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長石壘砌,四四方方的一個倉房。
樑綱吃驚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寬大、嚴整的建築與姬延良所住的那三間小屋相比,何其的不對稱。
倉房的兩扇前門十分堅厚,現在已經推開,留開了一道縫,微弱的燈火從中透映出來。
來人一路閃閃縮縮,鬼鬼祟祟的走到倉房,臨竄入前,猶還探頭探腦的向身後查視一番,直待他自己確定無礙了,這才方快步閃進。
一番小心翼翼的作爲讓樑綱更加的能確定,他身上肯定背的有簍子,自然不會放過,就悄悄地靠近了去,隱匿在距離倉房只有丈許遠近的一株大樹後。“難道老天張眼,這傢伙該不會和金潭是一路的吧?要真是那樣,可就太幸運了!”興奮的情緒在他的兩眼中閃爍。
門縫中,暈沉的燈火靜靜地映溢。
等了片刻,樑綱正在找哪一處地方可供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倉房時,兩個人躡手躡腳的從裡面走出了來。其中一人是個壯漢,另一個則是方纔來的那個小瘦個子。
兩個人閉口不言,悄悄的閃出門,躡足走到外面老遠,尋了個背靜地後這纔開口說話。
那壯漢和來人一坐定,不等來人開口,壯漢先就沉下了臉來,雖然是壓着嗓門,可樑綱跟在後面依舊能聽的出,那聲音中不加掩飾的嚴厲:“邱老三,你他孃的不要命了?這個時候跑過來了,不怕別人起疑心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金潭那傢伙已經暴露,王紀也被抓起來了,風頭正緊的時候,你跑過來找死啊?”
沉重的呼吸聲中,邱老三低促的聲音響起:“唉,唉,蔡五,你先別齜牙瞪眼的數落我,你也不想想,要不是真有緊急的大事,我會在現下這個節骨眼上來找你?我邱三又不是傻子,怎麼會連這點非輕重都分不清?”
那個壯漢,也就是邱老三口中的蔡五聞言卻是更加的急躁,急聲問:“那你倒是快說呀,出了什麼紕漏?”說着聲音已經有些發顫:“難道是……他倆招了?”
邱老三撥楞鼓似的搖着頭,“西漥那倒還沒消息傳來,我是被王聰兒那賤婦給瞄上了!剛纔她盤問了我好長時候,都快把我嚇死了。”
“二師孃?”蔡五吃驚不小,“她怎麼就盯上你了?是怎麼回事?會不會是所有人全都有……”
“不是,她是特意審我的。我哥不是被官府抓了嗎,我跟王紀差不多……”邱老三焦急道,“你說,我是不是已經暴露了?要不,我先走?”
“走?”蔡五冷哼一聲,不屑的笑道:“你能走到哪?怎麼走?現在各個哨口全都是二師孃和姚之福的人,由他們盯着,誰能走的出去?”
“可那也不能在這兒等死啊!”邱老三早就沉不住氣了,再聽蔡五這麼一說,焦急下聲音不知覺的就拉大了很多。
“啪”,蔡五上前握住了邱老三的嘴巴,厲聲警告說:“你他孃的想死啊,小聲點。”
不過嘴裡雖然這麼說着,蔡五本人卻也是沉不住了氣,他急聲道:“事情不太妙啊,金潭那熊貨和王紀會不會招咱們說不清,也不知上頭是怎麼想的,現在二師孃又摸到了你頭上……”沉思了會兒,他恨聲罵道:“狗日的,你現在就不該來,又沒給你上刑,你怕個什麼,指不定就是她的欲擒故縱,撩撥了你再放了,自己專門等在後面揪尾巴呢。我這搞不好都不安全了。”想到自己有可能被連累,那蔡五聲音又急又厲。
起身在周邊查看了一圈,見是沒人這才稍微的鬆了一口氣,“你現在不能再露面了,就先在這裡躲一躲。”聲音依舊在發顫,“在我回來之前,千萬別離開。我這就向上頭請示請示,看到底該怎麼辦!”
