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說話的功夫裡,遠處的追殺也告結束,蛇妖皇后一行盡遭屠戮,妖蠻們意猶未盡地返回大聖玦。臨走之前,阿嫣小母不忘輕聲囑咐蘇景:“待你我和合之日,你可不能像對蛇妖那樣對我。須記得,我是你的小母狗。”
這妖精已經把調戲蘇景當成自己的修煉了,蘇景實在不知道怎麼應她的話,乾脆就當沒聽見。
妖蠻歸巢,扶乩等人回黑石洞天,蘇景又一揮手,神龍吸水一般、地面上的浩浩火海片刻被他收斂一空。
此刻天上的大雨式微,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落於滾燙的地面、嗤嗤作響。
鬼袍微擺,洪靈靈滾落地面。
剛剛的誅妖惡戰,蘇景只讓他看了個開頭,在衝入烏雲後就徹底封了袍子,現下洪靈靈重歸大天地,左右看看,目光之內一片焦糊,被斬殺或燒死的妖怪屍身散落、觸目驚心。
洪靈靈跪拜在地,口中顫聲說着‘侍奉吾祖’,眼角餘光還在來回巡梭着
“你在找她?”隨着蘇景說話,咕咚一聲,皇后的首級滾至洪靈靈面前。
洪靈靈身子一抖,坐倒在地。
蘇景繞過洪靈靈,腳步輕快向前走去。他是玩火的行家,地上火海無邊時,有兩樣東西蘇景加了留意、沒去燒燬蘇景坐在皇后的鑾椅上,掂了掂屁股、按了按軟墊,還不錯、但也沒有想象中那麼舒服。
洪靈靈回過神來,捧了皇后的首級,彎着腰一路小跑來到蘇景面前,意殷殷言切切:“多謝老祖饒命,多謝老祖饒命!”言罷咚咚叩頭
蘇景五十年煉化的,不止是烈火世界,還有大聖識海。
遊散於夢境中、蝕海絲絲縷縷的念頭不是記憶,不是什麼具體事情,只是這洪蛇大聖的心根本念,煉化過程中蘇景對洪蛇的性子瞭解得再透徹不過:
若今日自鐵灰羣山中顯身的是真正的蝕海大聖,皇后這一行妖怪照樣會被殺滅,甚至死得更慘。
因爲最近一次祭品出了毛病;更因爲大聖要立威,先祖對子孫沒有憐憫之心,同樣的血脈傳承下來,子孫對蝕海大聖又會是什麼樣的心思非得立威不可!
冷血蛇族,就是這樣的本性。
蝕海不是焚窮,洪蛇也不是禍鬥。
若是和睦之族的妖怪,見大聖把皇后宰殺了,就算不敢問出口至少心裡也得有個疑問:爲什麼殺她?
洪靈靈卻只驚駭片刻,便來向大聖致謝致敬,他理所當然就明白大聖爲何誅滅皇后一行,這又何嘗不是洪蛇的本性顯現。
蘇景伸手向後指了指:“那是你的皮囊吧?這就穿回去吧。”
留於火海、第二件沒燒的東西,就是洪靈靈直挺挺的法身。
洪靈靈大喜,跑到自己的身體前溜溜一轉,化作一道灰煙鑽入眉心,過片刻,手腳抽抽、身體抖抖,眼睛睜了開來。
身魂分離五十年,元魂又脆弱不堪,一時之間還指揮不好身體,洪靈靈就像個壞掉了的提線木偶似的,左一瘸右一拐、左臂胳膊肘頂住肋下拿不出、右臂從脖子後面繞着放不下來地來到蘇景跟前,想鞠躬卻高高的腆起了肚子,就這樣口中還不忘諂媚大聖
這個時候鬼袍右袖微動,蘇景心生感應,真正的蝕海甦醒,要找他相談。
心念一轉,蘇景將其放了出來,蝕海的元魂居然是個十二三歲的毛頭小子,不過年紀雖輕,模樣卻着實兇猛,上身人形齊腰下仍是蛇身,青灰色的皮膚,全身赤裸眉發精光,從頭頂到腳趾處處紋刻古怪符文,連臉上都不例外,除了雙眼幾乎找不出一塊空地。
眸子幽黃,蝕海的蛇目直視蘇景。
洪靈靈也被他的野蠻樣子嚇了一跳,但隨即察覺此子和自己是同族,想來應該是個皇后的侍從、剛剛一戰時被蘇景收服了。
洪靈靈也是個好妖奴的料子,咳嗽一聲,對毛頭小子說道:“大聖問你什麼,你便說什麼,否則有你好看!還不快快跪下叩頭!祖宗都不認了麼!”
