爲期。如表現優良可提前解除,表現惡劣即延長禁足期限;二、不得毀壞彩鋼房內各種器物,有損壞者按價加倍賠償並不再補充;三,不得與外界有任何接觸以及傳遞消息,如有逃跑行爲,禁足期限延長至半年或一年。。
和碩瑞親王令順治十六年五月三十日
那峰家裡,總管大人在喝悶酒。老情人葉赫那拉被禁足,其實是王爺對自己的警告,是殺雞儆猴。儘管那峰平時很討厭葉赫,可是情人畢竟是情人,不是毫不相干的女人能比的,這個女人把她的第一次給了自己,倆人之間還有一個女兒。
劉嬤嬤勸着:“朱先生說了,你這病不能喝酒的!”
“我就喝了,他能怎麼樣?我是想不透啊,我那峰跟着王爺鞍前馬後勞碌了半輩子,怎麼就不如毛兒都沒長齊的生荒子了?”
“誰招你惹你了,一說話就扯仨拽倆的?”
“我沒扯着你,我也指不上你!本想着你在福晉身邊能給我通個消息,可好,比別人的嘴還嚴!我也不是讓你告訴我什麼時候王爺在哪兒我好去害他,就是想……算了算了。”
“你說誰呢?拿我當槍使啊?門兒都沒有!我不幹那吃裡扒外的事!”
“吃裡扒外?裡外都分不清!我是你男人、你丈夫!是外人嗎?”
“可我拿的是福晉給的月例銀子,我再出賣她就不是人了吧?”
“你拿福晉當親人,好啊,可是福晉拿你當親人了嗎?她房裡有你們四位貼身嬤嬤,人家三個都去當教習了,就你啥也不是。”
“我和福晉試菜呢,福晉身邊也不能沒有人服侍吧?”
“朱醫官家的不比你近乎?人家是賺錢去了,除了陪奉銀子還有教習銀子!”
“行了行了,你別說了,是我自己不想去。”
“你倒是想去,人家不要你。”
那峰不敢說起葉赫那拉,找別的事出氣。劉嬤嬤也明白,她也不往這個葉赫身上提。可以說,劉嬤嬤和那峰這對夫妻現在完全是同牀異夢,只維持表面的平和。前十年還可以算是個夫妻的樣子,劉嬤嬤給那峰照顧着他的前妻留下的一歲男孩,那峰對劉嬤嬤也比較感謝和關心。儘管劉嬤嬤是漢人,但是她是福晉的陪奉丫鬟,可以從她嘴裡知道王爺和福晉所說、所想以及各種動向。誰知道天不遂人願,劉嬤嬤根本不向那峰提供任何有關王爺和福晉的信息,怎麼套都套不出來。那峰的目的是想更準確地知道王爺的具體情況,也好做出準確的判斷,更好地迎合王爺的喜好,這對以後的升遷很有幫助,誰不想爬得更高呢?偏偏自己選的繼室夫人劉媚就不聽他的吆喝,從來不給那峰提供任何信息。劉媚的說法是:“福晉信任我、關心我,對我恩重如山,我還背地裡算計她?這麼做有人味兒嗎?”
可以說劉嬤嬤是個很真誠的人,從八歲到現在,跟在福晉身邊已經三十多年了,一心一意服侍着福晉,從來沒有背叛福晉的想法。八歲之前她生活在安徽省鳳陽縣的一個貧苦的農戶家裡,因爲家鄉鬧蝗蟲,顆粒無收,家裡人商量逃荒到關外去謀生。他們聽說關外有大片的黑土地,就是不種地也餓不死。結果在逃荒的路上不幸遇到瘟疫,當家主事的父親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然後是母親領着他們兄妹三人繼續北行,路上又碰到了土匪的馬隊,身上值錢的東西被洗劫一空,還與母親和兩個哥哥失散了。萬幸的是遇到了一個善良的老奶奶和她結伴而行,一路上互相照料,終於來到努爾哈赤的家鄉奉天,就是現在的瀋陽。這裡沒有想象中的糧山,在安葬了生病而去世的老奶奶,劉媚拿起了要飯的棍子開始乞討度日。
有一天她正在街上挨家挨戶地乞討,遠處傳來馬嘶聲和馬蹄雜沓的聲音,街邊的小販攤牀全被蒙古騎兵的馬蹄踩爛,劉媚當場就嚇傻了。當她頭上出現兩個碩大的馬蹄時,被一股力量猛然拉到一個門洞裡,回頭一看是個穿戴極爲講究的大戶人家女孩。就是這個女孩把她從馬蹄下救了出來。她就是現在的鄭嬤嬤。
“你傻呀?馬來了都不知道躲?你家大人怎麼不管你?”
