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椅上,洪吉笑容愜意、遠遠地透過門洞去看蘇景如何擺弄丹爐,可皇帝陛下突然眯起了眼睛,笑容斂去、目光專注起來:
丹房之內,與第一次一模一樣的,蘇景又伸手,按向爐蓋。
就算是傻子,剛剛被蛇咬過一口,也不會馬上又去摸蛇頭。可大聖的手法不曾稍變,那便不用問了,一樣的手法、內中藏了不一樣的玄機!洪吉蘊足目力,仔細觀瞧,身後一老一少兩個護衛也和萬歲同樣的神情,看得仔仔細細
下一刻,蘇景又被燙到了,一跳二尺、呲牙咧嘴地向後躍開,頭頂險險就撞到了屋頂。
皇帝錯愕、跟着啼笑皆非、最後乾脆笑出了聲音,還道他真有什麼辦法,原來是逞強。
蘇景的確吃苦頭了,丹爐劍氣第二次侵襲又被屠晚擋下了,可銳意切身的巨痛是免不了的,疼得他直咬牙。
不過蘇景真就好像不知死似的,第三次伸手、第三次跳腳呼痛;跟着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若非今天屠晚突然來了精神,蘇景的經絡早都被打成篩子了。
皇帝等人在外面看得又驚又笑,敢情大聖爺以前強橫慣了,今天偏就不信邪了麼?那就吃苦頭吧。
在妖怪們想來,充其量、大聖試過幾次也就該放棄了,可萬萬沒想到的,蘇景一次一次的摸爐子自討苦吃,這一討就是二十天!
開始的時候皇帝還算耐心,現在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咳嗽了一聲,遠遠地勸道:“這丹爐着實古怪,不過一時打不開也無妨,待大聖歸竅法力歸真,再來取丹還不是舉手之”
話沒說完,丹房中的大聖變化了手段,身邊金輪微微一震消失於無形,換做一塊‘硯臺’飛旋而出,懸浮頭頂一尺之處。
皇帝精神一振,住口不再相勸,回頭對身後兩個護衛笑道:“來了,要動真法了!”
蘇景以‘硯臺’擒殺佑洪大將,這是衆人親眼得見的事情,他這件寶貝威力非凡,如今亮了出來,自然是要發力猛攻。
丹房有禁制,不受蠻力強攻,這並不是說外力一碰它便會炸裂,非得到外力強大得超過丹爐承受極限時護禁纔會發動,可是反過來想一想,放眼整座乾坤,又有幾個人能轟得動太乙金精?至少眼前這位大聖元神不行、還差得遠呢。
是以皇帝全不擔心,他開開心心地看猴戲,大聖爺扮猴的戲碼,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到的,何況苦等二十天,現在換了新折。
不料,蘇景喚出‘硯臺’沒錯,卻並未馭之攻爐,這黑袍小子居然又一次、伸手去爐蓋子了
皇帝滿臉無奈,乾脆不出聲了,大聖自己願意挨‘燙’,旁人犯不着勸
外面的人能看到蘇景的動作,但因他始終背側着身,見不到他的眼睛。
蘇景的目光越來越亮!
喚出天烏劍獄,根本不是要攻爐,只是爲了替換骨金烏抵擋丹房內的熾烈劍勢。
一切都沒變,手指搭上丹爐、鋒銳劍氣侵襲。
相比于丹爐劍氣,自己的力量大多了,整整一座烈火世界的煉化,何其磅礴的精元!可是力量大沒有用。蘇景現在還未受傷全賴屠晚之功。
因爲是‘體內之爭’,蘇景辨查得也異常清晰,連續試探多次,他已經明白了,丹爐劍氣鋒銳之極,但絕不僅僅是鋒銳,它是‘遊刃’,這是以無厚入有間的法門。甚至可以說,丹爐劍氣之銳,倒有大半是因它的‘遊’。
渾厚真元凝結,化作巨力轟出去,這力量看似渾然一體牢不可破。可實際裡,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不存縫隙的。西天靈臺的不壞金剛又如何?金身照樣縫隙無數,只是太細微、無以察罷了。
丹爐劍氣,能找到蘇景真元之隙,所以它能輕鬆划過來,直擊要害。
所有上乘劍術都以‘意’爲先,想學劍就要先‘會意’,丹爐劍氣是一道殺招,又何嘗不是一道巔妙劍術,它的劍意便是‘尋隙’,它的殺法便是‘遊刃’。
要破‘遊刃’,不外兩個辦法。一是修爲遠勝、己身己力之隙比着遊刃之無厚更無厚,髮絲細的刀鋒肯定劃不進蠶絲細的縫隙;另個辦法則是遊刃破遊刃!
前者比的是修爲,後者比的則是劍術了,以‘遊刃’劍意,世上萬物皆有縫隙,那遊刃自己也不例外。屠晚破丹爐劍氣便是如此。
屠晚綻出的劍氣亦爲遊刃,但更精妙,它能尋到丹爐劍氣之隙,繼而破之將其化於無形。
愛劍之人突然體會到一重自己從未想到過的精妙劍術蘇景沒辦法不激動,眼睛沒辦法不亮!