陰暗處,樑綱嘴角都已經笑的咧開了花了,今天的運氣實在是不錯,竟然拉出了這麼一條大魚來。等那個蔡五回來後,抓住這倆人,上一上刑,就不愁問不出個子午卯酉來。“揪着這條線,說不定順藤摸瓜就能解決了……”
時間在慢慢的過去,趁着那邱老三不注意的時候,樑綱悄悄地潛到了距離他不遠的地方,腳下悄然無聲,不知不覺的就潛伏到了邱老三的背後。
小兩刻鐘後,沉寂的等待中,外面終於有了動靜傳來,那是人在急速行走時所發出的聲響,樑綱聽得出來,是兩個人,腳步放得都很重。
同蔡五同路過來的是一個身材適中,不胖不瘦的人,樑綱人臉看不清楚自然不知道是誰。而且他纔到峪山,時間短,活動範圍也小,便是能看清楚臉,那也是認不出的。
黑暗之中,樑綱並不知道,此時來者二人臉上浮現出的都是是一種狠厲寡絕的殺氣。
見到這倆人,邱老三極爲驚喜,他顯然認得與蔡五同來的那人是誰。“見過黃師傅。”對着來人邱老三恭敬的行了一個禮。
然而意料不到的一幕出現,那個黃師傅身子一扭,人就躥到了邱老三面前,也不用什麼兵器,一雙手開合間直接卡住了他的脖子。
一言不發就狠下殺手。顯然,這黃師傅是早有定算的。
在黃師傅兩手將要合攏的瞬息間,邱老三頭剛剛擡起,人連晃動都來不及作,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啊……”字,便戛然而止。
樑綱心絃大動,萬萬沒想到來人一言不發就痛下殺手,也來不及想爲什麼就立刻搶了出去。黑影暴閃,一抹幽影瞬時間就貼到了那黃師傅的身後。
蔡五正準備上前幫一把手,卻見眼前黑影一晃,多出了一人已經站到了黃師傅身後,當下驚呆住了,只以爲是見了鬼。
在他開口驚叫的前一刻,樑綱揮手如閃電,一掌劈暈了他。
雖然只是一瞬間的耽誤,已經給了黃師傅察覺不對的時間,臉上帶着掩不住的驚恐,練武之人該有的反應一點不拉的使出。腰身猛的一弓,兩腿借力就想往外彈,同時一掌兜回。
樑綱不願跟他來個持久戰,硬接下這反劈的一掌,左手搓指成刀已經瞬間砍在了黃師傅的頸間!右手順勢一抓,黃師傅癱軟下的身體已經拎在了手中,樑綱右手再一把提起那個蔡五,兩眼幽深的望着因突如其來的變故喜而壞了的邱老三。“乖乖的跟我走一趟吧!”
