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員外聞言一驚,立時向自己的左右兩名年事已高的僕人回視一下,老僕向外院遣散院內一干下人,而後他使眼色命另外一名老婦進內堂去。
感覺到氣氛的異樣,千嫿屏氣凝神,轉瞬的功夫,她便明瞭,原來盧家小姐沒有在深閨中,而是身處內堂,這個盧員外是徹徹底底地沒將她放在心上。
隨着老婦的腳步聲去而又返,一陣陰風迎面撲來,千嫿進入庭院已久,“雲水之心”都沒有大反應,獨獨這陣風颳來之時,“水”的響動尤爲明顯。
千嫿還未看見鬼影,就對這個老男人蹙眉不悅,彆扭道,“戾氣這麼重?真不知道,盧員外是怎麼跟人家結下這麼深的過節?”
當然,她的“修行”尚淺,全及不上姐姐的萬分之一,她剛剛那一卦,只是算出“種惡因、結惡果”之象。
但是僅僅是她那句半明半昧的話,也足以讓真的做過惡事的盧員外心驚,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內堂的簾幕輕啓,千嫿就見那位方纔進去的老婦攙扶出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姑娘,這姑娘的臉色慘白身側忽晃這一個虛幻的男子身影。
完全不必憑藉什麼驚人本領,或許在場的他人感覺不到那男子的存在,可是千嫿跟着姐姐十幾年,即便自己學藝不精,總還是有熟能生巧的直覺。
側目視之,身畔的盧員外對自己果然還是那副將信將疑的神情,如此一來千嫿反而不想開口了,她不屑與這種自覺吃鹽比她吃米還多的人囉嗦。
邁開步子走上前去,示意老婦將盧小姐扶坐在椅子上,老婦先望向盧員外,見他應允這才照辦。
那渾身是冤屈氣息的魂魄一直站在盧小姐左右,寸步不離且眼中脈脈含情。
那種目光使得千嫿有些許疑惑,但卻生有似曾相識之感,恍惚時候,想起英傑也曾這樣看過自己,因這陰魂而再度想起,只是至今仍舊茫然不知何解。
男子雖是鬼魂,卻穿着一身素衫,千嫿看着他良久,覺得他不像是可恨鬼魅,便開口發問,“公子已離人世,是何因由不去鬼地求得輪迴,反在此處流連?”
那始終注視着盧小姐的男子訝異擡眸,單手反指着自己,“姑娘…是在與我說話?”
千嫿的斗笠輕輕上下一動,男子驚異地皺眉,並且已然作出要自我防衛的架勢。
見此情景,千嫿淡淡地笑了,“若是我想動你,你早就灰飛煙滅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心腸壞掉的,幹什麼累及活着的人呢?”
聞聽千嫿的話,站在廳堂外的盧員外幾個大跨步就衝進堂中,在與她相距五步的地方停下,“千姑娘,我是請你來驅邪捉鬼的!你這是在審案不成?”
千嫿面臨威懾絲毫不爲所動,她的行事素來隨心所欲,和姐姐的雷厲風行截然不同,她對待鬼和麪對人是一樣的,人分好壞,她相信,鬼亦如此。
所以非她認定了無藥可救者,凡能感化,她絕對不會痛下殺手。
那陰魂展臂直指盧員外,一身的戾氣立時膨脹開來,千嫿身姿微震,但瞬時也便定住,男子的文弱因而忽變殺氣騰騰:
“要不是他,我和小姐也不會天人永隔!爲什麼他不死?爲什麼還活着?”
盧員外聽不見鬼音,可是見到千嫿的斗笠突然轉向自己,一時間已然做賊心虛地渾身一顫,卻不料,千嫿並沒有對他開口,這樣一來,反而比她說了什麼更使人心驚。
千嫿又轉回眸,向那陰魂走去,一邊單臂撥開盧小姐身畔站着的老婦,一邊緩緩開口道,“那麼,你想如何?”
她這一問,倒是將素衫陰魂問倒了,他渾身的戾氣消減了小半,別開看着斗笠的目光,垂眸凝視着臉色慘白的盧小姐,“我…我……”
千嫿見到此情此景,不禁有些心軟:他原本不想害人,照他的話所講,這鬼事的始作俑者是盧員外才對,他大約只是捨不得盧小姐吧?
