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紫袍(八)

長生天啊!處木昆吐馬提猛然將目光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羨慕得差點兒沒把眼珠子從眼眶裡掉出來。石頭城背靠且末河,城南城北有好幾大片的水草豐美的綠洲,城西之地還有上百里戈壁灘可供蓄養牧草。這些年來不知道多少西域部落打過此城的主意,都被麻羯族武士拼死殺退了。沒料到周將軍只是隨隨便便一句話,就令方圓數百里的膏腴之地換了主人。

想到這兒,處木昆部大埃斤吐馬提心裡越發後悔。早知道如此,自己又何必去腆着臉拍哥舒翰的馬屁?跟着樓蘭人一道接下保護輜重隊的任務不就得了麼?即便撈不到石頭城的主人做,至少也能分碗湯喝?怎麼會像現在,偷雞不成,反而差點把老底都賠得一乾二淨!

他這廂羨慕得兩眼冒火。老狐狸康忠信卻被天上突然落下來的大餡餅砸得暈頭轉向。兩相比較,綠洲環繞的石頭城比樓蘭族目前暫且藏身的那個溫泉山谷強得何止一點半點兒。然而,論整體實力,樓蘭族與麻羯族之間相差着也不止是一點半點兒。眼下雖然後者剛剛遭受重創,沒十年八年功夫很難恢復元氣。但在平地上作戰,雙方都無險可據的情況下,樓蘭人也沒有絲毫勝算。偏偏石頭城周圍偏偏是一片空曠。如果康忠信今天敢接下週將軍恩賜的話,失去了家園的麻羯族沒勇氣怨恨安西節度使心狠,卻絕對會跟樓蘭部拼個不死不休。

“怎地?還嫌我給的報酬低麼?”見康忠信始終支支吾吾不肯謝恩,周嘯風把環眼一瞪,沉聲喝問。

“不,不低。太高了,太高了!”到了此時,老狐狸康忠信總算是明白過味道來了。敢情周老虎一開始,就沒打算將樓蘭人已經扣下的那兩成輜重討要回去。而是試圖通過這筆軍械,將樓蘭族死死捆在了安西軍的戰車上。日後,保護樓蘭古道沿途大唐商旅的責任,就落在了樓蘭部的頭上。而與此同時,樓蘭部還得時刻提防麻羯人和其他幾個居住於且末河流域的部族聯手報復。

“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周老虎最肯講道理!不會虧大一個對安西軍有功的人,當然,也不會饒恕一個敢冒犯大唐天威的傢伙!”扭頭掃了尚懵懵懂懂的小洛和石懷義兩人一眼,周嘯風呲牙而笑。

不由自主,神醫小洛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趕緊縮了縮脖子,躲到了石懷義身後。石懷義也被周老虎笑得渾身上下不自在,卻不敢辜負小洛的信賴,硬着頭皮挺直身體,同時不停地拿眼睛往自家族長,老狐狸康忠信那邊瞄。心中還暗暗納悶,‘能得到石頭堡及其周圍的數百里草場,不是件好事情麼?怎麼族長大人看起來好像要哭一般?’

的確,老狐狸康忠信現在連哭一場的心情都有。這麼大的恩惠,他根本沒理由拒絕。如果拒絕了,回頭跟族中其他長老也無法交代!可硬着頭皮接下來,恐怕用不了多久,樓蘭部就要面臨滅頂之災。正手足無措間,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嚎啕之聲。殺光了本族“敗類”的阿拔斯小跑着上前,撲倒在地,抱住周嘯風的雙腿大聲哀求,“周將軍開恩,周將軍開恩啊。您把麻羯人從石頭堡趕出去,讓我們全族上下七萬餘老幼,到哪裡去安身啊!”

“你們,不是早就在河西那邊找好了新的草場了麼?怎麼,又突然捨不得離開了?”周嘯風將腿擡了擡,甩開阿拔斯的胳膊,冷笑着追問。

“將軍大人開恩,將軍大人開恩!”阿拔斯膝行幾步,再度抱住周嘯風的靴子,死也不肯鬆手。“那都是我哥哥和薩滿兩人的主意。他們兩個被豬油蒙了心,自己往絕路上走。可麻羯族其他男女老幼,卻對大唐忠心耿耿啊!”