峪山雖然是個新據點,可密室刑房卻是沒有少的。就在西漥那個小院子內。樑綱拎着兩個人,帶着邱老三直接趕去了那裡。
小院內也多是新搭起來的小屋,只有最中間的是一座舊日的石室。石室四周和頂層都是用一色的粗糙大石砌就成的,青灰色而佈滿了大小坑眼的石面尚似沾着一層的水氣,經由懸掛在四壁的油燈一照,泛起着一層膩膩的反光,宛似塗染了一層油一樣。
刑訊是姚之福親自主持的,樑綱到的時候,李全等三人還一個都沒來,只是小院內除了金潭和王紀兩個外,還多出了六個傢伙(其中兩人爲王紀隨從)。再加上樑綱帶來的三人,已經是九個疑犯了。
邱老三直接癱在了地上,蔡五也是渾身打着哆嗦,臉上嚇得蠟白,倒是那個姓黃的師傅很是硬氣,開口閉口都是冤枉,都是罵樑綱用強陷害。結果人是直接被姚之福拷到了刑架上。
於外的四人都只是嫌疑而已,除了金潭和王紀外,也只有這三人是證據確鑿,尤其是他們中間還搞內訌,那邱老三是個很好的突破口,這般情況下姚之福又怎麼可能還會跟那黃師傅客氣。
幾個木墩子正對着他們擺置着,樑綱選了一個做上,靜看着姚之福施展。刑訊逼供樑綱也不是沒見過,當初那個內奸,恨極之下可是什麼手段都給用上了。
姚之福站在幾人兩步遠的地方,犀利的目光逼壓着那死硬的黃師傅,手中輕輕的撥弄着一個燙的赤紅的烙鐵。
在姚之福犀利的目光下,黃師傅終是低垂下了腦袋,粗濁的呼吸聲像是在拉風箱一般響亮,胸口一起一伏,顯然是緊張害怕了。
“邱濤,你不覺得該說點什麼嗎?”姚之福寒着一張臉,語氣中森森殺氣直逼人心。
全身抖個不停,邱老三顫着聲音交代,“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小的這就把知道的全說出來……只求老師傅能繞小的一條賤命啊,小的也是因爲大哥被官府抓了這才……”
“老師傅,老師傅,我說,我全說,你也繞我一命……啊……”一邊的蔡五不知道從哪得來了勇氣,搶在前頭打斷了邱老三的話。
“啪啪”,姚之福揮手之間,四個巴掌抽得蔡五鼻口噴血,手中的烙鐵也一下子摁到了蔡五的肚皮上,眼神森厲到極點,瞪着蔡五一眼,寒聲說,“輪到你說話了嗎?再嚎,舌頭給你割了。”殺豬似的哀嚎聲立刻變做嗚鳴的咽噎。
“你,你,帶他們兩個到東西小屋裡,分別問話……敢不說實話,有的他們好果子吃!”
“齊夫人。”趁着西天大乘教內部搞“整肅”,李全、姚之福(這兩人主持)忙的腳不沾地的空兒,樑綱再見了王聰兒一次。
“樑將軍?”見到樑綱登門,王聰兒略顯得有些意外,這個時候樑綱更應該待在那三間小屋中,纔是做客爲客的道理,怎麼跑到自己這來了?
心裡這樣想着,王聰兒表面上卻還要不露一分的請樑綱入房上座。因爲他可是他們教的大恩人。
樑綱大椅上坐下,眼光掃向四周,打量了一圈,房內除了先前的那個黑衣婢女外,王聰兒身邊再沒有旁的什麼人來。
“這位姑娘,門外看着點可好?”樑綱突然說出了這句話來,很是出乎王聰兒主僕的意外,也很是失禮。但是今天他是來找王聰兒攤牌的,可不能讓些不相干的人聽到。
眼前這黑衣婢女雖是王聰兒的心腹,可是該不知道的,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王聰兒的眉頭剎那間皺緊,“墨娥,你去到外面看着點。”但是心神搖決間,她還是選擇了順從樑綱的意思。黑女子是自己的絕對心腹,樑綱消息這般靈通之人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他這樣說,那自己還是要她出去看着點好!(王聰兒身邊的婢女,歷史上真有的人物——王氏有婢名黑女子,亦勇捷善鬥,爲羣賊所服)
樑綱嘴角翹了一絲笑,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局不是嗎?“齊夫人,樑某人失禮之處,還望見諒!只是因爲此次商談之事,關乎重大,決不可入第三人之耳。”
“樑將軍有話盡請開言,妾身洗耳恭聽!”見樑綱直來直往,什麼禮節之類的虛套全部拋開,王聰兒搭話時也就有樣學樣,不虛假客套了。
