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李華看到叔父李棲筠一身酒氣的回來,於是將其攙扶進了臥房。
“叔父,如何了?”
李華一臉關切問道。
之前他還在擔心李棲筠去了汴州府衙後,會被方清找個由頭下獄。不過看到自家叔父回來了,而且似乎還喝了很多酒,他也暫時放下心來。
然後李華又開始擔心另外一個問題:是不是會有什麼好事,以及這件事跟自己有多大關係。
“十處投人九處違,家鄉萬里又空歸。
嚴霜昨夜侵人骨,誰念高堂未授衣。”
李棲筠忽然長嘆一聲,吟詩一首。
“這首詩是叔父當年在安西時所寫,莫非是這次遇到什麼事了?”
李華好奇問道,遞過來一碗酸漿。
李棲筠將酸漿一飲而盡,其味清冽乾澀又酸楚,讓他臉上五官都皺到一塊了。李棲筠將碗放在桌案上,又是嘆息不止。
“你叔父我,當年去安西闖蕩,其間酸楚,不提也罷。
如今看似又有出頭之日,只是,要拿命去搏罷了。”
李棲筠搖搖頭,示意李華坐下,繼續說道:
“明日某便要啓程前往洛陽,你不必隨行,就在汴州參加科舉。我若遇難,官家會直接選拔你爲官員備選,與進士同,只等選官。”
他面色惆悵說道,現在這也算是在交代後事了。
“叔父,這是爲何?”
李華大驚,沒想到今天只是在酒樓裡面吃了個飯,就遇到這麼多吊事。
他只是來汴州參加科舉的啊!
“是這樣的,如今有一個機會,可以快速進入中樞的圈子裡面。
時不我待,拒絕是不能拒絕了。”
李棲筠將他要去洛陽,勸說安守忠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李華這才放下心來。
或者說,他壓根就意識不到其中的危險性。
“叔父,只是去送個信而已,無礙的。”
李華安慰李棲筠道。
“如果事情如你所說那般隨意便好了。”
李棲筠搖搖頭道,事情哪裡有那麼簡單的啊。
他要做的事情,可不僅僅是個“傳聲筒”,而是要離間關中與安守忠之間的關係。
煽風點火的活計其實不好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殃及。侄兒李華是個小年輕,根本不明白其中風險在哪裡。
手裡握刀的丘八,李棲筠年輕的時候跟他們打過很多交道。丘八拿刀殺人什麼的,實在是不要太普通了,簡直不值一提。
你怎知下一個被殺的不是你?
“叔父,您這……不怕關中那邊的人報復我們嗎?”
李華疑惑問道。
現在情況是明擺着的,他是沒料到李棲筠這麼快,就實際參與到汴州這邊比較要害的事務當中去了。
要是以賭徒的視角看,不亞於一個在賭桌邊觀察局面的路人,突然間上桌,然後一把梭哈。
這把玩得有點大啊。
“不用擔心,官家已經安排好了,會有人通知家裡,趕緊搬家。
等我們舉家搬到汴州,關中那些人就只能乾瞪眼了。”
李棲筠懶洋洋的說道。
李華點點頭,他有點明白,爲什麼這次明明只是自己參加科舉,叔父李棲筠卻要跟着一起來了。
原來,他那位早年就敢孤身奔赴安西的叔父,這次來汴州,送他考科舉是其次。
主要的,還是爲自己謀一份差事,而且這份差事還不能太寒磣了!
“叔父,按您剛剛說的,關中大亂豈不是板上釘釘?”
李華壓低聲音問道。
很明顯,李棲筠都參與到這麼大的事情裡面,他個人的看法與傾向已經是擺在眼前,沒有絲毫遮掩了。
“嗯,伴隨着洛陽的分離,關中大亂只是遲早而已。
天下的格局開始重新洗牌,這天啊,確實要變了。”
李棲筠搖搖頭,一臉惆悵。
曾經當官,曾經見過世面的人,會對這些年的世道很不適應。
當年在安西的時候,大唐還是那般強勢。如果以正常的歷史軌跡來說,李棲筠回到長安後,應該在中樞混一段時間,再單獨外放爲上州刺史。
最後再調回長安,在六部之中任職。至於能不能當尚書侍郎,能不能當宰相,都要看運氣如何。
可是現在呢?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已經沒有什麼約定俗成的升官路線,每一個想在官場混的人,都要憑本事憑人脈,蹚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沒有什麼可以參考的。
入夥晚,就要玩命去拼,沒什麼好說的。
“叔父,當官就這麼難麼?”
