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可能行不通。”一個聲音突然說,而勞瑞幾乎跳了起來——如果不是他的脊骨都已經腐化粉碎了,他奮力轉過頭去,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然後他就看到了那個黑髮龍裔。也就是在那些冒險者中,比起羅薩達的選民亞戴爾,或是精靈們,最受勞瑞忌憚的人,不僅僅是因爲他一擡手就毀掉了鱗片筆與他們反抗的機會,而是……說句諷刺的話,他看到這個人感覺最不違和的大概就是現在了。嗯,是的,在黑暗之中,在陰影之下,身邊沒有光,浸潤在深重的寒意裡。
他走到窗前的時候,勞瑞才能憑藉着柔和的鈷藍色天光發現他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斗篷很長,一直垂到足踝,肩後垂着一個很大的兜帽。他行動的時候,悄無聲息,就連一絲微弱的風都沒有帶起,就像是在冰面上滑動,黑髮的施法者走到勞瑞身邊的時候,勞瑞忍不住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你快要死了。”勞瑞聽見他說。
“你可真是……直言不諱啊。”勞瑞帶着一絲希冀地問道:“你們有什麼辦法讓我不至於落到希瑞克的手中嗎?”
“很難。”如果勞瑞沒有在年少時使用了錯誤的力量——當然,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始終在耳邊響起的低語意味着什麼,他被自己的國家和父親放逐,身無分文,而俊美的容貌和惡魔的血脈有時候可以成爲一種優勢,有時候也可以成爲一種劣勢,他也沒有經過正統的教導,或者說,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作爲一個凡人而活着的,就像他父親附着到他的兄弟身上時,雖然說,他也知道這具身體是可以引動星河賜予魔法的,但他被抓住的時候,仍然孱弱的就像是一隻受了傷害的幼崽——當一個術士欺騙了勞瑞,並且企圖將他祭獻給一個惡魔的時候,勞瑞藉助了暗日的利爪,他不但殺了那個術士,還從他的塔裡偷到了罪惡的第一枚金幣。
等到勞瑞醒悟過來,明白自己正在將自己往深淵中推去的時候,爲時已晚,他已經不再是個善良的好人,如果不是偶爾遇到了他的妻子,也許他還會繼續淪落下去吧,但爲了那個可愛的女孩,他願意收斂起先天與後天的殘暴與狂亂,但是……他知道現在他是個什麼樣子,就和他殺死的每一個人一樣,又骯髒,又可憐,眼睛中充斥着憤怒與嫉妒,他不甘心就此死去,也恐懼着自己被希瑞克抓住的那一刻,但命運告訴他,今天就是他償還的日子了。
而且因爲他曾經與希瑞克交易過,他也不可能被其他的神祗接受,即便有寬容的神祗願意接納他,希瑞克也可以前往對方的神國理直氣壯地索要——因爲他欠了希瑞克的債,雖然說,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盜賊,那麼他可能還能寄希望於願意收容他的神祗與希瑞克討價還價——無論他是良善,還是中立,又或是邪惡,但他毀掉了希瑞克的陰謀,暗日王子是絕對不會願意放過這麼一個膽大妄爲的蟲子的。
“或許也不是沒有辦法。”黑髮的龍裔突然說,勞瑞略微睜大了眼睛:“什麼辦法?”
“但作爲代價,你將要迎來的是永遠的湮滅……無論以何種形態,你都不可能繼續殘留在這個或是其他的位面,你會被完全地摧毀,不留一點痕跡。”黑髮的龍裔微微低下頭:“這樣你才能夠真正地逃離暗日的追捕,他也不可能找回你,即便用大許願術,也不可能。”
“大許願術,我想,”勞瑞艱難地說:“我大概還沒有這份榮幸,”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可以猜到您想要怎麼做,我會被吞噬,對嗎,這纔是真正的消失。但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難道不是隻有灰袍和巫妖嗎?”他停頓了一下:“不,等等,我想您或許會認識這樣的人,您並不那麼……”他斟酌了一下詞語:“固執,對嗎?”
