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節

人的處境不同,希望、理想也不同。又有拼命想調入蕎麥山中學來的。嶽英賢之弟嶽英華,師範畢業分在樂治鄉小學,想調到這裡來。嶽英賢又找局領導,又來找張一行。反正論來論去,都是親戚。羅正萬也來找張一行,要把羅新成從花紫巖中學調過蕎麥山中學來。什麼柳富豪之妻在幹衝小學,朱民蘊的女朋友在草皮地小學,各各都來求張一行。

我就問:“馬三,你要買些什麼?”馬三說:“要過年了!買張年畫回家貼貼。”一句話提醒了我,也想買張年畫。都朝新華書店來。忽見書店門口寫着:“新到孫天主老師詩集、散文、小說集。數量有限,欲購者從速。”

吳明道的情形天主有所知,原來吳光正考慮自己家已是兩代獨傳,吳明道剛畢業,即叫趕快結婚。目的是因計劃生育政策,雙職工只准生一個子、女。想趁吳明道的媽還動得了,又在法喇村,山高皇帝遠的,先生一兩個給李母帶着養大,再名正言順地生一個。但吳明道並不想這樣倉促。年輕人夢多,想的也還多。哪裡想爲生子女而生子女。吳光正有氣:“過些年你媽溜不動了!你就是想多生,請誰帶着養?”吳明道家媽也說:“明道!我是要近六十了!現在你生來,我還有精力幫你拖扯!等我七十歲了,要幫你的忙還幫得上?那時我還要人幫忙了!”吳明珍夫妻、吳明會夫妻都勸:“爸爸媽媽就只有你一個!原來盼你讀大學!這下讀了,現在盼你的也就是這個了!你要爭氣點!法喇村幹工作的,誰不三個兩個的暗裡生了來,明擺着養?誰來說?趁現在機會好!”普成傑說:“你生了來,媽帶着!我們也稍幫點忙!六七年眨眼就過!就讀書了!就是十年,也快得很!那時你只管來帶你的兒子了!”吳明道說:“我何嘗不想照顧父母的心理,但哪裡又一下子就討個媳婦來了?要在蕎麥山討一個,單位上的又這麼少!以後要調縣城,更麻煩!要討米糧壩的呢?你們也認得:米糧壩又有幾個姑娘是沒有男朋友的?而且現在的姑娘,有幾個正經的?米糧壩的姑娘,一百個難說有五六個真貨了!而且我還在蕎麥山,誰又嫁我?要討個農村的,倒便宜!你們也肯定不同意!”一家人想想,也的確是,因是又要幫吳明道調動,又要忙蒐羅探訪媳婦,心內忙得不可開交。而吳明道自己,想自己的未來,忙自己的調動,又得父母之憂,也是問題越多,越想不清。

此時才知那吳耀芬嫁去爛木槍家,生活維持不住。爛木槍就去昆明打工來養家。陳福宏弓着腰,五十八了,是個殘疾人。得每早每晚煮了飯,才叫兒媳婦起來吃。白天他還得出工。吳耀芬只會揹着小孩,在學校周圍轉,跟那些七八十歲的老年人同伍曬太陽。惹得吳明獻、吳明雄等罵:“吳耀芬,一點禮體都不要了!你老公公在地裡做什麼你去見了沒有?你一個二十來歲的媳婦,跑來跟了這些老公公坐着,像不像話?雖說你是陳家的人了!陳家人不說你,但我吳家就不說你了?我吳家也還要面子呀!”幹斤斤也罵:“吳耀芬!哪家的姑娘嫁出門去生兒育女了,還會挨孃家人舉族一致地罵?同你年紀的,全村誰像你一樣長天老日攤開四肢地曬!你見了誰不在地裡苦?誰不在地裡忙?我養了子女二十多年了, 我還在苦!你奶奶七十歲了,這下重孫都有了,也還在苦!你像不像話!再不用怎麼說,那孫富貴人家當大學生、當老師了,以前跟你一樣的人,纔來討你?爲什麼人家不要你了?自己也該發狠賭氣地苦出個樣子來,雖說不可能比得上人家了,但你也不能比人家差得太多呀!”