“難道你想和盧小姐生死都在一起?”千嫿此時已經站在了盧小姐的身邊,並且試圖用自己的身子隔開陰魂鬼氣對盧小姐的侵蝕。
一旁的盧員外一聽見千嫿說這話,立時信以爲真,斷喝一聲,“小丫頭!我告訴你,我是請你來驅邪的,你現在不管活人,與一個陰邪之物講人情世故?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廳堂之中好不容易消減下去的鬼氣頓時暴漲,陰魂猩紅了雙眼,閃避過千嫿的阻攔直撲向盧員外的咽喉命脈。
轉瞬的功夫,方纔還囂張不已的半百之人,兩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努力地虛空扳開着什麼。
若是出自千嫿本心,她是千萬個不樂意去替盧員外解圍的,可是姐姐讓自己出來救人,萬一盧員外被鬼弄死了,她一定要被姐姐關禁閉的。
遂而反身來到已然驚呆了的老婦身旁,使三分力晃醒她,朗聲道,“還不快跑?冤魂索命了!”
老婦雖是忠僕,只是不經鬼事的人乍見這景象,不禁本能地擡步就逃。
千嫿心下的算計:七老八十了還這麼目中無人,是該受點教訓,不然以後還會做惡。
誠然,千嫿秉承姐姐“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家訓,即使她討厭盧員外,卻沒想過送官法辦一則,只想着用自己的辦法好好讓他遭罪,自行學乖。
老婦逃將出這院門,千嫿才兩步來至陰魂身側,單手握住陰魂掐住盧員外的手,一手沒有撼動它的手臂,繼而雙手齊上,那對猩紅的眸子猛然望向千嫿。
對上那眼眸,她的渾身一震,一種不舒服的、會被目光刺穿的感覺襲上她的心頭。
千嫿這才意識到,自己玩大了,這陰魂似乎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她嘗試簡單的心法、咒術根本不足以喚回陰魂剛剛的神志。
“不論如何,他是盧小姐的生身父親,他死了,小姐能活嗎?”想着姐姐教授的心法,千嫿雙手快速動作,嘗試結出自己從沒派上用場的“束靈”陣圖。
只是她似乎哪裡出了錯,本該頃刻顯現的陣圖,沒有如期而至,千嫿焦急萬分之時,一個紅色的光環自天而降,一出現在千嫿視線中,就將厲鬼套了個結結實實。
被束縛住雙臂的鬼魅不知何故重新回到盧小姐身側,似是誰在刻意地使它遠離千嫿,盧員外則馬上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
千嫿看着變成厲鬼的陰魂身上捆着的紅圈正是姐姐說過的“束靈”陣圖,不覺有些納悶,自己的半斤八兩自是心裡有數,怎麼可能一下子困住戾氣真麼深重的怨鬼?
跟姐姐學藝十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碰見這麼難對付的魂魄。
兀自疑惑事出詭異的千嫿,擡步向盧小姐的身前走去,神經大條的她絲毫沒有發現,身後出現了什麼異動。
單手握住盧小姐冰冷的手,擡頭看向她身後的怨鬼,“走吧,人殺人是孽。鬼殺人,亦是十惡不赦。他自有他的報應,你命數已盡,休再癡纏世人。”
直到這時,千嫿依舊不死心地想要放本無害人之心的素衫陰魂自由,驚見他身上束縛着的紅圈被“掙開”,而掙開束縛的陰魂直直撲奔着自己而來。
似是本能的自保,千嫿伸出雙臂,困住鬼魂的心法在她的腦海中閃過,只見那鬼魂閃到自己身前,霎時間消失於她握緊右手的動作上。
即便千嫿成功地困住了鬼魂,還是給陰風向她的身後帶出兩步,她只道鬼魅失去常性,卻沒發現那魂魄衝向自己的時候眼眸僅爲常色,而那攻擊方向之中也不全是自己。
陰魂的攻擊風馳電掣,她也沒有時間思索,方纔還穩穩困住鬼魂的“束靈”陣圖,怎麼忽然就被“掙破”了?
渾然不知自己大難將至的千嫿,一心無奈地凝視着自己握住鬼魂的手,惋惜地輕言,“本想違命縱你輪迴轉世,怎奈事與願違?”
在她的身後,拼力起身的盧員外,已不知何時手中握住一隻大個的瓷器,側舉至他的臉側,所對準要揮出的地方,正是斗笠下,千嫿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