麻羯一族的確跟哥舒部的使者有約在先,完成了截殺輜重隊的勾當之後,如果害怕封常清的追究,就闔族遷徙到哥舒翰的治下。由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在玉門關大澤附近,另外再撥出一塊更豐腴更寬闊的綠洲來,供麻羯族修生養息。反正眼下河西節度使手裡,有的是當年王忠嗣滅後突厥時奪取的疆土。

可現在麻羯族非但沒有完成哥舒部交代的任務,反而實力大減。對哥舒翰而言已經徹底成爲雞肋。再腆着臉投向河西,肯定沒有任何好果子吃。

這些苦處,阿拔斯是有口說不出。只敢以頭搶地,嚎啕不止。周嘯風聽得不耐煩,再度擡起腿來,將阿拔斯踢開數尺,冷笑着問:“就這麼個忠心耿耿法?趁我不注意,就拿着刀子砍我的弟兄?手和腳都在你們自己身上長着,我就不信,闔族上下都不願出戰的話,你哥哥和薩滿兩人有膽子自己過來送死!”

“我們拗不過他。胳膊拗不過大腿啊!”阿拔斯回頭看看近在咫尺的數千本族武士,繼續哭叫。嚎了幾聲之後,知道光憑着謊言交代不過去,他擦了把臉上的血,抽泣着補充:“薩亦黑和默啜兩個狗賊的人頭,我已經割下來了。還有哥舒部的狗賊,我也已經命人拿下。將軍大人稍等,我馬上給您個滿意的交代!”

說罷,起身返回剛纔的殺戮場。命人拎過來數個血淋淋的人頭,逐個捧給周嘯風。“這是我那被豬油蒙了心的哥哥薩亦黑。這個是薩滿默啜。這幾個是混入我部的大食‘曼拉’和他的僕從,我都給您拎過來了。請將軍大人過目。”頓了頓,又將手向背後一伸,指着擡在族人手上,十四個被綁成糉子般的傢伙說道,“這幾個是歌舒部的狗賊,打劫輜重隊,都是他們的主意。小的不敢隨便處置,交給將軍大人審理。如果這樣還不能令您老人家心裡的怒火稍微平息一些的話,麻羯族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只求您老,只求您老開恩,千萬別把我們趕走啊!”

說罷,又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

“唉!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周嘯風輕輕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嘆道。“你部其他長老是什麼意思?還願意留在安西節度使治下麼?”

“願意,願意!”阿拔斯立刻收起眼淚,連聲迴應。

“那好,你們把石頭城讓出來,交給樓蘭部來居住。城外的綠洲分爲三份,你部留下其中三分之二,另外一份交給樓蘭人!”

這個條件雖然還是很苛刻,但比全部被從且末河畔趕走,已經寬容了許多。阿拔斯不敢再爭辯,流着淚答應。“嗯,是!謝將軍大人開恩,謝將軍大人開恩!”

擡起頭來,目光掃向康忠信,便是滿眼怨毒。

老狐狸康忠信被看得心中一凜,知道樑子已經結下了,此刻再想抽身恐怕早已來不及。也只好上前半步,躬身向周嘯風致謝。

“不用擔心。你做了大唐的石城堡總管,自然有安西軍在背後給你撐腰。有人敢攻擊你族的話,回過頭來,我帶人滅了他!”周嘯風笑了笑,出言安慰。

“多謝周將軍!”老狐狸康忠信這回終於心服口服,再度躬身施禮。論謀略,他自詡不輸於任何人。可沒有強大的武力作爲後盾,此刻任何謀略使用出來,都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準備接受石堡城吧!護送輜重隊的任務到此爲止,剩下沒你們樓蘭部什麼事情了!”周嘯風擺擺手,示意老狐狸康忠信退下。然後,再度將目光轉向阿巴斯,“你也不用哭鼻子抹眼淚了!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好。你想想,今天你部向我發起攻擊時,是誰下的命令?如果我不出手替你殺掉那些做夢都想進入天國的傢伙,回過頭去,族中還有你什麼事麼?”

聞聽此言。阿拔斯又打了一個冷戰。當時目睹哥哥身死,他又驚又懼,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來。一衆改信了真主的族人們,全是在黑衣大食惡客的唆使下,纔不顧一切向大唐將軍發起了進攻。

這簡直是將麻羯族往深淵裡邊送!殺掉一個小小校尉沒關係,哥舒翰肯定兜得住。而殺掉一個雲麾將軍。恐怕即便哥舒翰有心幫忙,在大唐皇帝的震怒下,麻羯族也要被連根拔起了!

