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集賢院書直吏

李嗣業在長安逗留多日後,決定上皇帝上表,稟明邊防事關重大,不可一日無將,要儘快結束長安的日常活動,回到安西北庭。

皇帝收到奏疏後欣然應允,命文武百官在城外官驛爲他送行,這個待遇之前安祿山也享受過。

官員們深知李嗣業已經躋身於帝國的新貴,在待遇上已經和佔據幽燕的那位平分秋色,將來會不會更高猶未可知。不過就現在來看,他在朝中有楊家這棵大樹枝蔓交錯,估計將來也是一路飆升,絕不會有下跌的機會。

李大夫要離開的消息剛傳發下去,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已經派人跑到城外的官驛道邊佔地,這叫做近水樓臺。你離得驛站越近,能與李大夫說話的機會就越大,雖然這機會是茫然不確實的。但仍舊有衆多小官不辭勞苦協同家中奴僕佔好位置,搭建一個草廬圈起來,表明送別之時這裡是我的地盤,任何人不得擠佔侵吞。多數有心人耗盡家中積蓄,在草廬中準備一樽好酒,說不定到時候李大夫駐足停留,他們趁機上去獻酒告別,說不定能討個露臉,從此讓李大夫記住了呢。

據說安祿山的兩個心腹幕僚高尚和嚴莊就是如此獲得注意的,但這終究只是傳言,很多人不把它當真。就算不是真的,那在場送行的也有許多朝中大佬,只要能得楊國忠或李林甫一眼,彷彿就能改變人生命運。

親自去佔地的,派人跑去佔地的,或是打點驛站幫忙留位的,終究只是些小魚小蝦。真正的大佬哪裡需要如此費勁的操作,他們只要從站在某個位置上,衆人就會被他們身上散發出的光芒所懾,紛紛退讓開來。有的人甚至出行都是一種前呼後擁,輕輕鬆鬆就能將現場的秩序給打亂。

等城外驛站前後三裡驛道的位置全部被搶空後,人們才聽到從城中傳來的消息,說是李大夫三天之後才動身出城。這讓困守在此的官員或僕役們心中哀嚎,怎麼這麼不守時!好不容易搶佔了一塊佔盡優勢的風水寶地,就這麼白白放棄,等他日再來,這地方早已易主。

但眼下已經是初冬時節,夜裡尤爲寒冷,在這片空曠的關中平原上,一陣席捲着寒潮的風吹來,足以將人凍個通透。寒冷把官員和小吏的貧富差距顯現出來,家中有僕人的便留僕人在原地看守,自己回城中睡覺,貧窮的小吏們只能白日自己撿拾柴枝,等到夜裡的時候點燃篝火,蹲在火前搓着僵硬的手指,後背依然冷得如冰塊。即使將蘆花衾被裹在身上,仍舊瑟瑟發抖。

而那些富裕官員的僕從都可以身披羊毛大氅,花幾個銅錢買一捆大柴,夜裡鑽進停留在原地的馬車車廂,鑽進狐裘錦衾中嘬兩口小酒昏昏欲睡。

這些在篝火前等待的官吏中,就有兩個來自集賢院的小吏,其中一人叫張康,一人叫杜甫。

兩人在集賢殿書院的身份均是無品級的書直吏,在雕版印刷尚未普及的今天負責謄抄學術典籍,每月領不足一千錢,兩鬥祿米,日子過得相當清苦。長安城中充斥着大量這樣的胥吏,每日如蟻羣般忙忙碌碌,在統治者的眼中他們都是可來回調用的工具人,豈不知他們每個人的心底都暗藏着夢想和匡扶社稷的大志。

張康和杜甫都是這樣的人,兩人穿着白色書生襴袍,手肘和肩頭上繃着補丁,伸出乾柴般的雙手伸到篝火上空,寒氣侵吞着他們的肩膀,鼻子和臉龐發紅,恨不得將腦袋縮進肚子裡。

杜甫擡頭望着漆黑的天幕,嘆了一口氣道:“天寒地凍,長夜漫漫,如何能夠熬過去,難道你我二人不但要爲五斗米折腰,還要爲這五斗米凍斃在這寒風中?”