“姐姐我沒有家了……劉媚開始哭嚎,然後給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磕頭,接着就餓昏過去了。
打這以後,她就成了這個漂亮女孩的小丫鬟。誰知來到這個三品大官的府上之後不久,漂亮女孩的父親,就是這位三品官員被抓進刑部,據說是正在交代貪墨銀兩的一個吏部官員在供詞上寫下了女孩父親的名字,說他貪墨銀兩完全是受女孩父親的指使。於是女孩的父親在聲聲血淚的喊冤之聲中被砍了頭,家中直系男丁都被砍頭了,堂伯堂叔被流放,女眷全數發賣,其中包括橫草不拿的大小姐鄭嬌。
劉媚每天都在不聲不響地陪伴着小姐,陪她哭泣、勸她吃飯,寸步不離,就是有人說要把她們賣到青樓她也不離不棄地跟着小姐。八歲的孩子有的時候還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危險爲何物,不知道前途是什麼。直到有一天她們被牙婆領到統領府,十幾個八歲到十五歲的小姑娘站成一排,在一位慈眉善目、穿着考究的老太太和一個也是七八歲,長的更漂亮的小姑娘的注視下接受挑選。
小姑娘在被挑選的行列里拉出來鄭嬌,老太太的手指向了劉媚,主僕二人雙雙成爲統領府上的大小姐佟錦繡的丫鬟。她們很幸運,真的很幸運,跟到了一個善良、美麗、才華四溢的佟小姐。服侍着她從一個剛剛換牙的小姑娘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到皇子福晉、到將軍夫人、到親王福晉,她們自己也成爲奶奶、姥姥級別的半大老太太。
劉媚還好一點,從小就吃苦,鄭嬌就不同了,從一個被人服侍的小姐到服侍人的丫鬟,這個落差是怎麼適應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在鄭嬌十八歲那年,府上來了一位朱醫官,年輕、清秀、溫文爾雅、和善可親。原本是被福晉留着給王爺當側室的鄭嬌一見鍾情地看上了這位朱醫官,還好,朱醫官還沒有成親,鄭嬌和主子小姐悄悄咬了一陣耳朵,福晉就做主把鄭嬌許配給朱醫官。不久就成親了。
這位朱醫官原本是宮裡的太醫,杏林世家出身,人品好、醫道深,內科、外科、婦科、兒科都很精到。就是因爲婦科比較擅長,成了宮裡的妃嬪們的座上客。有一次給一位貴人位份的妃嬪看病,被這位貴人糾纏,拂袖而去的第二天就被送進死刑犯才涉足的天牢。罪名是調戲貴人,秋後問斬。那個時候王爺還住在盛京的宮裡,聽說了這位醫官的事情。不久那位貴人被秘密處死,王爺就明白朱醫官是冤枉的了。誰都明白是貴人看中了醫官的樣貌,想與之有個肌膚之親。總也得不到皇上皇太極的光顧,耐不住寂寞,就想着紅杏出牆了。皇上能饒了她嗎?很快被處死,還要拿貴人看中的太醫開刀,誰讓你長得人模狗樣了?
當時的王爺聽說這個事,很爲朱醫官惋惜,能在太醫院行醫,那醫術肯定是不錯的,至少也是學了多年的醫了,殺了豈不可惜?就找了一個機會和皇太極要求把朱醫官給他,將來自己開府過日子,府上怎麼也得有一個懂得頭疼腦熱的給解決燃眉之急的人呀。
皇太極心裡有數,朱醫官根本就沒有罪過,爲了皇家的臉面只能犧牲太醫。既然兒子開口請求了,就來個順水人情把朱醫官送給了王爺。在皇太極來看,朱醫官的命還沒有一隻貓值錢。
後來朱醫官得知是王爺向皇上求的情,讓他免於被砍頭的慘烈下場,對王爺的救命之恩銘記心中!不但保住了性命,還有了一位厲害能幹的漂亮夫人。於是朱醫官給王爺立了一個長生的牌位,經常燒香磕頭、頂禮膜拜。
而劉媚的婚姻就不如鄭嬌了。總管那峰天天和王爺、福晉磨纏,請王爺福晉給他和劉媚指婚。當時劉媚不是很願意嫁給那峰,因爲不是原配,那峰還有一個一歲的兒子和一名小妾。福晉的意思是怎麼着總管也是朝廷命官,四品官配丫鬟出身的劉媚也還可以吧。當時的那總管對王爺真是忠心耿耿的,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就是娶過親還有孩子。如果是別人可能都會樂壞了,四品官就已經屬於朝廷大員。劉媚之所以答應了婚事不是爲了那峰的官職,是不讓福晉爲難。
鄭嬌的丈夫朱醫官是五品,劉媚的丈夫是四品,中間隔着從四品,所以相差兩級。但是鄭嬌覺得自己的丈夫比劉媚的丈夫好的多。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們的兒女都成親了、有了孩子,日子過得也還不錯。但是劉媚最清楚自己的婚姻是何等不幸。先是那峰的小妾甄姨娘,根本就瞧不起丫鬟出身的劉媚,把劉媚這個正室夫人隨便耍戲。要不是鄭嬌給劉媚出頭,劉媚就被這位甄姨娘欺負慘了。她哪裡有家斗的本事和經驗呢?而後那峰又和葉赫那拉糾纏不清,甄姨娘突然死亡,劉媚差一點成了害死甄姨娘的兇手被抓起來。要不是王爺福晉據理力爭,就連那峰也要指認劉媚是兇手了。從這以後劉媚就傷心到家,和那峰過起同牀異夢的日子。
現在,那峰每天心不順,喝酒、發脾氣、罵人,劉媚對他要多鄙視有多鄙視。人家田侍衛沒招你沒惹你的你怎麼老是找人家的晦氣?劉媚是第一個懷疑那峰就是背後指使葉赫那拉造謠生事的人。她不出賣福晉,也不能和別人說自己丈夫的不是。家醜不可外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