更何況這裡邊還涉及到了族中權力之爭的矛盾。那麼多改信了真主的族人擰成一股繩,自己即便繼承了哥哥的位置,恐怕根基也無法穩固。屆時,大食人再偷偷派過來一個‘曼拉’,還不是想幹什麼幹什麼。自己這個族長,只能充當一個聾子耳朵?

想到這一層,他心中對周嘯風的怨恨大減。看向老狐狸康忠信的目光,卻愈發的陰毒。對方接替了石城堡總管的職位,麻羯族當然不能明着跟其背後的大唐對抗。可暗地裡用些手段,恐怕天高皇帝遠,安西節度使也沒那麼多閒功夫操心!

正在心裡發着狠,又聽見周嘯風沉聲命令道:“今晚我就住在石城堡中。你的兒子,還有部族中每個長老,各送一個兒子到我帳下來!明天一早,必須到我軍中應卯。有機會的話,我將着力提拔他們!”

“這.......是,將軍大人!”阿拔斯猶豫了一下,不得不答應。這回,他連使陰招的機會都沒了。長老們日後顧忌自家做人質的子侄們的安全,肯定會非常小心。族中任何對抗大唐的舉動,都會受到慎重考慮。

“去,將死者都安葬了吧!”揮手趕走了阿斯拔,周嘯風又將注意力轉到十幾個捆成糉子般的哥舒部使者及其僕從身上。他先前逼阿拔斯自己主動交人,不是爲了掌握什麼罪證,而是爲了徹底割斷對方與哥舒翰之間的聯繫而已。如今安西軍遠征在即,根本沒時間跟哥舒翰打一場無頭官司。況且據長安來的消息,李林甫已經病故,楊國忠如今獨掌朝中大權。有此人在背後撐腰,安西軍掌握不到更強大的證據,也搬不倒哥舒翰這個軍頭!

至於以後怎麼把冒充沙盜,劫殺輜重隊的帳算回來,那都是需要封常清大都護仔細考慮的事情。作爲一名得力干將,周嘯風眼下能做的只是給哥舒翰一個教訓,讓他別扯安西軍的後腿而已。轉眼間,十幾個想法便從周嘯風心中閃過。皺了皺眉頭,他選擇了其中最穩妥的一條。

“留下這個,其他的全殺了!”用手向俘虜們指了指,他沉聲下令。

立刻有親信答應一聲,抽出腰間橫刀,將十四名來自哥舒部的俘虜殺掉其中十三,只留下看上去衣衫最華貴的那個,倒拖着丟到了周嘯風腳下。

“你,叫什麼名字?”周嘯風用靴子踢了此人一腳,沉聲喝問。

“饒命,饒命啊,大人。小的招了,招了!”哥舒部的信使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瞎話,試圖矇混過關。沒想到對方問都不問,就開始動刀子殺人。立刻嚇得連尿都淌了出來,爬在溼漉漉的尿泥裡,大聲哭號。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看到沙地上迅速擴展的一大片水漬,周嘯風直皺眉頭。用這種人當心腹,虧得哥舒翰能做得出來!換到安西軍這邊,還不夠給大都護丟人現眼的呢!

“小的,小的叫哥舒阿勒貸。是哥舒部卓班的阿爾斯親弟弟,別殺我,別殺我。小的全招。全招!”使者一邊哭泣着迴應,一邊來回在尿泥裡打滾。

對於這種疲懶人物,周嘯風殺他還真覺得髒手。命人將繩索割斷,然後又命人牽過來三匹駱駝,拿出幾袋淡水和乾糧放在駱駝背上,笑着說道:“殺了你,誰給老子送信回去?趕緊滾吧,滾回你主人身邊去!告訴你家主人,別以爲自己做得天衣無縫,他乾的那些齷齪事情,安西軍上下全記得!”

“您,您真的不殺我?”死裡逃生,阿勒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趴在駱駝腹下,低聲問道。

“滾!”周嘯風衝着此人屁股狠踹了一腳,大聲重複,“回去告訴哥舒翰。讓他做事情前先想想,自己的富貴由何而來?!別光顧着替族人撈好處,如果沒有大唐,他連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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