妖怪們見他一次次地去摸爐子,只道不願在晚輩眼前丟臉,所以試個不停,又哪會想到他是在揣摩劍意。
此刻劍意體會得差不多了,他收骨金烏入體,卻是爲了練劍。
煉這尋隙、遊刃的劍術。
蘇景自己想修這門劍術,且他想開爐,也非得修成這一劍不可。
蘇景懂劍,反覆試探中漸漸領悟,這丹爐就是以劍爲鎖,想取丹便得以劍開鎖!擋下丹爐遊刃,不過是摸到鎖頭的資格,再以自己的遊刃入爐鼎,纔是開鎖的鑰匙。
屠晚能幫助自己擋劍,卻不肯‘反刺’,想奪丹,蘇景就得自己修煉。
自收回骨金烏開始,骨金烏便追隨於屠晚之後,屠晚一動,它也隨之一動。
屠晚一劍,清晰且精準,不會多費一份力氣,輕輕巧巧地迎上丹爐劍意,破。
骨金烏一劍,激烈勇猛,卻盲目而散亂,輕輕巧巧地被丹爐劍意破掉不過沒關係,隨試煉、心思入靜而腦中那一點清明卻漸漸開闊了。
金烏辨真,陽火正法本就煉目,有辨塵入微奇效,單以‘尋隙’而論,金烏弟子得天獨厚;
背景莫名的劍魂屠晚,一年到頭都在沉睡不醒,偶爾一怒必驚天地,他帶給蘇景的絕非一道他自己都無法控制的必殺之術,屠晚真正的好處是讓蘇景開了劍術的竅。
短短百多年的修行,就把瞬滅、封疆兩道巔頂劍術煉出一個初步模樣,這天分哪裡來的?究其根底,屠晚的劍意薰染。
修法支持、劍意開悟,蘇景不怕學劍,只怕無劍可學。
而這遊刃最最精奇之處,既是獨乘劍術,也是輔乘妙法!
以骨金烏的瞬滅迅疾、再輔以遊刃之術;或以劍羽的細膩無端再配上尋隙之法,那有會是什麼樣的威力?!
先是屠晚在前,骨金烏在後,揣摩之中,模仿、學習;
後來金烏搶先動氣,試探着去對方丹爐劍意,可惜一觸即潰,還是要靠屠晚;
漸漸,金烏劍氣堅持的時候能稍長一些了,對方在尋隙,蘇景控制自己的劍意變隙;
再之後,金烏劍氣也嘗試着開始尋隙、尋丹爐劍氣之隙
蘇景心無旁騖,站在丹爐前,摸、摸、摸他已真正沉迷其中,可是在外人看來,此事何其無聊。
時間一晃,整整七個月!
皇帝陛下已經數不清多少次出聲勸阻了,但大聖爺混不理會,只好陪等。
“陛下,這麼長時間了,他要摸一甲子,難不成您等他六十年?”整整七個月未發一言的年老侍衛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他說話竟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不知情者聽了必會大吃一驚。
少年侍衛也隨之開口:“萬歲國事繁忙,總耽擱在此實在有些不妥。”他的聲音倒是正常得很。
剝皮立國多年,禮法教統這些事情看上去亂七八糟,但國治自成體統,還真不需要皇帝太多操心,最簡單的,若皇帝閉關修煉、動輒就是幾百年時間,國家照樣平穩有序。而且皇帝現在只是不再皇宮,有什麼大事就轉呈到此,不會耽誤什麼,少年侍衛只是等得不耐煩了,隨口找個理由罷了。
皇帝張口,大大的打了個哈欠,這是修成人形之後添的毛病,之後皇帝起身,看來是打算聽從屬下勸告、不想再等了。
可是對大聖告辭之言纔剛到喉嚨、尚未出口,皇帝就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把那些話盡數壓回肚內!
不止皇帝,老少護衛的眼中也同時閃過一抹精光:三個大妖看得清楚,大聖按上了丹爐!
右手、食指。
雖然只是一根手指,但明明白白的,大聖一指按在了丹爐頂蓋上,再沒有被彈開。
蘇景臉上卻不見喜色,骨金烏的‘遊刃’已經有了雛形,不靠屠晚幫忙、憑它自己之力,也能勉強擋下丹爐劍氣,可說到底,也才一根手指,還差得遠了。
看得見的,是他的右手按在丹爐上不動;看不見的,卻是丹爐幾乎毫不停頓的綻出劍氣、猛攻這‘加身一指’,短短一個呼吸的功夫,這丹爐刺出了十劍還是百劍?蘇景分不清楚,他只曉得,全力催動骨金烏劍氣相抗。
從顫抖不休、隨時可能被‘彈開’到越來越穩定;從整隻右手乃至右臂都緊繃用力,到緩緩放鬆,到最後蘇景食指搭在丹爐、與按在一塊木頭上再不見什麼區別,又是一個月的功夫!
蘇景凝神,一直翹起的右手中指緩緩放落,搭于丹爐頂蓋。
第二根手指。
不出所料的,丹爐內一道劍氣急起,直刺中指!
攻襲食指的劍氣並未停歇,更沒有稍稍減弱,丹爐同時刺出兩劍。
心意急轉,骨金烏也分出一道劍氣迎敵。蘇景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但骨金烏雖成功‘兵分兩路’,但劍氣也由此失了穩重,隨即巨痛傳來,兩根手指同時失守。
劍魂屠晚玄光輕閃,刺出兩道劍氣,爲蘇景擋下了丹爐之襲,輕鬆灑然,遊刃有餘。
蘇景閉目,長呼、長吸,再開目時非但不見頹然,反而目光更亮、也更清澈了,再度伸手,仍是兩根手指,他得打贏這爐子,非贏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