原先天主分來時,就與班上學生《約法三章》:第一,他和學生互相監督學習。學生學習懈怠了,由他監督。他的讀書、寫作懈怠了,由學生監督,提出批評意見。結果是他倒比學生做得還好。學生比他懈怠多了。原先他提出自己要保持與學生一樣的生活標準。要保持清苦,以勵拼搏。所以天主以前吃飯是吃洋芋,洗腳、洗臉、洗澡,下雪天都是冷水。前一兩年還做得好,未比學生太優越。第二,學生三年畢業,都要考取中專、中師。但如今已做不到了。三年前原班的學生六十多人,如今只有十多人。其餘二十多人,都是留級生、補習生。而且原班生學習都不好,趙在星就上天主這班的英語課,一年下來沒正規地上過一節課。又都受外面影響,談戀愛者比比皆是。能望考取學校的,都是幾個留級、補習生。而天主有時遇上原先的學生如今失了學的,完完全全又是一個農民了。有的結婚了,已有小孩了。他們老遠見天主,忙逃到一邊。天主叫住,說:“逃什麼?”他們紅了臉說:“不好意思見孫老師了。”天主無言,說:“以後怎麼辦呢?”他們說:“只有挖地、種生產了。”天主回顧過去,就發現這三年是白乾了。第三,約定是三年後天主也要讀完該讀的書,形成完整的理論,出版幾部長篇小說和專著,一到他們畢業,天主也就走了。到更大的地方去創業去。

又一些淚流從淚腺裡涌入天主的眼眶。天主使力睜大眼睛,想要把它們包容住。又看範昌卉交來的:

吳明道那班,秩序是比許世虎這班好些。然據說有望考取的,也只有一個學生。吳明道也不管。吳光正、吳明珍等全力爲他活動調下米糧壩去。吳明道也難過,跟天主說:“難過啊!原來在學校裡時,滿腔豪情,只等着出來大幹一番。幹了兩年,幹到這個地步!升學考我那班肯定光頭!不過虧得學生明白,我是盡力了!我問他們‘怪不怪我?’他們說:‘不怪!’我說:‘你們要怪我,我也無法的!’要幹大事,只有去別的地方,又哪裡去得了呢?這一生人,只有庸庸碌碌過了!幾年前哪裡想到要這樣過呢?”吳明道成天就是跟趙在星等人喝酒。一天晚上從道班上去喝了回來,學校大門已關。二人爬圍牆時,都栽倒下來。趙在星後腦勺碰了一個大洞,吳明道額頭也是血淋淋的。都爬不起來,在圍牆底下哼。張一行的妻子在米線店裡歇。開頭以爲是狗哼,後才聽出是人哼來,又以爲是鬼哼。嚇得魂都落了。等天亮學生才發現,二人已流了一大攤血,人也凍得要死了。忙救了回來。把張一行氣得要命。

皮坡、上營、黑樑子三個社要選一個社主任出來。黑樑子社長是孫平文。上營社長吳明劍。橫樑子是吳明洪。孫家全族一致要將這社主任給孫平文,好管住吳家。吳明洪極力捧孫江才。全村都說吳明洪成了孫江才的隨從了,柴砍了背上門送孫江才,草也一背背背上門去。孫平玉說:“你看他歡!等吳明洪一爬上來,他就死硬了。”

陳福寬倒是陳福英回來以後不久,也就與孫平玉家關係正常了。只是陳志琴是姑娘,開頭就沒拿去讀書的。如今十五歲了。兒子陳志成,學習搞不走,回家務農了。陳福寬氣得無法。這時又剛好他那房子在村中。右邊的出路,被十幾家人建房,把那路佔了。只好朝左邊走。但左邊隔路,也就只有兩張牀那麼大的一塊地,是陳福高的。陳福寬要從那裡走,去找陳福高:“二哥,我房左你那塊三四個火塘大的地,賣給我算了!我從那裡走路。”陳福高說:“我的東西從來不賣!”陳福寬說:“我拿點地跟你換嘛!你家背後我這塊地,有你那塊五倍大,出產也比你那地好!這地大一點,更好管理,不像你那一點點!我就用我這一大塊調你那一塊了。”陳福高說:“我不調。”陳福寬說:“那二哥能不能作個人情送給兄弟!以後兄弟一定報答二哥!”陳福高說:“空口白牙就要人家送地給你!你的咋不送我?”陳福寬火了說:“你要哪塊?說了我送你!”