“你猜對了一半。”黑髮的龍裔直起身體,他伸出一隻手,手掌在勞瑞的面前打開,然後勞瑞就看見了一枚即便在黯淡的光線下仍然熠熠生輝的血玉髓,這種在灰袍與巫妖中十分盛行的寶石,尤其是用來儲存充作祭品,錢幣與食物的靈魂。
勞瑞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在看見這枚晶光閃耀,如同鮮血凝固而成的寶石的時候仍然畏縮了,這與情感與力量無關,只在於生者對於不死者的天然的懼怕與迴避。
“真想再看一眼我的妻子啊。”勞瑞說,然後他給了自己一個笑容:“說笑的,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堅持不到那個時刻了。我親愛的朋友,看來您的秘密比我想象的還要多,但無論是什麼結果,都不會比成爲那一位的祈並者更差了。”
讓勞瑞有點驚訝的是,那位竟然毫不猶豫地向他投擲了一個法術,他毫無痛苦地立刻死去,然後他就嗅到了一股濃烈的灰土氣息,只一嗅入,他的軀體與手腳都僵冷起來,周遭的寂靜突然被打破,無數嘈雜的聲音響徹他的耳道,其中一個尖利可怕到幾乎讓他刺穿鼓膜的聲音格外響亮,但這些都只有一瞬間,灰土,風,寒冷,噪聲倏地無影無蹤,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半透明的血紅,耳邊也只剩下了模糊的迴響,就像是被沉入了河水之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妻子,她踏上一輛外表樸素的馬車,她穿着黑色的喪服,神色哀慟卻堅毅,而幾個讓勞瑞感到有着幾分熟悉的面孔環繞在馬車周圍,看來羅薩達的牧師們並未放棄他們許下的諾言。
“他們會怎麼樣?”他問。
“你會有個兒子。”異界的靈魂回答他說,這是巫妖看到的,一個強健而又嶄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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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瑞愉快地喘息了一聲,就昏睡了過去。異界的靈魂將這枚靈魂寶石高高舉起,讓它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
——你應該讓我來做,巫妖在識海中說道。之前的事情,即便他們使用的是埃戴爾那留下的卷軸,曾經的不死者也不想讓這個靈魂去做,他很擔心,這件事情表面上或許可以歸結爲一樁善行,實質上,仍然可以說是一個邪惡至極的法術,這也是爲什麼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的關係——冥冥中的法則將會如何契定呢?認爲他的同居者是在行善,還是在作惡,他們是否會因此受到懲罰?或許在法術生效的時候,他們就會灰飛煙滅,巫妖惱火地想到,這或許也就是他導師的企圖,每個不死者總是對新的事物充滿了好奇,而這張卷軸就是實驗用的工具,勞瑞或是其他的什麼人就是實驗的平臺——只是他的心中也同樣被對於陌生的力量與規則的限定與奧妙引誘着。每個巫妖都是瘋子,都是賭徒,要知道,他們轉化的過程原本就滿是不確定性,不是每個灰袍都會成爲巫妖的,他們可能當場死去,或許靈魂沒能回到軀體,只能作爲幽魂存在,也有可能,靈魂雖然回到軀體,卻沒能帶上理智,只能成爲一個如同字面意義的腦殘巫妖,而後兩種,註定了他們要以更淒涼可怕的境況在這個位面存在下去,若是無人打攪,這出悲慘的戲劇可能要延續上幾百年也說不定。
所以他雖然反對了,但反對的不是很激烈,就像是現在。事實證明,法則令人嫉妒地對這個小傢伙極其偏愛,他們仍舊安然無恙。
您究竟要我們做些什麼呢?巫妖在心裡問。