聽完了李棲筠的一番解釋,李華有些懷疑人生。
當官這麼難,爲什麼大家還要考科舉,數千人裡面才錄取那麼一點,這還是經過篩選的結果。
“如果當官都難的話,那世間就沒什麼容易的事情了。”
李棲筠一臉正色告誡李華說道。
……
離間安守忠與長安朝廷的關係,其實只是方重勇安排的一件“小事”。至少在他看來,打鐵還要自身硬,如果自己沒有實力,那麼無論玩什麼陰謀詭計,就算僥倖成功,也只是便宜了別人而已。
這天一大早,方重勇就來到坐落於開封城內,幾年前新設立的“武備庫”。,裡主要是用來存放盔甲,棉衣以及相關原料的。
這兩年以來,汴州也實行了軍改。其中變化很多,最大的變化,就是將不斷“私有化”的兵器甲冑,重新歸公。
士兵必須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才能來武備庫領取甲冑。
而平時,只允許攜帶橫刀與短弓。
漸漸的,變得有點像是“國家”的樣子了。
普通士兵在執勤的時候,除了軍服外,只允許在裡面套一件既可以禦寒,又有一定防禦力的皮背心,配一件絲綢裡襯防箭矢入肉。
非出徵狀態,將校可以穿盔甲,但士兵執行任務最多隻能穿紙甲。汴州這邊從一開始,就將新生產的甲冑入庫編號,並不分發下去。
使得這些“戰略武備”與士兵分開,大大降低了兵變的成功率。
不披甲,就算有幾千人譁變,也很容易被披甲的精兵所鎮壓。
而歸士兵日常穿戴的東西,其一是綁腿綁胳膊的專用布料,對箭矢有一定的防護,方便取箭頭。除了可以禦寒外,也可以防止日常被樹木石頭劃傷,產生非戰鬥減員。
其二是頭上戴的“笠子”,取代了頭盔。它幾乎沒有什麼防禦箭矢的能力,但是方便擋風遮陽遮雨,實用性很強。
笠子頂上可以安插不同顏色的纓子,便於敵我識別。笠子下面冬天的時候可以套一層布甚至是皮毛,用於保暖。
此物一經推行,便深得底層軍士喜愛。頭盔這玩意除非必要,否則不但沒用,反而戴着非常極不舒服。
李筌主持樞密院,這兩年在軍隊正規化,後勤規範化和多樣化方面下了很多苦功夫。
這天一大早,方重勇就來到開封城內的“武備庫”,突擊檢查庫存情況。
方重勇漫步在過道狹窄,貨架又高大寬敞的武備庫裡,觀摩着李筌整軍的成果,不由得感慨專業人才的重要性。
“有點意思啊。”
他忍不住一陣嘖嘖感慨。
“官家請看,如今的甲冑,已經不同於大唐的傳統制式。
過去,都是一甲一套,基本上不會分開。
改制後,一套甲除開頭盔外,分爲頭盔、胸甲、抱肚、披膊、吊腿等主要部件。
還有護腕、護膝、護頸等皮革製成的小件可以配。
像是胸甲與抱肚什麼的,還可以分成兩半。前身跟背後,用的材料也不一樣,防護不一樣。
可以根據需要任意搭配。
製作甲冑的時候,也是按官家所說的流水式製作,效率大大提高了。
現在武備庫內,鐵甲、皮甲、紙甲加在一起,不少於五萬套。”
李筌自豪的說道。
爲了提高軍隊的披甲率,爲了應對戰爭之中的損耗。
方重勇和手下幕僚,當初就從人工數量、原材料供應、採購費等方面分析了製作甲冑的瓶頸所在,並制定了盔甲的種類和佔比。
鐵片產量有限怎麼辦呢?用皮甲。
皮革產量有限怎麼辦呢?用紙甲。
汴州境內很多造紙的作坊,紙張供應不成問題。
將甲冑打散成零件,批量製作。將來數量如果不夠了,能護住前胸就不管後背呀!什麼東西缺那就趕緊補,着急打仗了,有什麼用什麼。
汴州府衙上上下下都是想着一統天下,在方重勇的居中調配下,政務運轉效率很高。這兩年軍備的補充,成果可謂是有目共睹。
“看着這些甲冑,某晚上睡覺都睡得更安穩些了。”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
當初選擇在汴州落戶的優勢,正在一點點的發揮出來。特別是奪取了淮南以後,富庶的揚州,一直在往汴州這邊輸送物料與手工業品。
還有大量的商稅。
淮南地區的經濟也在迅速恢復。
方重勇查驗了庫房,發現並沒有什麼貓膩,他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了武備庫。
他去看只是看個大概印象,盧邁會帶着專人去查賬的。在武備這方面,誰敢耍花樣,必死無疑沒有任何條件可講。
正當方重勇要離開的時候,張光晟領着一個穿皮甲的將領走上前來稟告道:“官家,車光倩副將劉文喜,特來汴州向朝廷報功。”
劉文喜單膝跪下,將手中的木盒子託舉到頭頂。
“首級?”