但過幾天,一封中國作協及一封北京大學的信寄到蕎麥山中學來。都是熟人寫來給天主的。趙在星見了那信封,心內寒了許多。天主去校長辦公室拿信,見趙正盯信封看。那眼神,溫順得如綿羊一樣。說話也客氣得很。天主即刻明白。拿了信出來,就悲哀:此舉說明了他天主可憐,說明了趙也可悲。校長是張一行當着的,他才代理一個月,就自然流露出那種神色來。莫說代理,即使他真是校長,又能奈我何?但他代理這麼一個角色,就作如此,不正深刻地說明了我的下賤、可憐了麼!一個代理校長,也就可以掌握我的命運了!正說明我賤如泥糞!但一封中國作協及北大的信,就算得什麼!就可把趙嚇到那個程度!趙連這樣的信都不可巴望得到一封,更說明了趙之賤如泥糞!

我們見面。都變樣了。我和同學們,都有妻子兒女了。

雖然這是不大的指望,法喇人仍幹得熱火朝天。滿山只聽見炮聲,地邊一道道石牆,筆直而起。不到二十天,已是道道石牆,從山腳直到山頂。鄉政府的一來看,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說法喇村已搞起五千畝臺地了!不上二十天,定有一萬畝!單是這法喇村的臺地,就足以完成全鄉的任務了。怕的是款項早被縣上挪爲它用。要是給不出錢來,法喇人是刁鑽出名的。萬一鬧起來,又怎麼辦?

人生如夢!無一職業的我,流浪在某大城市街頭。

要開縣人代會了。縣人大主任被分在法喇村來選舉。可把孫江纔等嚇壞了。要是縣人大主任都選不成代表,這還了得!他們這官還當不當?又必得保證百分之百當選。縣人大主任來過法喇村一兩次,說法喇村就是他的“第二故鄉”,厚報是可望的。孫江纔等大喜,忙扯大嗓門地宣傳。法喇人聽說有好處,那裡耐煩管誰當代表誰不當代表!最後入人選了縣人大主任作爲法喇村的人大代表。

孫江纔到處吹,吳明洪怎麼捧他。到孫平玉家來,吹得高興,說:“我還不知吳家早就從縣城請個道士先生來看過我們的祖墳呢!吳明洪想當社主任了,來捧我,才說出來的。說我們祖墳葬下去六十年大發。明年就是六十年了!要大大地去慶賀一番!他說那道士先生說了,發在長房,小房也發,只沒大房發得猛點。”他又在各家吹,只隱了發在某房某房的話,孫家全族激動起來,說要一傾全力搞好六十大慶。

國務委員來讚賞法喇村的臺地這天,孫平玉等人正在砌石坎。來了幾輛小車,就用望遠鏡看起來。話都被吳耀慶搶去說了,孫江才、安國林等全靠了邊。孫江華一問,孫江才說是國務院委員來檢查。孫江華聽是國務院來的,嚇了一跳。孫江才說:“國務委員相當於國務院副總理!”又把孫平玉、孫平文等嚇着了。也不做正事,就跟着看,說:“我們法喇這種窮地方,出個縣林業局長就不得了。是什麼樣的地方,出得起這樣的大人物呢?”

幾個班相較下來,天主這班成績是最好的。天主只叫學生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鼓勵範昌卉等加油。範昌卉等學習刻苦,不分晝夜,連走路上課都是昏昏忽忽的了。天主班上又有王馮志等人,都是努力加油。小村的韓石,也來天主班上補習。他考體育。天主深憐他家境貧寒,無法補充營養,給他些紅糖。向體育老師借了個鉛球來給他,天天抱着練。回小村是六十多里路。天主叫他,週末一路把鉛球丟着回去,回來又丟着回來。

