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忘掉的人和事,就這樣被一個個不經意的片段連接起來,對於自己“死後”黃虹的遭遇,看來自己瞭解得實在太少。
等忙過了這段時間再說吧,平陵這樣想着,又再三叮囑眉生不可把她侍候黃虹那段時間的事說出去。
黃虹只是笑笑,根本不去接話,她加緊了準備孩子的衣物,準備着臨產日期的到來,沒有了史娘子的拖累,她的生活輕鬆了許多。
但話又說回來,史娘子被平陵接走的頭幾天,一向忙碌慣了的黃虹還真是不習慣。
那天她早早起來,到史娘子屋裡去侍候婆婆,卻沒有人影,心裡還慌了一下,婆婆又跑出去了?一轉念,纔想起婆婆已經被史平陵接走了,這才怏怏地在牀邊坐下,想想自己,想想史平陵,時間一晃那麼幾年,他怎麼一點也沒有變呢?
樣子還是那麼俊秀,身板高了一些,也壯健了許多,表情雖然因爲嫌棄自己而陰沉着,可是跟以前一樣,不,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他的氣勢不一樣了,怎麼說呢,就是有點像郎又一;是啊,郎又一,孩子的爹,怎麼頭一天好好的,第二天說去了就去了呢……
隔壁黃家娘子聽着女兒沒有像平時那樣一起牀就忙裡忙外,而是進了史娘子的屋裡就沒了動靜,想到昨天乍見史平陵時,還想到他回來就好了,女兒總算熬到頭了,可是他只接走了史娘子就沒有其他表示,連進來跟自己告別一聲都沒有,難道真是像女兒說的那樣靠不住?
黃家娘子嘆息着,揚聲叫女兒:“黃虹,你來一下。”
黃虹聽見娘叫自己,急忙起身走了過去,黃家娘子拍拍牀邊:“黃虹,過來坐。”
“你昨天說得對,平陵也許已經發了財成了家了,跟咱們沒有關係了,咱們也就不去攀了,照顧你婆婆是你的分內事,就當是他出門幾年交給你照顧,你盡力了就行了。”
黃虹哽咽了一下:“是,娘。”
“既然沒了你婆婆要照顧,等你生了孩子以後,還是考慮一下你的終身吧。我看蕭檐那孩子挺不錯,對你也一直很有心,你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下去,原來還說是爲平陵守着,可他也沒死,也就沒有這回事了。你先想想。”
黃虹默默地幫娘梳着頭,沒有回答。
生孩子的時候,黃虹可能是因爲一直忙碌操勞,所以沒費多少時間和力氣,很順利地就生下了一個兒子。
抱着兒子,看着他紅通通的小臉,黃虹流淚了,這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啊,她心裡默唸:“官人,你看見了嗎?你有兒子了。”
望着院子裡一株開得紅豔豔的石榴樹,黃虹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叫阿榴,意思是郎又一留下的一點骨血。
生孩子之前,黃虹託竇娘子請了一個婦人來幫忙,她聽說月子坐不好容易落下毛病,這可不成,娘、弟弟、滕師傅都要自己來照顧呢,現在還多了這個孩子,老少四個的將來都要靠自己一個人,就算要再多花些錢也得請。
滿月了,小米也聞訊跑來看她,看見屋裡只有自己的時候,偷偷跟黃虹說:“黃虹,聽說平陵沒死?”
黃虹邊喂着孩子,邊點頭,小
米就問她:“聽說他發達了,那他怎麼不來接了你去?”
黃虹裝作逗孩子沒回答,小米見她沒有迴應,也就轉開了話題:“那天我們正吃飯呢,我家家大回家來就告訴大家平陵沒死,我家小叔一下子驚呆了,連手裡的飯碗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被婆婆唸了好一陣。不過也奇怪了,從那天起,小叔就不大着家了,整天到哪裡去也不知道,粉粉現在也習慣了,要是換做以前,肯定要暗自傷心好久。”
黃虹偏頭想想劉家人,自己出去到回來這麼長的時間,倒真還沒把那些人放在心上,劉家小,他再敢來欺負自己,自己也不會再客氣。
小米坐了一陣,兩人講着養育孩子的事,很快把那些男人拋在腦後。
這邊,平陵的商行也開了起來,自己租了幾艘船,把廉葵、小岑等都找來幫忙,生意就這樣風生水起地做了起來。
除了小岑以外,沒有人知道,平陵在以前的朋友裡,爲什麼單把劉家小扔在一邊不叫他來幫襯。
一方面,平陵從在楚州落腳起就自稱姓自,找了廉葵等人來後也只說父親臨終前交待自己原姓自,並非姓史,叫大家改了稱呼,衆人雖然覺得彆扭,可也知道現在平陵挺照顧他們,大家總不能跟錢過不去,於是紛紛改口,將“史”這個姓漸漸忘記。
另一方面,平陵就有意無意地開始收集自己“死”後黃家人的經歷,當然,他也知道黃虹已經生了個兒子。
秋風起,北雁南飛,男人們勞累一天後坐酒桌前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一天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平陵和竇天寶在路邊小鋪裡吃飯的時候,當平陵再一次無意之中提到黃虹,喝多了一點的竇天寶開口了:“平陵哪,我說,你怎麼不回去娶了黃虹呢?”