方重勇一看這木盒方方正正的尺寸,就知道剛好裝一個人頭。
果不其然,劉文喜大聲稟告道:“官家,去年時車將軍帶兵與賊軍激戰於台州,賊首袁晁逃逸。我軍繼續追擊,袁晁帶兵四散奔逃。我們追了四個州,纔將此獠斬殺,平息了袁晁之亂。”
終於結束了!
袁晁之亂的後續一點也不激烈,每次交戰,都沒有超過一萬人。這倒不是袁晁不想集中優勢兵力,而是他根本沒法集中,地形也不允許。
袁晁先是在臺州以北與官軍作戰,慘敗。那一戰叛軍被斬殺兩萬人,屍體把寧海那邊的一條小河都給堵住了。
袁晁逃回台州治所臨海負隅頑抗,一敗再敗,城破後死傷無數。
接着他又帶着麾下精兵轉戰溫州、擴州、衢州、睦州,邊打仗邊擴軍。最後於睦州治所以南的三河戍,被車光倩所率一萬精兵團團圍困。
最後那些所謂的“義軍”也全部戰死,袁晁在戍堡城頭自盡。
這場兵禍的後續,戰場上交戰規模不大,但對於當地脆弱的經濟,卻造成了極大破壞。南面的百姓很多人都紛紛當流民逃亡北面的杭州。
一時間,當地很多地方山林裡的老虎、豹子和狼,都下山到村鎮裡面覓食,時常有不能走的老弱被吃,可謂是慘到極點。
兵禍之害,不在於戰場上殺死了多少人,而是軍隊交戰的地方,社會秩序與生產秩序都被破壞。不離開的人,哪怕餓也餓死了。
方重勇盯着劉文喜送來的人頭,內心沒有任何喜悅。
這是一場典型的“雙輸好過單贏”的博弈。當地的土豪劣紳固然是倒了大黴,可那些所謂的“義軍”,最後也沒辦人事。
官軍也好,義軍也罷,他們只管打仗就行,可本地百姓要考慮的事情就很多了。
義軍是不是真的“義”,衆說紛紜。而官家是不是真的“爲民做主”,卻也值得商榷。
打到最後,四五個州被打成了一片焦土,血流成河。
這真的值得嗎?
想到這裡,方重勇就覺得內心有點沉重。畢竟,他是必須要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的人。
任何一個希望改朝換代的人,都不能迴避這個問題。
“本帥馬上修書一封給車光倩,你帶回去。
如無意外,你們應該會被調度到淮南。鎮守杭州,安撫地方的另有其人。
這幾年的戰功與賞賜,你一併交給樞密院。到時候自有安排,一文錢,一塊布都不會少。”
方重勇安慰劉文喜道,當場保證。
後者並不明白方重勇的安排有什麼深意,但是能從浙西調度到淮南,那實在是太好了。
在沒有成爲黃泛區以前,淮南之地,可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富庶,揚州府更是被稱爲“揚一益二”。
去這種好地方,劉文喜此刻的心情就跟他的名字一樣。
聞之則喜!
“謝大帥恩典!”
劉文喜領命而去,回驛站等消息了。事實上,方重勇安排車光倩擔任淮南節度使,早在兩年前就該落實。只不過袁晁這廝跑了,事情沒做完便不得升遷。
他不升遷,他麾下的丘八,賞賜也無法落實到位,只是先給了一部分。
知道這件事情後,車光倩麾下丘八,恨不得把袁晁這龜孫的畫像掛在稻草人上面,練刀法的時候劈砍用。
你都起事失敗了,早點來官府自首不好麼。像個老鼠一樣到處跑,讓大家都落不到好!
這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軍中很多丘八都恨透了袁晁。
在袁晁自殺後,那些丘八們也不肯罷休,想把袁晁的屍體剁成肉泥喂狗泄憤,被車光倩阻止了。
一想到賞賜終於到手,劉文喜心中就美滋滋的。
等劉文喜走後,李筌這才上前對方重勇抱怨道:“袁晁這廝可恨得很,浙東與江西等地很多都十室九空,便是拜他所賜。若不是這廝在拖我們的後腿,說不得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攻打襄陽了。”
“世間的對錯,哪有那麼容易分辨呢?
袁晁死了,他就敗了,僅此而已。”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道,沒有接茬。
無論袁晁起兵的原因是什麼,他最後導致的結果,都是最壞的那種。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做錯了的。
很多時候,好心都不見得能辦好事,更別說一肚子壞水的人了。
而李筌不過是站在統治階層的立場,維護統治者的“大局”而已。當然了,如果袁晁橫掃江東,再造了一個新的“東吳”,李筌等人會怎麼評價他,就很難說了。
反正,死人是沒有資格講話的,只有活着的人,才配大言不慚的談正義與公理。
想到這裡,方重勇忍不住後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