這下法喇人更慘。幾乎要哭了,而其中各種陰謀,不可言說。橫樑子社的,每塊地量了,問是哪家的,吳明洪都說:“我的。”都記成吳明洪的名字。可憐有老實巴交的人,又不識字,只見到自己地裡量了,也不管怎麼記的。結果白幫吳明洪的忙了。吳明義見吳明洪得逞了,也跟在後面,量一塊地,也說是他的。致使兩弟兄爭了起來。最後吳明洪的達兩百多畝了。鄉政府這些人懷疑:“你有兩百多畝地?”吳明洪說:“地是別家的!石砍是我包來打的。”

天主大爲悲哀,原來害怕的東西,現在要出現了!再過幾年這些學生回來,也像自己三年前回來一樣說:“這個孫老師,還在這裡,一點進步都沒有。”問題是自己現在已安於現狀,不復覺醒。從前深以爲怪,大覺可怕的,現在已以爲常,不復擔心了!

挾着一片思鄉之情,大哥準備回來探望故鄉。我們這全班同學聽得,齊集到法喇村來。自從十年前大哥不滿於庸庸碌碌的生活,負氣而走以後,再沒見過大哥了。

再一個就是周永恆那班,更比吳明道那班的好些。估計考得起的有四五個,有天主這班估計的一半多。周是師範畢業的。學歷、能力自然無望和天主比。心內雖嫉妒,但在蕎麥山這地方,有能力無能力的同樣過日子,競爭之心也就稍減。他那一班,管的極好。成心要在全年級樹個標本。所以運動會等各種比賽,都超過天主這班。而天主對這些,一概不管,只要求學生加油讀書。所以什麼籃球賽冠軍等全是他那一班的。天主這班,都是倒數第一。倒是文娛晚會,天主這班的女生聽周老師鼓勵他那班學生要超自己的班,大爲天主不服,說:“周老師處處都想壓過孫老師,孫老師咋硬不跟他爭?難道我們一點本事沒有,爭不過人家?我們硬要爲孫老師爭氣!”就組織起來,排練節目。每次都壓過周永恆那班,把第一奪了。

陳福英聽了,難過得無法。陳明賀又寫信來,叫孫平玉家再搬去西雙版納。陳福英再也忍不住了,對孫平玉說:“你寫信去!叫他們不要寫這種信來害人了!再寫這種信來,他們是老人又如何!我們就不睬他們了!”孫富民說:“主意打的大得很!還要叫我們、大舅家、三舅家、二孃家,所有的陳家,都搬到小河邊去!”陳福英說:“天也!咋越來越昏經了,那點腦殼,是不管事了!”孫平玉說:“這家人是在走敗路了。以後不知要敗到哪一步纔出頭!做事越來越沒樣範了!”

橫樑子社的人軟得要命,哪敢惹吳明洪?聽見自己打的臺地,被掛成吳明洪的了,只是哭。別社的人,都道:“可憐橫樑子社的人!被吃豬一樣。”到下一塊地,是陳明安的。他姑爺是姜慶成之弟姜慶棚。量了,吳明洪又欺陳明安不敢惹他。問時,又說:“我的!”姜慶棚早聽有這些事,來躲在亂石堆後面的,跳出來,懷裡一抱石頭就砸來。吳明洪捱了兩石頭,見是姜慶棚,即忙逃跑。姜慶棚又糾集了下營姜家,打上吳明洪的大門。吳明洪忙請人提酒去告饒。

孫老師剛好迎着我走來。我趕緊躲往旁邊。如今三十三歲的孫老師,仍是那樣年輕,那樣自信。他目不斜視,匆匆而行。我熱淚盈眶,差點喊他了!但我趕緊矇住了口,低下了頭。這一瞬間,老師已過去了!

我大愧,說:“老師!學生是無臉見你!當時你把我悉心培養,鼓勵我當一個優秀的作家,超過你。但高中三年,因我數學、英語兩科不好!只能望大學之門而莫及也!父母年老,無人照料,因此輟學回家。越發窮窘無聊,到這個地步了!我還有什麼臉給老師寫信?我先已辜老師之寄我以作家之望,乾脆再負老師給我以回信之盼了!因爲我已深愧師恩了!”