異界的靈魂對着陽光舉起了寶石,口中輕聲唸誦咒語,因爲陽光是那樣的灼熱,他的眼睛都不禁流下淚來,但這些都沒能影響到他的手指與舌尖,他準確地念完了一長段就像是牧師的祈禱那樣冗長的咒語,然後捏着寶石的手指一用力,就將寶石連同裡面的靈魂一起捏碎了,寶石在陽光下化爲細碎的粉末,被激盪的東風裹挾而去,形成了一道絢麗壯闊的光帶。
勞瑞死了,而他的靈魂也隨着禁錮它的寶石一切被銷燬,沒有人,也沒有神祗能夠找尋得到他。
巫妖幾乎可以感覺到另一個靈魂心中濃重的悲哀,與拂之不去的歉意,還有惋惜,只是其中並沒有太多悔恨的成分,曾經的不死者隱約感覺到了不對,雖然只有那麼一星半點,但所有失控的軌跡都是從一個微小的顛簸開始的——雖然巫妖一直在告訴對方是個竊賊,而對方也一直對他保持着歉疚不安的心態,這讓後者會在許多方面對巫妖邪惡的本質採取退讓與寬容的態度——這讓巫妖能夠相當自如地使用它,是的,一點不錯,“使用”它,一個良善與天真的靈魂,可能比這具流動着純淨的正能量的生者身軀更能掩飾其下的罪惡,而事實也是如此——巫妖擔心的是,人類總是會變化的,不但在這個位面如此,在另一個位面也是如此,另一個靈魂如果產生了改變,那麼他就失去了最後一道屏障。精靈遊俠,現在的密林之王凱瑞本,還有一心戀慕着“他”的阿芙拉,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的棋子,如果發現了不但是他,另外一個靈魂也已經扭曲污穢了的話,那麼他們只會堅持原先的想法,當然,按照法則書寫的文卷,他應該贖清所有的罪過之後,以一個無罪的凡人身份去死。
巫妖一點也不想迎接這麼一個看似美好的結局,如果可能,他寧願作爲一個巫妖被摧毀命匣與本質,而不是如此卑微與懦弱的消亡。
——什麼人,讓我們做什麼事?就在巫妖苦思冥想的時候,異界的靈魂突然問道,幾乎嚇了他一跳。
——什麼?
——我是說,異界的靈魂從容地問道,你剛纔說,‘您究竟要我們做些什麼呢?’?
我什麼也沒說——巫妖幾乎就要這麼回答了,但作爲一個不死施法者的警惕還是起到了應有的阻攔作用,他驟然明白過來,另一個靈魂的力量顯然又有所增強,所以就像是曾經的外來者心中所想的事情就像是在他耳邊大聲嚷嚷那樣,他在放鬆戒備的時候,他所想的事情,也一樣可以被對方聽見。這讓他的計劃有多了一個變數,雖然他曾經有所預料,但還是不免感到擔憂,他都希望對方能夠如同之前那樣滿懷憂慮,精神恍惚,而不是如同現在這樣頭腦清晰,反應敏銳——它似乎已經擺脫了另一個位面給予他的桎梏,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深淵在下,是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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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勝利了。”一個騎士說。
“不幸的勝利。”塔拉的新國王說,一邊環顧着身周的一切。雖然還沒有加冕,但幾乎已經不再有人對於抱有異議,戰爭持續了三個月,時間雖然短暫,但造成的後果是塔拉一片瘡痍,在平定了王太后家族以及其盟友的叛亂之後,他們還要迎擊外來的敵人,幸而有着羅薩達,泰爾以及伊爾摩特等善神的牧師們出面,其他幾個同樣信奉着他們的國家要麼冷眼旁觀,要麼派遣出了援軍,援軍的數量加起來還不足一千,但也已經足以造成戰局傾斜,更不用說還有白袍,聖騎士以及幾位強有力的施法者給予的支持,尤其是那個黑髮的術士。
而在這場戰爭中脫穎而出的人也是人們沒有想到的,他就是德魯,也就是那位沒有迴應勞瑞的爵爺,哪怕勞瑞還在塔拉的時候,他們可以說是摯友——人們都認爲他過於冷漠無情,或就是一個卑劣的小人,但他在戰爭中的表現卻幾乎可以洗刷掉一身污名。他固然不夠光明磊落,但光明磊落的人可能會將這場戰爭拖延到三年而不是三個月。
“我們回去吧。”德魯說,他的鬍鬚上沾滿了煙塵,神情疲憊,等待着他的,是塔拉更爲多舛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