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真觀是長安城內少數幾個皇家出資修建的的宮觀,觀內皆是道門女修士。自從公孫大娘帶着弟子李十二孃去年雲遊歸來後,她便徹底拋下了劍器舞的手藝,從上任觀主手中接過觀主之位,安心做起了她的觀主。
她在開元初年名聲鵲起,成爲唐玄宗宮中劍侍,每逢上元節和皇帝生日千秋節時,公孫大娘必然要在宮宴高臺上表演,引起四方來賓雷動,被稱之爲盛唐第一的技藝。草聖張旭和畫聖吳道子都因觀看她的劍舞而悟書法和繪畫之道,如果連杜甫也算在內的話,那就是她的劍舞成就了三聖之道。
這樣一位在藝術上成就如此高的大咖,卻爲何會黯然隱退,出家與古卷拂塵爲伴?李嗣業猜想,可能與兒女情長有關,能拖女人後腿的也只有情,她也許是愛上了一個永遠不會有結果的男人,才脫離了紅塵,皈依了三清?呵,沒想到自己這樣的七尺漢子,竟然也有八卦的天賦。
李嗣業要去見的,就是這樣一個牛掰的女道長。其實來的路上,他就在想,如何才能使這樣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大咖拒絕他弟子嫁給他。
沒錯,就是拒絕。他不想娶李十二孃爲妻,但是又不知該如何推拒這樣一個主動上門的娘子,最簡單實用的套路就是,努力讓她的長輩厭惡你,這樣他就可以成功地被棒打鴛鴦。
所以他特意沒有洗臉,瞌睡的眼屎還掛在眼角上,買來的拂塵隨意搭在肩頭。頭上有破洞的襆頭黑紗也沒有換,一撮頭髮從破洞中擠出,給他的落拓增添了幾分韻味。試問這樣一個不修邊幅的傢伙,有幾個長輩會喜歡?
不喜歡就對了。
太真觀位於太極宮掖庭宮往西的修德坊內,位置相當偏僻。李嗣業入坊時,險些被坊門的武侯攔住盤問,但對方看到他的五品武官服,只好避退到一旁。
坊內鬱鬱蔥蔥的槐樹將道路掩住,他走到近處才能分辨下一段路在哪兒。在這座巨大的城市內,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都不能將城市走遍,萬年縣的人跑到長安縣的坊區內會迷路。
李嗣業現在就迷路了,他看到了前方紅色的廟牆,牆內有樹冠參差的果園,走到門口看到僧侶才知道這是佛門寺院興福寺。
上前與和尚打聽之後才知道,太真觀在坊中的東北角,他掉頭折返而去,沿着民居的前街走過,甚至還翻過了一座小山,清冷僻靜的太真觀纔出現在了眼前,觀牆呈白色,左右竟然有兩座正門。
一觀二門這種格局他還從未見過,便朝着有人值守的大門而去,被守在門口的四個人攔住:“站住,做什麼的!”
“我乃萬年客,前來拜訪觀主。”
守門人倒也沒有計較他的身份,伸手朝另一邊的大門指着說道:“那纔是太真觀的正門,這邊兒不是!”
李嗣業心中奇怪,不由得多看了這大門和守門人一眼。比起太真觀的正門,這道門顯得更爲簇新,也更爲氣派,很容易被人混淆。這四個男子沒有喉結,說話聲調也比較圓潤。
他拱手告退而去,走到了太真觀的正門牌樓,進去後有兩座石橋,兩道門,穿過這兩道門後,他才被一名手執拂塵的道姑給攔住:“你乃何人,來我太真觀何故?”
李嗣業兩手交抱,叉起大拇指反問:“太真觀中是否借宿有一位李十二娘子,她的恩師可是貴觀的觀主?某特來拜訪。”
道姑訝然地看了李嗣業一眼,才又叉手回道:“外客請稍等,我這就去問一問。”
她搭着拂塵往宮觀方向走去,李嗣業站在門口向內探望,道觀內的佈局竟不是中軸線排列,右側是道姑們居住的院落,有月洞門相隔。三清殿位於左側的土臺上,殿前生長着一顆流蘇樹,枝幹虯結壯碩,樹冠頂端結滿了細碎的白花。在這樣晴朗澄藍的天日裡,白色代表了潔淨和肅穆的美好。
樹下身穿素白色襴袍的女子手執長劍翩翩起舞,身形彷彿蝴蝶逗引枝葉,手中長劍如秋水波光瀲灩,折映在樹下又似海市蜃樓。樹頂飄下的落花隨着波光起伏盪漾,宛如落在水中的繁星。她側身橫出,手中的劍上挑,有勁風掀起了碧波,碎花落在碧波上,聚集在恍若星河聚集;那劍勢向下時,是春潮過後,繁星湮滅。十二孃反手收劍負於身後,波光黯然收斂,落花失去了支撐,如紛飛的雪花般飄落下來。
等在一旁的女道士都看呆了,片刻之後纔回過神來,快走兩步上前叉手,伸手朝李嗣業這邊指了指。
李十二孃點了點頭,把長劍收入鞘中,雙手負於身後輕快朝李嗣業走來,轉瞬間高人風範全無,盡是小女兒姿態。
剛纔那一刻,李十二孃宛若風中的仙子,美得讓人心悸。
李嗣業在心裡說服自己,那只是藝術形象,藝術家和武夫,本來就不搭調麼。
他擡起雙手鼓了鼓掌,笑着說道:“舞得真漂亮。”
李十二孃來到他面前,她頭上用白巾扎出一個矮髻,其餘長髮均垂在肩後,白色襴袍修長挺拔,隱約有一種中性美。
她翹起酒窩莞爾一笑,想起自己幾個月來的辛苦等待總算有了成果,索性拋棄寒暄,直接入題問道:“我的八字你記得了沒有。”
“我忘了。”李嗣業回答得坦蕩蕩。
十二孃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低頭說道:“我的生辰是辛酉年九月初六巳交午時,你既然忘了,肯定沒有找人幫我們合。把你的生辰給我,我讓我師父幫我們合一下。”
“我的生辰……我也忘了。”沒錯,這可是真忘了,自從他魂穿了過來的那一天,就沒記得過。
“你,”李十二孃怨念深重地看了他一眼,壓抑不快抿嘴笑笑道:“不記得也沒關係,京兆府有戶籍注色,用案牘術就可以輕鬆查出。我師父與京兆府尹李峴關係不錯,這點兒小事他定會幫忙的。”
人脈強很了不起嗎?李嗣業碎碎念地撇了撇嘴。
他低頭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拂塵,伸手取下來,雙手架着遞出說道:“昨天想着今日前來拜訪,特地給你師父尋了一件禮物。”
十二孃伸手接過拂塵,低頭笑着說道:“我師父最近潛心修行,一般不會見外客,如果是你的話,就另當別論了。你跟我來。”
她伸手牽住了李嗣業的袖子,引着他往前走,李嗣業四處張望,左右都有道姑在清掃地面,她們都低着頭,不曾往這邊看一眼。他鬆下一口氣來,沒想到自己竟然比女子還要難爲情。
她把他引到流蘇樹下,低聲叮囑說:“你就在這裡等我,不要走開。”
說完她頷首含笑,飄然轉身,身後負劍,手執拂塵,拖着襴袍的下襬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