眨眼就是十年。我們師生會見的日期已到了。

一輛小車從橫樑子駛下來。我們迎上去。大哥走出來。他更高了些,胖了些。

夜來了。街上人是那麼多!在擁擠的人羣中,我要一路小跑纔跟得上孫老師的步伐。但最後人一擁擠,我稍慢了幾步,孫老師已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我到處找,但哪裡還找得到呢?

到法喇村,走累了,吳明華家就在路邊,也就邀天主回家歇歇。正是中午,幾個孩子已背了豬草回來交差。天主見都是才十歲以下的,赤腳露胸,異常可憐。最小的一個又嚷要讀書,吳明華一副酷臉,充耳不聞。大的幾個,天主想也怕是求過不理,不求了的。喝幾口水,天主辭出。吳明華也拿上繩子,到山上背柴去了。

我又熱血沸騰起來,忙站起來。表示說:“老師,我一定努力!實現你的重望!我就去讀自修大學,就去外面闖,創立一個世界一流的企業,實現你對我的期望。爲期兩年!那時老師再來檢查。如若失敗,我就自殺以謝老師了。”

陳福寬聽了,說:“富貴睬他做啥嘛!他是個值得睬的,我們早睬他了!他那些兒女,被人踐踏得可憐!我都不忿氣!要想出來幫他撐硬筋了!但想想他這種爲人,管得了多少?”

那吳明纔買了個驢公子來,在村裡配馬。每配一匹,收四十元錢,二十斤蕎子。去配的絡繹不絕。吳明才也發起家來了。哪知剛一年,驢公子死了。他那家又敗了下去。衆人都說他那兒子討錯了媳婦:討的是王光銀的姑娘!把王家的晦氣也討去了!

孫富春、孫家勇都去上學了,就在李勇虎班上。富春異常聰明。但李勇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全班學生到頭語文無一個及格的。這些學生家長憤怒,然也無可奈何,包括天主也覺李勇虎是來害人,然而沒有什麼辦法。

話說李勇虎被打到法喇村來,謝吉林也看不起此人,加意踐踏。叫他去教小學一年級。法喇村諸衆哪明人間關係的複雜,只知李勇虎與天主原是矛的,就說李勇虎是被孫天主告了,發配到法喇村來了。“蕎麥山中學的校長來教小學一年級了!”成了全村新聞。李勇虎顯赫一年,即被打到這窮山中來教“1、2、3,a、o、e”,病都要愁出來了。

這地量了去,錢又不來了!說是錢又被挪用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不單法喇村,全鄉的人都憤怒。剛好米糧壩出了事:榨糖季節,縣委政府拼命壓低價格收購甘蔗,蔗農不賣。縣政府組織公檢法去強行徵收。農民也組織了護蔗聯合會針鋒相對。結果發生了衝突。聯合會組織了上訪團,一直訪到北京。中央來調查,結果縣長、副縣長均被撤職,農民獲得了勝利。法喇人也說:“我們也組織個‘要臺地款聯合會’,也去訪!訪翻幾個貪官污吏!”但無人組織。又法喇村姜元坤、崔紹武等說:“米糧壩那些農民,是被幾個不怕米糧壩縣委、政府的人組織起來的!那些人關係打得通省和中央,才上訪成功。米糧壩的縣委書記、縣長還怕這幾人!法喇村誰像惹米糧壩縣委、政府的?”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張一行就憑這抄字,發現了陳興洪之愚,天主之明。立刻提拔了陳興洪當教導副主任。

“我與你一樣的!只是兩個都是姑娘!大的讀二年級,小的讀一年級。”我說:“那我兩個就做親家!把你兩個姑娘給我兩個兒子算了!”馬三說:“等他們長大了再說吧!姑娘大了不由娘!我們兩個老同學說了也白說!”

陳福英說:“中得什麼人意!他去醫院裡,富貴還幫他討了情的!給姜慶成說過饒他一點。單憑這點情分,他也該把這點地送你!”

