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滿樓。
春滿樓已經人去樓空。
西門達觀陪着受到驚嚇的甲米地領主離開。街上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的青樓姑娘們,末日降臨一樣的場景讓這些金絲雀們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那些平時日不可一世的衙門差役到現在仍一個都不見蹤影。
有幾個走過南闖過北的大膽商人從春滿樓後院洞開的門裡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都駭的臉色發白連滾帶爬的走開。
姬卿佐絞死了最後一個哀嚎的海盜,正在安着琴絃,眼中忽然精光一閃,巨大的瑤琴猛地一翻擋在身後。
只聽“鏘”的一聲琴腹炸爲粉碎,金光閃耀處一支竹筷像是撞上了什麼堅不可摧的東西,猛的彈了回去。姬卿佐“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跌倒在地上。
在不遠處,李華梅持弓而立。
姬卿佐先是一怔,接着不顧牙齦上的鮮血哈哈大笑,“想不到李都尉會手下留情。那麼,您是要得到我的效忠嗎……”
姬卿佐那張有些妖氣的臉勾出一絲笑,“美麗的南蠻大都護。”
見識過李華梅彤弓可怖的驚人力道,姬卿佐可不相信保住小命是靠自己的本事。
“我……”不知道這句話觸動了什麼,原本有些猶豫的少女做出了自己的決斷,“我拒絕!”
“我的才能可以幫你重新成爲南蠻大都護,恢復南蠻都護府的榮耀。這你也要拒絕嗎……”姬卿佐柔和的嗓音帶着強大的感染力。
“我拒絕!”李華梅的咬緊了嘴脣,“你這樣的男人,應該是個蓋世英雄,爲什麼,爲什麼一定要像個笑話一樣活着!”
李華梅的聲音顫抖着,看着這個第一個讓她觸動的男人。
“你的懦弱我可以忍受。”李華梅心中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這種感覺像是飢餓,又像是更多的東西。
她持弓的手臂顫抖着,如玉般光滑的肌膚,在這暗淡的夜裡映着火光,“但是我的懦弱卻不能讓自己忍受……我沒有勇氣,沒有勇氣看你這樣的……活着!”
彤弓猛的張開,那象徵着南蠻大都護征伐四方的權杖吱呀呀的響着。
一支細長的箭筆直的對準了姬卿佐。
在弓弦的抖顫中,半滿……
李華梅緩緩地扭過頭去,好像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力道已經足以射穿幾個姬卿佐。她的手好像失去了知覺,無意識的努力着,也在微微顫抖着。
一汪淚悄然滑下。
持滿……
姬卿佐有些意外地的看着李華梅,半晌,嘴角露出一絲莞爾,閉上眼睛口中吟唱,“盤根錯節,可以驗我之才。波流風靡,可以驗我之操。”
靜待中的死亡並沒有到來。
姬卿佐睜開眼睛,不遠處一支長箭搭在弦上筆直的指着自己。一滴鮮血無聲的從箭尖滴落,接着又是一滴。
李華梅緊緊地捏着琴絃,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經被弓弦割破,正在汩汩的滲着殷紅的血。
弓上的力道終於慢慢消減,半滿……
李華梅和弓一起委頓於地,她的聲音低沉細微,“
想不到,我比我想象的還要懦弱。”
“在很久之前中原出了四位智者,他們響應齊桓公的葵丘之盟爲中原指出了通向繁榮的四條道路。儒、道、墨、法四種思想也被視作形成中原文明的四維軸心,那個時代被稱作軸心時代。其後掌握這四種思想的諸侯彼此爭鬥,試圖證明他們所實踐的理想才能給百姓以幸福,這數十百年就是潮汐時代。”
姬卿佐看着傷心的李華梅,忽然張開口,只是他平靜說着的彷彿毫不相關的東西。
他看着李華梅,那種充滿胸膛的憐惜,終於讓他動容。
“將作監和稷下學宮並稱兩大文明之源,他們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可以給百姓幸福的除了儒道墨法還有……技術!”