平陵不出聲喝了一杯,竇天寶接着說:“小寶他娘問了我好幾次,說是不是你變了心,瞧不上黃虹了,她可爲你娘付出得不少哇。”
“不過,我知道你可能是想着那個娃娃吧,養一個不是自己的孩子,倒還真得有點肚量跟勇氣。”
平陵聽了開口說:“那孩子他爹呢?”
“開春他們回到這裡,黃虹的腰就已經粗了,大家問起來,說是先前嫁的那個人的遺腹子……”
平陵詫異了:“不是那個男人的嗎?”
“哪個男人?”
“就是那個男人,濃眉大眼,皮膚黝黑,笑起來牙齒雪白的那個。”
“那人啊,聽說是黃虹路上結拜的大哥,從一回來就很是照顧黃家。開始我們也以爲是黃虹嫁的人,後來才知道不是,他只是隔一段時間來看看黃虹。這次是好久沒來了。”
平陵默默又喝了一杯,竇天寶仗着自己以前跟平陵的熟稔,絮叨了很久,硬是喝得要平陵扶着才能站起來。
平陵把竇天寶塞進轎子裡,自己跟在轎旁走着,心裡想着自己是不是對黃虹產生了誤會,這一走就走回了烏雀巷,叫開了竇家的門,把爛醉如泥的竇天寶扶進屋裡,平陵退了出來。
上了轎子,平陵腦海裡迴響着竇天寶的話“你怎麼不回去娶了黃虹呢……她可爲你娘付出得不少哇……
”
“停下!你們先回去吧,我自己慢慢回來。”平陵走出了轎子,他要好好想一想。
走着走着,平陵不知不覺走回了烏雀巷,天已經黑透了,秋風吹過來,頗有些冷意,黃家的院門已經緊閉起來。
仗着那點酒意,平陵熟練地翻過牆頭,跳進黃家小院裡,他喉嚨裡發緊,不知此時此刻自己所做爲何。
兩間屋裡都透出燈光來,平陵聽見右邊的屋子裡傳出輕輕哼歌的聲音,那是黃虹在哄孩子睡覺。
平陵站了片刻,邁步向前,推門進屋。
看見風吹着燭火搖晃,忙着做女紅的黃家娘子擡起頭來,見史平陵走了進來,她驚異之餘,心裡高興起來,再怎麼說,史平陵肯來就好,能有機會讓史平陵知道這些年來他們的經歷也是應該的,哪怕他現在已經成家了,但如果就此能解開彼此心中的誤會,也不枉兩家定過親,有過一場緣分。
她忙說:“平陵,你來了,快,過來坐,讓我好好看看你。”
平陵走到牀邊,坐了下來,他不知該怎麼開口,只能默默無語。
黃家娘子上下仔細看着史平陵,心中感慨,眼淚落了下來:“過了這麼些年,你還是那麼出色,我家黃虹沒有福分。”
“那天你來接你娘,我就想把你叫進來,問問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再好好跟你說說黃虹這幾年受的苦,那孩子犟,不願意讓我跟你說。”
“你的死訊傳來以後,黃虹哭得那個撕心裂肺呀,一口咬定要爲你守一輩子,可是,老天就是那麼不公平,不給我們窮人平平靜靜、順順當當過下去。”
黃家娘子總算可以向史平陵說出這些年來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了,她又怕女兒聽見了過來阻止自己的講述,所以聲音輕微、語速飛快地講着,平陵越聽越心驚、越聽越難受、越聽越心痛。
自己落水後雖然失去了記憶,但生活一直無憂,最難受的也不過是阿景背叛自己給自己戴了頂綠帽子,傷了自尊心,可跟黃虹的經歷相比起來,那簡直微不足道。
平陵相信自己從小就依賴且信賴的黃家娘子講的都是真話,她作爲一個親歷者,經歷了這些年來黃家的每一件大事小情,對每件事的前因後果都知曉得清清楚楚。
講到平陵的舅舅雲中書把上門求援的史娘子趕走,致使病後身體虛弱的史娘子終於無法接受面前的現實,瘋了的時候,平陵臉色鐵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眼裡發出仇恨的光來,原來娘是這樣瘋了的,是被自己的親手撫養大的兄弟氣瘋了的。
當他聽到黃家娘子想帶着黃土土自盡以免拖累黃虹的時候,平陵震驚了,這個婦人,爲了自己的孩子,連性命都可以不要,自己的父親卻爲了享受富貴,拋下了親生兒子,這是多麼鮮明的諷刺和對比啊。
黃家娘子講着講着,不禁淚如雨下,她這些年來,除了儘量不給女兒別人添麻煩以外,還充當了女兒排憂解慮的師長,這時,她看着眼前這個聽得動容的男子,這個自己曾經視爲兒子的男子,終於到了排解她心裡的憂慮和苦痛的時候了。
她不敢哭出聲來,怕驚擾了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