“此言差矣,杜兄,我們今日寒冷辛苦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他日能享榮華富貴嗎?這個位置是我好不容易佔來,距離驛站只有半里地,只要熬過這三日,我們或許能得到向李大夫敬獻水酒詩詞的機會,你將你前日作的那首詩獻上去,定然能得大夫青睞。”

“在節度使麾下做文官幕僚乃是積攢資歷,將來藉助李大夫的人脈,或許能做一州刺史也說不定。”

張康口中不停地絮叨着,連忙扭轉身體藉着火焰去烤他的後背,杜甫冷得牙關打顫,口中說道:“不如我們兩人輪流替換在這裡守着,等到第三天李大夫隊伍出城前,我們再出來等待如何。”

“你可算了吧,回到長安城就不冷了嗎,租住的瓦屋房子夏日漏雨,冬日漏風,你一無炭盆,二無羊毛衾被,在城中和這荒郊野外有什麼區別。”

杜甫咂摸了片刻,感覺張康的話很有道理,只是他與張康的志向從來不同,他要致君堯舜上,要保國救民,爲大唐王朝續寫輝煌。像這般爲了做官而待在寒風中苦苦等待,與他個人孤高的品格並不相符。

天邊地平線上升出了朝霞,把矗立在大地上的驛站輪廓勾畫得層次分明,他們等待來了光明,會驅趕走黑暗和寒冷。但這只是無數日夜交替中的一輪而已,昨夜逝去,今夜將會來臨。

隔壁守着位置的奴僕從馬車中打了個寒顫走下來,懷中抱着一個木炭銅爐,身上披着厚厚的羊毛大氅,他斜睨了一眼守在冷卻火堆前的兩書生,曬笑道:“還在這兒等呢?杜甫,張康,我勸你們別瞎耽誤功夫了,我家阿郎好歹是個八品的小官,你兩位連品級也沒有,能輪得上你們去露臉嗎。等到後天長安城中有頭有臉的官員都會來,到時候你們兩位怕是連容身之地都沒有。”

張康只是拱手笑笑,盡顯君子的好脾氣,杜甫扔下了手中的柴枝,憤懣地說道:“想我二十歲學得滿腹詩書,困頓京師,卻只能惹得一羣繩營狗苟之輩在耳邊啼叫恥笑,道德文章學來何用?”

奴僕聽得這話,頓時氣惱得很,叉起腰在旁邊罵道:“學了兩句窮酸詞句就敢說自己經天緯地了!什麼東西,就你這副德行,到死都是胥吏!還自命清高,你要是真清高,就不必跑到這裡跟我們這羣繩營狗苟之輩一起攀附權貴。你這不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嗎”

杜甫聽罷氣憤難抑,索性甩開了袖子,揹負雙手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張康在身後連忙喊道:“子美你幹什麼去!何必在意他人言語相激!”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張五郎不必挽留,杜子美自有打算。”

……

外城郭金光門剛剛打開,杜甫逆着人流往城中走來,他一路向南,走到永和坊附近。看到坊中店鋪有剛開鍋熱氣騰騰的胡餅,不禁感覺腹中餓得咕咕響,但一摸腰間還剩幾個銅子,最終忍下飢餓,回去煮一碗粟米粥喝吧。

他進入永和坊中,由於此地靠近南城郭且有些偏僻,坊中民宅不多,多是些舊庫房和菜圃農田。他租住的房子也在這裡,屋頂苫蓋茅草,牆壁剝落破舊。他平素裡都吃住在集賢殿書院中,只有沐休的時候才被趕回到這裡。

杜甫推開房門,來到角落裡把隱藏在草蓆下的米罐子找出來,抓出一把米扔進銅鬥中,準備生火煮粥。

“杜子美可在?”

杜甫驚惶地回過頭來,卻見一名身穿緋色缺胯袍,頭戴武官樣襆頭,腰間挎着橫刀的漢子站在門外。此人雙眼透亮,顴骨較高,皮膚粗糲得像被風沙吹蝕的斑駁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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