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方重勇跟顏杲卿保證的,是三日後,親自帶兵前往河陰縣,接應李光弼。
然而在顏杲卿抵達的當天,他就命封常清領兩千本部人馬,廣樹旗幟,加急行軍前往河陰縣。
等封常清抵達河陰縣後,跟當地的團結兵交班,然後趁着夜色,封常清又將換班後的隊伍偃旗息鼓帶回大營!
第二天一大早,接到軍令的段秀實,頂替了封常清的位置,繼續帶兵,廣樹旗幟前往河陰縣,換防後,深夜又偷偷將兵馬帶回大營。
與此同時,方重勇還派人悄咪咪的前往河陽三城以北,尋找李光弼的隊伍。
他到底想做什麼,外人還無從得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方重勇並沒有對顏杲卿說實話。
吃過一次虧,他已經不再相信這些朝廷的官員怎麼說。
滎陽這邊的異動,很快就傳到了洛陽。
李寶臣得知具體情況以後,徹底興奮了!
他原本打算親自帶兵,尾隨河陽三城那邊的李光弼部,伺機偷襲。
反正是能吃多少吃多少,待掃清黃河以北,便將其驅趕到黃河南岸。然後攜大勝之威,派李史魚去跟方重勇談判,自己再帶兵攻打潼關。
沒想到,方重勇那廝竟然分批次調兵,去河陰縣那邊接應李光弼!這樣就直接把滎陽以西的大營空出來了!
李寶臣也是沒料到方重勇居然這麼仗義!
不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敵人犯錯,他可是不會手軟的!避實擊虛,乃是兵法奧義!
李寶臣立刻調整部署,決定全力攻打滎陽以西的大營。
道理很簡單。
追擊李光弼,他有被人打埋伏的風險,而且李歸仁不一定會聽從他指揮,堵截李光弼。指望李歸仁,無異於是在癡人說夢。
雖然李寶臣確實派人去給李歸仁送信了,要求對方堵住逃跑的敵軍。但李歸仁這龜孫不知爲何,壓根就不派人來知會一聲。
不回覆,也就約等於不打算聽命行事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歸仁這狗東西,李寶臣在心中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將其好好收拾一頓!
但寶臣大帥帶兵攻打滎陽以西的宣武軍大營,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一來他不用擔心被埋伏,二來他不用擔心身後河陽三城有兵馬背刺自己。
第三,方重勇就算帶兵從河陰縣趕回來,要進入防守的陣位準備萬全,也來不及了,硬拼下去只會死傷慘重。
就算打不下營地,以多打少也可以給方重勇一個深刻教訓。這樣再派李史魚去談判,便能立刻把事情談好。
而且就這麼一錘子買賣,兩三天就能決出勝負來,李寶臣也不擔心會耽誤行程。
“大帥,您不能去啊!”
洛陽宮門前,李史魚死死拽着李寶臣胯下駿馬的繮繩,不讓他離開。
“方清大營空虛,此刻不偷襲,更待何時?”
李寶臣微微皺眉呵斥道。
此一時彼一時,之前他是沒看到機會,現在機會來了,豈能放過?
“大帥,您的推斷,都是以方清什麼都不知道來盤算的。
但假若方清也知道長安發生了什麼事,此番必定只是爲了引誘您出兵啊!
李歸仁不迴應我們,只不過是因爲他被方清說動了,打算您出兵宣武軍大營之後就反叛啊!
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派兵進入方清大營,就等着您自投羅網!
還有李光弼那支兵馬,說不定就是瞅着機會,只要您離開洛陽,他就要攻打河陽三城啊!
此番您要是去了,恐怕就進不了關中了!”
李史魚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死死拉着繮繩,勒得手掌上都出現了血紅的顏色。
騎在馬上的李寶臣,聽完李史魚的分析後,瞬間感覺一陣冷風吹過後背。
一股涼氣,直接從腳底板衝上天靈蓋!
“來來來,你跟本帥細說。”
李寶臣腦子忽然冷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雙手扶住了痛哭不止的李史魚。
“大帥,某就問您一句,您入主關中,到時候自然會實力大增。
待穩固了關中的局面,您會不會想辦法收拾李歸仁?”
李史魚用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壓低聲音詢問道。
李寶臣也沒有矯情,他微微點頭答道:
“李歸仁驍勇善戰,又有二心,上次還敢忤逆於我,直接翻臉。
本帥若入主關中,在收拾方清之前,勢必要在黃河對岸建立一個穩固的橋頭堡。
拿下李歸仁,派得力之人頂替他。將其誘騙入長安,投閒置散是必然。就算找個由頭殺之,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這是實話實說,其實皇甫惟明還在的時候,寶臣大帥就看李歸仁這廝很不順眼了。
“是啊,這個道理您知道,那李歸仁能不知道麼?
