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主、執政官,兩個議員代表,兩個民衆代表被安東尼奧的學徒領到了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它幾乎沒有裝飾,冰冷的石頭地面上擺着五把椅子,椅子面對着一堵光滑平整的牆面。
一把高背椅——給領主的,一把略低一些的高背椅,給執政官的,然後是四把式樣簡單的低背椅,兩個民衆代表——一個金匠,一個裁縫興奮而惶恐地搓揉着他們的手和衣服,自從他們的曾祖父母起,他們就是白塔的居民,但和領主坐在一個房間裡,僅隔着一個座位和一個高貴的爵爺——這可是他們最爲狂妄的美夢裡也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而看着一個法師施法,將一個死去的人的靈魂從哀悼平原上重又拉回到這個生者的世界裡,還要與她對話,這是他們最爲離奇的臆想中也未發生過的事情……房間的頂樑上懸掛着一個很大的燈架,燈架上的蠟燭都被點亮了,按理說,這個房間應該又悶又熱,但這些代表們還是覺得手腳發冷。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安東尼奧法師的學徒向他行禮,並稱他爲克瑞瑪爾法師,他的頭髮是黑色的,眼睛如同星辰般熠熠生輝——有着一張很討人喜歡的臉,裁縫想,就是身上的那件白色及膝長袍太過樸素了,沒有刺繡、花邊、鑲邊,鈕釦也不是寶石或是珍珠做的,讓人懷疑走進來的不是個法師而是個虔誠的苦修士——但他還是和議員們一起站起來鞠了躬,畢竟那是一個施法者,而法師只是向他們輕微地頜首,他向領主鞠躬的時候也顯得有點不夠恭敬,但很快地,他們就無暇顧及這些小事了,這個就年齡而言似乎並不怎麼可靠的法師已經站在那堵空無一物的牆壁面前,唸誦咒語並做出手勢。
議員與民衆的代表目不轉睛地看着,不自覺地張開嘴巴——石頭做的厚實牆壁正如同烈日下的積雪般迅速消融,與他們止僅間隔着一面牆壁的特別房間毫無遮掩地展示在了這些凡人的眼前。
有如此之多的蠟燭在那個房間裡燃燒,熱量扭曲了房間裡的空氣,光亮閃耀着他們的眼睛,讓他們看到的每樣東西都失去了應有的形狀——安東尼奧法師站立在被各種線條與圖案填滿的封魔環的外側,腳邊環繞着蠟燭,沿着封魔環整整一週,每隻間隔約有半尺;而在封魔環的正中央,是一隻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盆,金匠的視線不受控制地被它吸引過去,那是個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大石墨盆,價格大概只有其托架的萬分之一——纏裹成藤蔓形狀的多足精金托架呈現出一種漂亮的銀藍色光澤,裝飾着祖母綠的葉片與黑曜石的果子,它們在火光的照射下散發着誘人的光芒。
至少需要一萬五千枚金幣,金匠估算着,不包括手工費用。精金、秘銀的製品(用具與防具)只有施法者、精靈與侏儒,矮人能夠製作,而窮困的施法者,精靈與矮人幾乎不存在,也因爲如此,他們報出的價格永遠超乎於行會的規定之外,不是太低,就是太高,不過當然了,他們也不屑於加入一個凡人的行會裡去——他思考的是那樣的認真,幾乎忘了自己身處何地——直到德蒙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我們只能在這裡看嗎?”他問。
“也可以聽。”黑髮的施法者說。
德蒙給予他陰冷的一瞥:“間隔着一個法術,”他走過去觸摸那層看不見的屏障:“你儘可以讓我們看見和聽見你想要我們看見和聽見的東西。”
“被召喚的亡靈將攜帶着哀悼荒原的風與灰燼而來,”巫妖說:“它對生者是有害的。”
“對平凡的生者而言,”德蒙說:“但我是一個施法者。”
“召喚法術需要絕對的專注。”安東尼奧法師的學徒說,“您的存在可能會導致法術失敗或是召來更大的危險。”