幹活幹得太累了!我決定去趕一天蕎麥山街。我吃了早飯出發,半天時間,到了鄉上。

天主看了,又覺激動不堪。這下交來的更多,天主忽忽的讀,邊讀邊流淚。

法喇又爲米糧壩縣立了大功。臺地搞好,說是降價了。每畝只給一百元。後來又降,說是七十五元。終於鄉政府四個幹部來量地了。量時拼命地壓。一塊多邊地,反正都是以最窄處量長寬,又不量到頭。量了半天,該有十畝的,只有三四畝。法喇人看血本無歸,急得要哭。原因見大領導都來看過了,興致更大,煮肉蒸飯的請人來打這臺地,有的是賣了豬去買炸藥來炸石頭。有的賣雞,種種不一。有的是別家的地,主人不打。自己包來打的。

我不過仍然無止境地流浪着罷了!

一路走,一路講。到了山上,集了柴來,開始野炊。每人一大碗米線。吃了以後,大家唱歌、舞蹈。過一陣,就有人提議寫作文。都贊成。反正這班學生是被天主教出寫作癖了,動輒就是作文。天主現在一事不管,只靜靜地體味着。大家公擬了題目,爭論一時,定了題目是《十年後的會見》。大家說:“孫老師也要寫!”天主說:“我即席演講算了!”大家說好。

晚上我們在法喇小學聚會,重讀十年前的文章。大嫂伴奏,大哥放聲歌唱,唱的是《友誼地久天長》。一夜易過,轉眼天明。大哥就要走了。我們送他遠去。祝他能夠有更大的收穫。

這一日天主回家,與吳明華同路。他來趕街買點鹽巴。談起來,吳耀祥招親到呈貢去了,吳耀七也跑到昆明去。剩下的三子一女,他一個都不供了讀書了。天主說:“大舅,知識最重要,你該供他們纔是。”吳明華說:“外侄,我供你兩個大的老表讀初中,你是知道的。那時心多熱啊!也就跟你爸那時望供你成才一樣。供到頭,你看大舅手中有啥?大舅現在思維一點都不靈便了,有時坐在哪裡,一天到黑不知要做一件事。就是供兒子不成器,長時間地氣,氣成這個樣子的。現在口中無吃的,身上無穿的,心裡也無想的。媽的還乾乾脆脆地好過了。那幾年有幾個錢,總想供兒子成大學生,自找些煩惱!現在我家裡那四個小雜種,我按年齡編了四個大小不等的背籮,每人每天給我扯一背豬草。嘿!還行呢!大的十三歲,小的六歲又如何,各人一揹回來!我想也好!說良心話,大舅心死了!今年已四十四歲,過十六年就到花甲了!”

而吳明道雖不與天主是同道,但就教書來說,還是教得好的。能力、品行都又在一個層次,與趙在星、鄒理全等不同,就是不嫖不賭,畢竟是家在法喇,父母姐妹都是正人。他喝酒,實在是無事可做,藉以消愁,這下感喟:“天主!我是羨慕你還有可做的事!像我學這數學,除了教書,再也用不上了!你外公是崇拜你得很!天天罵我說他是白養我了!我也明白他的苦心!然而有什麼辦法?我父親是獨子,我又是獨子!所以你外公盼我成人的心情!比你爸爸盼你更迫切!你父親值得了!也說你是個孝子。父子倆名聲都好!我就不同了!我父親滿肚子氣,我媽也氣病了。我也難過!非但報不了他們的恩,倒惹他們氣!”

我惶然不已。忙叫妻盛飯,倒了酒來。敬了孫老師。孫老師喝了一口,發問道:“興禮!我寫了多少信,發了多少電報給你!爲何你連答覆都沒有?”

傍晚,一個高大的身影進了我的小茅屋。我擡頭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萬里之外的孫老師,竟到了這裡。原來他是從北京回來,檢查工作,爲把家鄉建設好,早日脫貧,因此千里迢迢趕來的。知我不才,特來問罪了。

大嫂帶着侄兒走過來。侄兒名叫孫元臨。是大哥十年前就想好了爲他取的。

迎頭就碰見了馬三。我問他:“你現在在幹什麼?”他說:“我婆娘也在農業上!我大兒子九歲,小兒子七歲!大兒子讀小學三年級了!學習還可以!小兒子剛發矇!你呢?”

我忙說:“是!”