姬卿佐狼狽的站起身來,他擦擦了嘴角的血,眼中閃光芒,那是一種近乎信仰的虔誠。
雖然身上髒兮兮胸前還有嘔出的鮮血,但是在李華梅眼中,這個男子此刻竟是如此的神采飛揚。
如此的令她心折。
姬卿佐激昂道,“他們崇敬稷下學宮,卻輕視將作監。他們輕視工匠和他們的發明,將這些新工藝視作奇技淫巧的下賤才能。整個中原用一條腿在戰國時代跑了兩百年,讓無數的英雄肝腦塗地,卻仍試圖跑出一個未來!”他深深的看着李華梅,柔聲道,“是這樣的可笑啊。”
“我!周文王的子孫振振公族,漢陽諸姬中最嫡系血脈。忍耐恥辱揹負侮辱的名聲活着,是爲了試圖證明技術和知識的重要。我,比你想的勇敢。”
“然而此刻我才知道,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勇敢,我不敢,不敢讓你和我分擔這樣恥辱的聲名。”姬卿佐輕輕地握起李華梅的手,含住她冰涼的手指爲她吮去血污。
姬卿佐的嘴脣軟軟的,溫熱的口腔炙熱了李華梅的靈魂。
“能留下嗎?”李華梅看着這個含着她手指的奇男子輕聲懇求着,聲音說不出的濡軟。
姬卿佐眼皮一垂,黯然道,“還不能。”
“爲什麼?在蜜將軍這裡……也可以實現你的理想。”華梅急切的說到。她希望能留住他,哪怕接受蜜伽羅的處罰。
“蜜伽羅,一顆狼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會走出自己的一條路。然而我久食林白家的供奉,這次總要給他們個交代。”
姬卿佐看了李華梅一眼,微笑道,“是她讓你事後殺掉我?”
李華梅抿了抿脣,垂下的雙眼裡有着悵然的失落。
她沒有說話。
李華梅默默地把自己的手從姬卿佐的緊握中抽了出來。“你……走吧。”
姬卿佐沉默片刻,從衣服上扯下一段白綢,取了一枚快要燒成焦碳的木刺在上面龍飛鳳舞的寫了起來。
不一會寫罷,將稠幅一折遞給了李華梅。“我不會讓你爲難,我用這個換自己一命,她不會怪你的。”
姬卿佐蹲下身破開琴身的殘骸,從裡面摸出一把金光璀璨的斧鉞。
這把短斧做的極爲精緻,算上斧柄也不過兩尺長,兩片斧刃加起來也不過有半尺的幅面。
姬卿佐這樣不以氣力
見稱的傢伙握在手中尚能遊刃有餘,可見它的材質有其獨特之處。
李華梅情緒低落倒也沒什麼特殊的反應,只是想起剛纔竹筷被彈回,曉得必是此物阻攔。
躲在遠處的兩個傢伙眼睛就有點不大對勁了。
“樓師,那是……”
“閉嘴!”
“此物名爲虎嗔,得到的人,可以王霸天下。替我轉送蜜將軍吧。”姬卿佐道。
“虎嗔!這就是封印文明的虎嗔?”就算李華梅情緒再低落,聽到虎嗔的名字也忍不住擡起頭來。
南洋消息閉塞,但是“萬兵之王”名聲卻是馳名在外。
因爲材質比例的原因,這柄小斧本身的硬度和韌性算不上最強,它也沒有驚人的屠戮來註釋傳奇。
但這把封印着文明而不是鮮血的兵刃卻成爲了戰國末期公認的萬兵之王!
相傳,哪怕從斧鉞上面刮下一點碎屑,用來重新熔鑄在自己的兵器裡,都可以令硬度和韌性倍增!
聽到李華梅的驚呼,姬卿佐苦笑一聲喃喃道,“文明不併掌握在學者或者大匠手中,而是掌握在權勢者手中。當他們願意手握文明,便是文明;願意手握鮮血,便是鮮血。”
他的視線刻意的避開了華梅的方向,不敢再看李華梅,話音一落就神情蕭索的離開了這個地獄般的院落。
李華梅拿着姬卿佐遞給他的虎嗔和寫滿字的綢緞,呆呆的看着他慢慢走遠,直到那個身影消失不見。
她的眼神卻依舊盯着姬卿左消失的地方,沒有任何聚焦,卻固執的絲毫不移動視線分釐。
“梅梅啊,終究不如蜜將軍那樣敢做敢愛。”
樓師看着李華梅,心疼的咂咂嘴。
大日須彌眼神複雜的看着走遠的姬卿佐,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這個傢伙。”
“整個中原用一條腿在戰國時代跑了兩百年,讓無數的英雄肝腦塗地,卻仍試圖跑出一個未來!”
姬卿佐的聲音在這兩人耳邊轟鳴着,讓他們不知所措。
在他們面前忽然展現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都錯了嗎……
兩人從隱藏處磨蹭了一會才走出來。
李華梅默默地把手中的東西交給樓師。
條幅一展。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
樓師表情怪怪,又往下去看。
“……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
流暢揮灑的文字到了這裡戛然而止。
樓師略一思索,臉色刷的變得雪白。
下一句應該是……
而後乃今將圖南!
“怎麼了樓叔?”大日須彌注意到了他臉色的變化,小心的問道。
樓師臉色極爲難看,半晌才用乾澀的嗓子道:“有一隻鳥,要飛到南方來了……”接着看看大日須彌,“很大很大的一隻鳥。”
大日須彌這個黑心和尚也吃了一驚,“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