蛇目都轉,兇狠瞪向洪靈靈。
洪靈靈貴爲‘大聖甦醒後第一妖奴’,豈受這小子的怒目,張口便罵:“以前沒人教你規矩麼?”後面他正想再說什麼,蘇景就擺手道:“洪纏兒死前曾把我回來的消息傳了出去,這大半晌過去,接我的人也快到了,你捧了那顆腦袋去迎一迎吧。”
洪靈靈斜着身子歪着頭,恭恭敬敬應了聲‘是’,抱起皇后的首級,繞着大大小小的圈子飛走了。
盯住洪靈靈的雲駕,蝕海道:“我得吃了他。”
蝕海的聲音很尖,偏有帶了些嘶啞,聽上去讓人耳根發酸。
蘇景一哂:“我呢,你吃不吃。”
蝕海搖頭:“我不會動你。”
蘇景失笑:“你這話太假了。堂堂大聖、就算時運不濟,也不至就此丟了氣勢吧?”
蝕海大聖並未着惱:“你是天真傳人,就算沒有桎梏、我情形時也不會動你。”
蘇景愣了愣:“天真是個人?”
“你有天真的點將訣,尤其會不知他是誰!”蝕海大聖蛇眼微微一縮,兇光畢現:“降了便是降了,我認命服輸,但你若戲弄本聖,窮盡此生,我再不會對你講半個字。”
“我這塊令牌,是一位少女幫我煉化認主,具體情由我不瞭解。”對方已經拜奉了大聖玦,蘇景便無需隱瞞什麼,實話實說。
蛇身一盤,蝕海坐在了自己的尾巴上,目光放鬆了下來:“少女能煉化令牌,必是天真的傳人無疑,她讓你接令,便也把你當成了傳人,我還是不會動你。”
蘇景總覺得‘天真’這兩個字感覺古怪,忍不住試探問道:“天真大聖?”
“不錯,天真大聖!”蝕海點了點頭。
所謂‘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天真’的古語本意指的是‘不羈俗禮不受約束’,到後來才漸漸引申出單純、幼稚的其他意思。
蘇景還想追問,蝕海卻變得不耐煩了,搖頭道:“我精力有限,廢話都留待以後再說,三件事情,你聽清楚。”說着,他揚起了一隻拳頭:“第一件事:這件鬼袍子,無論什麼時候也不能脫!”
蘇景稍意外,沒想到蝕海竟給自己提了一句中肯良言,應道:“不勞提醒,此事我曉得。”
蘇景是人,當個黃皮蠻子去打擂還勉強說得過去,可是他想冒充大聖元魂洪蛇一脈的大妖,又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他的本身是什麼?
此事的關鍵就落在‘鬼袍’上了。喪家寶物,稍加催動便能浮現魂魄氣意,穿着袍子蘇景才能裝鬼,脫了袍子就算他修爲再高,人家照樣一眼看穿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而蘇景想得又更進了一步,適才那場惡戰,動手前他還要先裝足了大聖,除了出氣報仇之外,還存了份‘試探’之意:試試看,能蒙過去不?
要是連皇后都騙不了,那就別癡心妄想、去人家皇帝面前裝爺爺了。
“第二件事,”蝕海大聖揚起了另一隻拳頭:“洪蛇一脈,只會用祖宗,不會認祖宗。在我之前,萬載千秋皆如是;自我之後,性子也不會變。祖祖代代相傳要將我喚醒,必有所圖,你當小心。”
蘇景乾脆直接問:“我有兩件事要落在洪蛇身上:一是討一枚靈丹;另則,我要皇帝收兵。”
蝕海大聖根本不問具體緣由,兩字迴應:“做夢!”
‘祖宗’兩個字,在洪蛇眼中根本不值錢,淫性之族,男人隨處播種、女人隨性交媾,倫常禮法皆不在眼中,誕下的孩兒連爹是誰都不曉得,又怎麼會真的在意祖宗?
蝕海大聖現在與蘇景性命相依,提醒前兩件事,其實是爲了保自己的性命。
蘇景點了點頭:“你接着說。”
蝕海身子一晃,竟從肋下又長出一隻手臂,第三隻手的拳頭揚起:“第三件事,給我留下三百子嗣。”
蘇景痛快點頭,能不能讓洪蛇滅族他不關心,求靈丹、敗妖兵,纔是目的所在。
不過蝕海這最後一件事又讓蘇景稍稍好奇:“兒孫不顧祖宗,祖先也不眷顧後輩,爲何還要留下三百子嗣?”
“二百七十條於我進補,剩下三十條留個根脈。我不喜歡兒孫,但也不喜歡斷子絕孫。”蝕海大聖言罷,不管蘇景還有沒有話說,身子一擺遁化青煙,又鑽回了鬼袍袖口,繼續休養去了。
蘇景坐在鸞座上若有所思,前前後後想了好一陣子,忽然縱起身形飛越半空,催動雲駕急行而去
洪靈靈東搖西晃、向着皇城方向飛馳,突然面前一聲斷喝:“前方何人,速速通名,否則刺客論處!”
隨着斷喝,一隊妖兵閃出,攔住了去路。
洪靈靈止住雲駕,開口便罵:“瞎了爾等的狗眼,連本座都不識得了麼?”喝罵中,他擡頭看了看對方的旗號,口氣略略放鬆了些:“常瑞王擺駕至此,可是來迎接蝕海大聖麼?速速通報,本座要見王爺,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