“啊,請注意,”德蒙微笑着,“你在侮辱你的導師——我相信白塔最強有力的法師不會因爲封魔環裡多了一個人而失去對他法術的控制的。”
安東尼奧的學徒面孔發白,但他還記得德蒙不但是個法師還是白塔的執政官,之前還平息了一場可怕而龐大的暴亂,他的家庭因此得救,對於導師的敬愛、個人的尊嚴與對德蒙的感激與惱怒混亂不堪地交織在一起,讓他一時間無法言語,只得絞緊了自己的手指。
沒人注意到凱瑞本是何時出去又是何時回來的。
“如果你願意,”回來的凱瑞本轉述了安東尼奧法師的意見:“你儘可以更近些的看和聽,只是你的安危必須交託給自己,他無法從施法中抽出更多的精力來保證第二個人不受傷害或是侵襲。”
“當然。”德蒙傲慢地說,轉身走向房門,裁縫連忙從他的低背椅上跳起來,挪開一個空隙供德蒙穿過他們,但他實在是太笨拙了,竟然被自己拉開的椅子絆倒,他的腳撞上了德蒙的脛骨,讓法師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沒有摔倒——即便如此,德蒙還是極其狂怒地瞪了他一眼。
安東尼奧法師的學徒爲德蒙打開了門,而那個黑髮的施法者,同樣有着一半精靈血液的雜種法師站在門邊,帶着一種令人不快的平靜神態,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裡。
德蒙警惕地檢查了一下自己,但他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他走進那個用於施放召喚法術的特殊房間,撲面而來的熱浪讓他感覺有點呼吸困難,但德蒙完全沒去注意這個,他貪婪地打量着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作爲一個施法者,他所看到的比金匠多得多,這是個蘊含着無數智慧與力量的房間,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圖案,每一個裝飾與花紋,咒語被熔鍊在珍貴的秘銀和寶石裡,深深地嵌入黑檀木的地板與牆面,形成一個堅固而又強韌的牢獄,他毫不懷疑,這個封魔環能夠捆縛得住一個深淵領主或是一個惡魔王子。
德蒙停頓了一會,走到房間的左上角,從這兒他能清楚地看到站在房間右上角的安東尼奧法師的一舉一動。
由凡人們看來,安東尼奧法師的表現可謂異常的無趣和平淡,他專心致志地念誦着冗長的咒語,緩慢地做着手勢,眼睛閉着,微微地晃動着身體,沿着封魔環一圈又一圈的順時針行走——裁縫沒多久就低下頭玩弄襯衫上的花邊,分析着它的織法,金匠的視線從那個火盆移開,不動聲色地研究起德蒙領口的寶石別針與領主懸掛在胸前的琥珀護身符,兩個議員在袖子裡用手勢與互掐完成了一筆大買賣,而領主昏昏欲睡。
最終是安東尼奧法師的呼喊驚醒了每一個人。
他們沒能看到過程,但結果已經很可觀——石墨盆中竄起了如同巨人那樣高大的火焰,末梢幾乎碰到高達十五尺的屋頂,而後又呼地一聲墜落到了地面,蓬然爆開,炙熱的紅色火焰一下子吞噬了整個房間,並且兇猛地翻卷着衝往外界——議員和民衆的代表不由自主地大叫起來,並從椅子上跳起來,試圖逃走,安東尼奧法師的學徒不得不舉起了手,施放了一個有助於情緒安定的法術才讓他們安靜下來。
過多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當他們戰戰兢兢地重又看向那面透明的牆壁時,發現火焰已經縮小,如果說之前是個巨人,那麼現在也只有食人魔那麼大,並且還在收縮——安東尼奧法師揮動手臂,一隻無形的手向火盆中投入不知名的材料,他又一次呼喚着弗羅牧師的名字,火焰繼續燃燒着,但已經不再那麼狂暴與豔麗,它變得暗淡,就像清洗過的血跡——一個女性的輪廓正在變得鮮明清晰。
一個議員立刻認出了那個人——不,靈魂,他也曾向她敬獻過價值昂貴的小禮物,還有數以百計的銀幣。
而德蒙睜大了眼睛。
他的雙手無可遏制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