您進關中自然是欣喜若狂,可李歸仁卻未必會高興了。
我若是方清,直接派人遊說李歸仁。約定只要您帶兵攻打滎陽的宣武軍大營,李歸仁便會帶兵奇襲河陽三城。
到時候連洛陽都兵力空虛,未必擋得住李歸仁雷霆一擊啊。
更何況,河陽三城附近,還有李光弼的一萬兵馬。到時候您向前不能攻克宣武軍營寨,後退又沒法退回洛陽,只能一鼓作氣的打進關中。
可是就算進了關中,關外沒有洛陽以爲策應,跟今日處境又有何區別呢?”
李史魚一番話,說得李寶臣啞口無言。
是啊,又有誰規定死了,李歸仁不能跟方重勇通力合作一把呢?
若是拋出洛陽爲餌,方重勇勾引李歸仁背刺一回,還是很有把握的吧?
李光弼也是因爲知道洛陽兵馬充裕,纔會計劃逃到黃河南岸的。到時候李寶臣若是帶兵攻宣武軍營寨,李光弼十有八九就不走了,掉頭攻打河陽三城。
待拿下以後,再掉頭襲擊李寶臣側後。又或者趁洛陽守備空虛,直接攻打洛陽。
那時候寶臣大帥又該如何應對呢?
“哎呀,險些誤了大事啊!”
李寶臣猛的一拍腦袋,已經嚇得後背全是冷汗。
方重勇修的這個大營,所在位置實在是令人非常討厭。就像一根釘子,深深插入洛陽與運河出口之間的要害。
其實李寶臣與方重勇拉鋸的關鍵,便在於交戰的地點在哪裡。他自己是當局者迷,而李史魚這個旁觀者,卻是看得明明白白。
宣武軍大營,就是方重勇預設的戰場。李寶臣帶兵前來,一番折騰之後,基本上十有八九都會輸。
李史魚已經看穿了方重勇的把戲,只要他們不帶兵攻宣武軍大營,那麼十有八九都會贏,起碼也是平手。
要看穿這一點,就必須以下圍棋的思維去考慮問題,而不能以下象棋的思維去考慮。
李寶臣總是時不時的就腦子熱,一定要把對手錘死,他心裡才舒坦。簡直就跟下鬥獸棋沒什麼區別了。
“待入主關中後,洛陽這邊以守爲主,大帥將來可以帶兵先攻河東。
拿下河東後,剩下的已經不足爲懼,可以徐徐圖之。”
李史魚耐心勸說道。
“唉,也只能這樣了。那現在該如何應對呢?”
李寶臣有些喪氣的詢問道。
“李光弼部糧秣肯定不多,他看到此番沒有機會,一定會渡過黃河去河陰縣。
士氣可鼓不可泄,這口氣鬆了,再帶兵來攻河陽三城就是說笑了。
李歸仁看到大帥沒有攻打宣武軍大營,自知沒有機會,一定會按兵不動。方清再想說服他,恐怕也不太容易。
到時候,大帥一邊命安守忠領兵一萬攻潼關,一邊下官也會去宣武軍大營遊說方清,試探虛實。
待攻破潼關後,大帥只需留李惟簡守洛陽,留李惟嶽守河陽三城,大帥親率大軍主力前往長安即可。
可暗示安守忠,破長安後大掠三日。待大帥入城後,先將其治罪,再命其戴罪立功。
如此,關中可定。”
李史魚湊過來小聲說道。李惟簡和李惟嶽都是李寶臣之子,忠誠度是沒什麼問題的。
李寶臣微微點頭,心中暗道:此計思慮周全,深合我意,李史魚果然是我身邊股肱之人。
“那就照此辦理吧。”
寶臣大帥把李史魚扶住,再次聽勸,放棄了攻打宣武軍大營的想法。
聽到這話,李史魚鬆了口氣,這才察覺自己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踏馬的總算是勸住了。
寶臣大帥的思維,常常就跟脫了繮的野馬一樣,得時時刻刻盯着才行。
李史魚心中暗暗後怕。
……
寒風呼嘯,大雪飄飄。雖然是白天,卻依舊讓人感覺黑雲壓城一般,地上一片乾淨的雪白,反射的光芒,令人感覺不適。
以及壓抑。
宣武軍大營的木牆上,方重勇正拿着一支“千里鏡”,觀察西面的動靜。
“節帥,沒有動靜。末將上午走了一趟孝義橋,地上連馬蹄印都沒有,李寶臣根本就沒有出兵。”
方重勇身旁的何昌期有些急躁的說道。
“沒理由啊,我都露出這麼大一個破綻了,李寶臣怎麼會不來呢?”