她們忙一鬨而散。回去仍加油排練。結果又奪了第一。得了獎狀,就送來給天主。天主不要。她們說:“老師貼着多好!等我們老了,又來看孫老師,還看得見這張獎狀!那時多好!”天主說:“等你們老時,我早死了!人去屋空嘛!這屋也易主了!”

一個冬天,全村人都忙着打臺地。說從國家撥了錢來,打好一畝臺地,兩百元錢。法喇人立刻又打起臺地來。有精明的,有前次挖圍原的經驗,大爲懷疑,說:“當時挖圍原,說挖好了米就來的。如今多年,可能那些貪污大米的人都老死了。米還不見來!”而大多數人,已忘記那米的事了。聽說了,才又想起來,說:“是了!連我們挖地的人,都把那米忘記掉了,誰還會給你米?”

但法喇人的狡猾,又顯了出來。那山太大,土地衆多。這些鄉政府的,只能迷在其中。量過了的,又帶他們去再量一次,有的連量了三四次。等到有不服的又來告鄉政府這幾人。這幾人大怒:“這夥刁民,難道我們就沒法了?再嚴一些!乾脆讓他連量三四次都量不起那一畝來!”

難得的再見!無望的相逢!我情不自禁地跟着老師走。我知他仍是走路不會朝後看的。孫老師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我落下了一掬一掬的淚水!

這裡陳福英、陳福寬、冷樹芳三姐妹又是搖頭又是笑,大覺不可理喻。且喜他終於賣地了,又高興萬分。陳福寬說:“姐姐,你說他蠢不蠢?他說他以前軟了,才被人欺,被吳家欺了!這下是要來對我‘不軟’了!他會埋炸彈,咋不把那炸彈埋到吳家屋頭去?還讓自己的人,被人家打兩個殘疾人擺起!又要炸人炸騾子,一聽有什麼道理?”冷樹芳說:“他要是有道理,最後地都賣給我們了,還不給情面!還要說他是看富貴的情面!還說要埋炸彈炸人炸騾子!地賣了,還要得罪人家!”陳福寬說:“你說他憨,他不憨的!姐姐說出那些話來,他還會臉紅,才賣地給我們。要是他一味不講道理。富貴給他的情面,他也不認,地也不賣,我們又能拿他有什麼辦法?”陳志琴說:“爲人活到老二大爹這種地步,還活了咋整?”陳志成說:“這種人哪點活得差了?家裡兩個殘疾人擺起!上山放羊子,還叫我:‘小成,跟二大爹對支山歌嘛!’趕着他的羊子,歌聲還歡得很!邊唱邊笑!好像全村的人,他過得最幸福了!活了五十歲的人了!連我都看不起他,不耐煩跟他對山歌。”陳福英說:“小成,你要是好好讀書!還有讀不好的?”陳志成就彎下臉來。冷樹芳說:“無法了!只會放馬,唱山歌,到五十歲,也就跟他二大爹一樣了!他還在這裡看不起他二大爹!”陳志成大怒,說:“我跟你打賭:我到五十歲不像他那樣,你輸啥子?”陳福寬說:“你還不滾去放你的馬?你又皮子癢了,晚上我就給你揭兩層皮!”陳福英對陳志成說:“小成,快吃飯!都怪姑媽多嘴!”陳志成說:“我不怪姑媽!的確是我沒好好讀書!現在想讀也晚了!只是我媽說話氣人,開口就說我要跟我二大爹一樣。我當然要問憑什麼要這樣說!要是我跟我二大爹一樣,我就丟個炸彈把吳家炸了,自己去償命!再不然就屙泡尿在牛腳跡窩窩裡,浸下頭去浸死!”

天主看完,眼裡含滿淚花。看幸婉君交來的:

假期天主也不回家了。他拼命寫作。總計篇目已達四百篇。《孫子操》也要結束了。

十年前初中畢業,我們央了孫天主老師帶我們夏遊。定題寫《十年後的會見》。所有的作文交由李老師保存。約定十年後集會,來驗證這些文章……

這聶學君在天主班上,仍是帶一批人東征西討的。去別的班逞威風。天主無法,叫來說了幾次。漸漸與天主矛起來。後來乾脆揚言:“孫天主那廝。我不看我孫平玉大舅老實巴交的話,我就揍他了。老表弟兄的,他還敢在我面前充毬的老師。”