“好,齊夫人且聽,樑某此次前來,爲的是夫人的將來,也是爲貴教的將來……”
西天大乘教,其根基之地的襄陽教會——北會、總教,在樑綱看來似乎是相鋪相成,又相互牽制的。
北會有威有人有硬實力,總教有望有錢有軟實力。兩者因爲宋之清與齊林的親密無間,相處的自然也是相得益彰。一硬一軟,合合發力,當是領袖川鄂諸省,莫有無從。
而現在的襄陽教會,在樑綱眼中同樣也是如此。李全、薛國璽代表着總教,王聰兒、姚之福代表着北會。
李全有聲望,西天大乘教中的元老級人物,長老羣中的領袖,弟子、後輩極多;薛國璽有錢財,聖庫的大掌櫃,宋之清的五大弟子中一,雖然現在已經遠不能和之前相比,但他手中好歹還掌握着一些殘餘產業,而更主要的是,王聰兒、姚之福也同樣遠不能和齊林相比。
王聰兒和姚之福代表着北會,但二人卻沒有李全、薛國璽那麼明確的分工,也沒有李全、薛國璽那麼明顯的“平衡”,姚之福的“實力”顯然超出王聰兒甚多。
姚之福已年過半百,襄陽一帶傳教多年,是北會的老師傅,手握着北會精銳,他有着王聰兒所沒有的“威”。
而身爲齊林的夫人,王聰兒近兩年來在西天大乘教中雖然聲名鵲起,可畢竟年紀太小,資歷太淺,嫡系實力太弱。現在之所以能和李全、薛國璽、姚之福三人並列齊驅,僅僅是因爲她頭上所戴的“齊林夫人”這頂帽子,與姚之福相比,她是有“望”而無“威”,失去了掌控北會最重要的東西。
現在明着是排在姚之福之前,實力上卻是遠遠落在了後面,爲四人中絕對的倒數第一。
“聽說夫人近日來並無甚動靜,”這是姬延良告訴樑綱的,“不知是打的何種盤算?難道真指望着再救回宋教主和齊會長不成?”
這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就算他們投進去再多的錢財也是一樣。兩人是清廷的欽犯,是沒人敢給他們脫罪的。
樑綱知道,眼下的李全、王聰兒四人還都抱着這樣的一個念頭,而且那二人只要一天不死,他們的這個念頭就一天不會消亡。
但是樑綱同樣認爲,努力地同時他們心底好歹也要明白這個希望有多麼的渺茫。
用百分之一百的力氣去實現那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性,樑綱不回去阻止!但是作爲首領者,他們在努力地同時卻不能對那百分之零點一的實現可能抱上百分之一百的希望。
他們必須要爲希望破滅後的日子做好準備!
王聰兒臉色煞白,救回宋之清、齊林的希望只有那麼微乎其微的一點,襄陽教會全力以赴的去努力,但也絕不能保證那微乎其微的一點機會就一定能實現,樑綱說的這個道理她當然懂!事實上,連她自己內心深處也認爲,這點希望得以實現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所以她纔會放棄這次“整肅”之際,樹立權威的機會,而只是讓齊國謨、齊國典二人前去。
她很清楚自己和姚之福實力上的差距,即便是有辛家兄弟等齊林心腹的支持,也比不了姚之福的力量,所以她並沒有打算去爭取。襄陽教會已經都這樣了,經不起再一次的內訌了。
樑綱看着王聰兒煞白的臉龐,口中的話繼續吐出。
北會是齊林的,整個西天大乘教也是齊林的,按照白蓮教世襲罔替的規矩,齊林的兩個兒子,齊國謨、齊國典就是日後西天大乘教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即便西天大乘教現在已經敗落,可襄陽教會還在,北會還在,他們二人就依舊是襄陽教會和北會的正當繼承人。
“就憑這一點,姚之福掌大權後,你以爲他倆的日子會好過麼?而且你身爲齊林的夫人,這個身份對他而言同樣是威脅……”
“不會的,姚老師傅爲人熱情中厚,他不是那樣的人。”
“哈哈哈……”樑綱大笑,“現在不會,以後呢?以後會不會呢?”王聰兒的話實在有些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