方重勇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語說道。
他用了一招當年董卓用過的計謀。白天大搖大擺的派人去河陰縣,晚上再讓他們偃旗息鼓悄悄返回大營,周而復始。
如此一來,就會讓李寶臣產生一種“敵軍在分批次增援河陰縣”的錯覺。
與此同時,他再將營地內的旗幟適當減少,造成一種“營內軍士銳減”的跡象。
然後派人通知李光弼和李歸仁,只要李寶臣帶兵攻打宣武軍大營,那兩人就立刻動手!
李光弼肯定會聽他的,但爲什麼李歸仁也會聽他的呢?
因爲方重勇承諾,事成之後,將洛陽讓給李歸仁。並將長安發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知對方了。
他非常確信,李歸仁一定會擺李寶臣一道的。就算不動手,至少也是兩不相幫,絕不可能配合李寶臣。
李歸仁暫時沒動,那是因爲李寶臣也沒有動靜。
只要李寶臣動了,李歸仁會怎麼選,那是明擺着的。
方重勇在城牆上一等就是一天,直到天黑,李寶臣也沒有帶人來衝擊大營。
“節帥,李光弼派人來問,什麼時候動手。他們快要沒有糧草了,今夜不動手的話,明日他們便會退到華陰縣。”
封常清上前對方重勇抱拳行禮說道。
李光弼隊伍裡精兵很多,都是除了赤水軍以外的河西邊軍。但他們長距離行軍,又缺糧秣,現在就憑着一口氣吊着,實在是不方便瞎折騰了。
“你親自走一趟告訴李光弼,若是今夜李寶臣不來,便讓他們明日退到河陰縣修整吧,本帥已經在那邊準備好了足夠的糧秣輜重。”
方重勇長嘆一聲,輕輕擺手。
“得令,末將這便走一趟。”
封常清抱拳行禮退下,他走之後,方重勇的內心更覺得煩躁。
現在就是黑盒模式,李寶臣會怎麼辦他不知道,李歸仁會怎麼選,也不會派親信來通報,以免落人口實。
“節帥,末將剛剛帶着兩個弟兄去西面巡視了一圈,孝義橋東邊,地上的馬蹄印還是沒有增加。應該是敵軍斥候根本就沒過橋。”
下午離開的何昌期又返回了大營,對方重勇稟告道。
“知道了。”
“節帥,以末將之見,出兵前肯定是會派遣斥候偵查的。西面一點動靜都沒有,末將以爲,李寶臣應該不會來了。
末將還以爲,應該派人去更西邊的地段偵查一下,李寶臣很可能已經帶兵,或者是派人去攻打潼關了。”
何昌期小心翼翼的說道,他知道方重勇現在很煩躁,但是軍情事關衆人生死,這可不是想不說就能不說的。
李寶臣會不會之前裝死,然後夜裡突襲宣武軍大營。
這個可能性不能排除,但是很小很小,這不是腦子正常的將領能幹出來的事情。
兩軍交戰,漏掉對方的斥候,這個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正常的。但是大軍突襲之前,卻連一個斥候都不派,這種情況有點離譜了。
除非,是壓根就沒有出兵的打算,所以李寶臣麾下的斥候,偵查的時候就是不過孝義橋!
“你說的有道理,這一局我們跟李寶臣打了個平手。”
方重勇無奈嘆息道。
一番折騰,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打了個平手?”
何昌期一愣,他並沒有發現兩軍有交戰啊,怎麼能叫打了個平手呢?
“本帥本想引李寶臣攻大營,讓李歸仁趁機奪取洛陽,看來,還是本帥把李寶臣想得太蠢了。
他心裡只有長安,看穿了本帥的計策,將計就計,帶兵去陝州準備攻潼關了。
我們就這麼點人,在大營裡還可以對李寶臣張牙舞爪,出了這大營,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方重勇無奈笑道,指望對手是傻子,果然是不太現實啊。
“這麼說,此戰已經完結了麼?”
何昌期還沒蠢到家,他也察覺到了方重勇話語之中的言外之意。
“對,此戰已經結束了。
李寶臣進關中,挾天子以令諸侯;本帥在汴州休養生息,誰也沒輸。”
方重勇長嘆一聲,眺望西面。
李寶臣進關中,將會掌控天下的“大局”。
而方重勇守住了汴州,還得到了李光弼麾下的一萬精兵,極大擴充了實力。
二人算是“打了”個平手。
只不過,既然李寶臣和方重勇都是贏家,那誰是輸家呢?總不能說大家都贏,連一個輸家都沒有吧?
何昌期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