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城頭上爭奪控制權的突騎施人見唐軍進城,明白大勢已去,紛紛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但這座異域風格的城市,依然處在混亂之中。
白孝德渾身浴血,從突騎施人的屍體堆中走出,周圍的唐軍被他的殺氣所懾,紛紛讓開了一條道路。
戰鬥已經結束,他似乎應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包紮身上斑斑的傷痕。但他已經有了新的目標,在這漆黑的夜幕中朝着城中某個方位而去。
成功奪取城頭,並堅守着活下來的怛羅斯牧民們也失去了目標,他們使命似乎已完成,明日之後,羊羣和房子又會回到自己的手中,但此刻血液中的躁動因子尚未安歇,他們仍然需要發泄。
沒有目標的時候,最好跟着一個有目標的人往前走,他們出自本能地跟在了白孝德的身後,朝着可汗牙帳的方向而去。
……
李嗣業在這深夜裡見到了夫蒙靈察,他本來疲憊地靠着門洞的土牆,眼皮困得直想閉合,那些明暗閃爍的火光,士兵們洶涌而狂熱的喊聲,在眼睛和耳膜中幻化得模糊而又飄離。他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自己幹成了這樣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
他本來沒有這樣的膽量,更沒有這樣的能耐,不過是一時的臆想做祟,認爲自己有主角光環和歷史人物使命的雙重保障,可經過剛剛的生死搏殺才發現,沒有所謂的光環和命運,只有兇險和一時的幸運。
眼前又暈染起了光線,他沒有擡起眼皮,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低聲絮語似的響起:“這是李嗣業嗎?快用擔架把他擡下去,派醫官前來治傷!”
他睜開了眼睛,看見了騎在馬上的夫蒙靈察,他一隻手握着火把,彎下腰來瞧他。
李嗣業兀出一絲笑容:“將軍勿要擔心,李嗣業還能撐到明天日出。”
夫蒙靈察用敬佩的神色看着他,嘆了口氣說:“實話說,你這裡我根本沒有抱多大希望,也沒有想到你竟然能成功,我已經動用人力做了五六座攻城塔,也置弄了構築魚梁道土方木料,現在都沒用了。”
“這一戰,你居功至偉,並不因爲只一天就拿下了怛羅斯,更因爲你們在城內的兇險搏殺,使得我們不用在城頭犧牲掉更多的生命。夫蒙靈察,替七軍將士謝過你。”
夫蒙靈察坐正身體,鄭重地朝李嗣業拱了拱手。
“我派人送你去治傷吧,也好好休息一夜。”
李嗣業擺了擺手:“夫蒙將軍,我還能行,我想把我們這五十人召集一下,看看還有多少活着,已經有多少死去。”
推開城門的一瞬間,與他並肩作戰的兄弟們被涌進來的自己人給衝散了,在昏暗中他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悄倒下,到最後他是不是在孤獨奮戰。
“那好吧,”夫蒙靈察回頭對身後吩咐道:“派人去牽一匹馬來!在馬上找人更方便些!”
李嗣業翻身上馬,跟在夫蒙的中軍後面緩緩前行,穿出門洞時,看到的依然是亂得一鍋粥似的怛羅斯城,草料場燃起的大火依然在升騰肆虐,城中的尖叫聲和嘶吼聲還在繼續,彷彿在進行一場徹夜的狂歡。
無論誰取得勝利奪下城池,受苦的還是城中的那些原住民,他們有的被逐出家園,有的留下來爲奴。他回想起昨夜親手點燃草料場時,他們臉上抽搐的惻隱之痛。那是他們的血汗,怛羅斯城周圍數千畝自然生長的牧草,都被他們收割,曬乾,堆積在城中,然後再自己一把火燒掉。
他們看到了在城牆下站立的十幾人,連忙跟旁邊的人要了一個火把,高舉在手中撥馬照過去。
他們形態各異靠在城牆上,臉上身上全是未乾的血污,臉頰疲憊,雙目依然有神韻。
他雙腿夾着馬腹接近他們,握着火把彎下腰問:“我們怎麼剩下這麼點兒人啦,他們呢?”
段秀實靠着城牆虛弱地開口道:“有的人可能死掉了,有的人可能還活着,現在天黑,找不過來,等到天亮再去找他們的屍體。”
他翻身下馬,從每一個人的面前走過,辨認出他們的樣子、元濤、藤牧、田珍、張致果、庫班尼、若失羅、還有張勇。
“白孝德哪裡去了?”
……
可汗牙帳所在被唐軍和拔漢那軍隊團團包圍,親護軍負隅頑抗,被唐軍幾輪箭矢齊射,折損大半。這些人的心思很簡單,破城的功勞已經被別人拿走了,俘獲可汗的功勞總應當爭奪下來罷,雙方几乎是搶着出手,箭矢不要錢地往下砸,把在城頭上沒有發泄出來的戰意,全發泄在了一小幫親護軍的頭上。
爾微可汗很快從圓頂大殿內傳出命令,要求所有親護軍,放下武器跪地投降,就連可汗本人和其弟拔斯葉護,也悄然跪在臺階的兩旁。
這下無論是唐軍,還是拔漢那可汗的軍隊,都不敢再踏入這片領地。你們搶在夫蒙將軍和阿悉爛達可汗的前面接受敵方首腦投降,是不是不想混了呀,再蠢的人也有這點兒腦瓜子。
可偏偏就有一個揹着雙槍的浴血小將,領着一羣衣衫襤褸的拿着雜亂刀槍的人,從唐軍和拔漢那軍的中間地帶,強硬地擠了進來。
四周衆人忿然作色,擡起弩箭挽起角弓,準備射死這些不開眼的東西!
“這是何人,竟然如此大膽?”
一名將領伸手製止士兵們的憤怒舉動:“不要動手,夫蒙將軍馬上前來!此人不受我們管轄,可留給夫蒙將軍制裁。”
白孝德提着槍來到跪着的可汗面前,把槍尖架在爾微的脖頸上,面露冷酷卻毫無輕慢之色。
他這一舉動又引起了衆唐軍的驚訝憤慨,此人是不要命了吧!竟然敢搶在將軍的前面殺掉可汗,你以爲取人頭是功?錯,這是罪。
“大膽,放下槍!”
所有人把放下的弓弩又擡了起來,角弓擘張弩密密麻麻排列,只要一輪齊射,就能把人攢射成刺蝟。
白孝德無視了這些人的威脅,把槍尖前遞,觸碰到可汗的皮膚。
爾微可汗緊閉雙目高擡起了頭,從火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臉非常俊秀,高高的鼻樑更像高貴的王子。很難想象野蠻粗暴的突騎施人裡面,還有這樣美貌的男人。
他不知道來者是哪位將軍,只好顫抖着說道:“爾微敗軍之首,丟掉了父汗的基業,如今落到尊駕手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白孝德搖搖頭:“別誤會,我沒興趣殺你,你的手底下是不是有個長着半個禿腦袋,留着三根辮子的混蛋?”
爾微可汗驚訝之餘,脫口而出:“陂拔吐屯?”
“沒錯,就是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