天主的淚,再也掩不住了。他眼皮剛一緊,就下了面頰來。乾脆就用袖子揩了,繼續看尤如龍的:

忽見前面走來一人,高大的身影,匆匆的步伐!正是我初中的班主任、語文教師孫天主老師。十年一晃而過,他已從那偏遠的米糧壩縣蕎麥山鄉一所中學裡調到這裡來,成爲著名作家了。十年來我是多麼想念孫老師,然而一封信也不敢寫給他!因爲我實在太辜負於他的希望了。

剛好陳志成拉騾子喂水回來,經過那地。陳福高來看見,不得了,滿臉怒火,衝了進來:“陳福寬,你來看看!陳志成拉騾子把我這地踏得不像樣了!”陳福寬大怒,故意轉向陳志成罵:“你眼睛瞎了?不看着走?你這小狗啃的!我打死你算了!”上去狠命地打陳志成。陳福英看陳志成可憐,忙去拉住。陳福高一直看着。陳福英原以爲陳福高會不過意,會來勸陳福寬不要打了,哪見好好站着,也有氣了。說:“二哥,你能不能把你這地賣給小寬,或換給小寬?他是無路可走了。”陳福高說:“小英,我不賣也不換!不是我把路佔了!誰斷了他的路,他去找誰,就因爲我這人軟了,萬人都來欺我!吳家把你二嫂,你侄女都打成殘疾了!這下我對天王地老子都不卵了!”陳福寬聽了,說:“我姐姐,算了!再說多些也白說!回來吃早飯了!”又對陳福高說:“二哥,回來 吃早飯!”陳福高說:“不吃了!只是你要交代陳志成:不要拉騾子從我這地過了。我要在地裡埋炸彈!炸着人炸着騾子,我都不管!”

張一行雅愛文藝,竭力地湊出點錢來,催天主辦份刊物。天主哪有心腸辦這些小事。張任命天主爲《校園文藝》主編,陳興洪爲副主編。刊物要的錢多,搞不起來,就先搞黑版報。陳興洪得當了副主編,想到弄到個官來當了,大喜過望。而天主只管讀他的書。陳興洪審了稿子,拿來問天主如何,天主也相信他的才能,都說:“可以。”陳說:“老孫,你抄嘛!”天主知陳也同世間的所有的人一樣,愛出風頭,也愛表現,說:“老陳,你的字好!我這字出不了手。”陳說:“都讓我把着幹了!你也來表現表現嘛!”天主說:“能者多勞!你是能者!自然該多做些。”推讓一番,陳興洪被天主說得樂呵呵的。提了尺子、凳子,拿了粉筆、稿件。本來天主說:“你如忙不及,我見有些學生粉筆字很好,也抄得認真。他們樂意來幫忙,請他們也來抄抄。”陳口頭上說:“自然,自然,這也是鍛鍊學生。而且衆目睽睽之下抄這校報,是很光榮的事,誰不願意?”有的老師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黑版字,爭着要來抄。陳都不讓他們參與,自己一人,天天在黑板上抄。寫一陣、瞄一陣、笑一陣,問天主:“怎麼樣?”天主都說:“好!好!太好了!”陳更得意,抄得更起勁。

富華僅僅是刻苦,學習怎麼也進不了班上前幾名。天主大爲着急。開學即由天主、謝永昌帶去省上報了專業考試。天主這班還有許元樸等,都去參加考了。成績都在全地區前幾名。

陳福英說:“你大外婆家難道不慘?她說:‘小英呀,我供我家小老四讀書。褲腰帶都幾乎解下來供了。’”

聶傳順老二兒子聶學君原在蕎麥山中學讀書時,與李志五、李兌是一夥,畢業考不起,又到則補補習。在那邊打了架,大腿被殺了一刀。無法,聶傳順只好來找張一行,仍要送回蕎麥山中學來補習。張說叫他與天主說。他就來找天主:“侄兒子,大姑爹是無法了。你大老表也不成器。給他買個農用車呢,又不好好地開。討個媳婦在家,也只會跟街上那些破爛烏七八糟地亂整。現在兩口子鬧離婚了。你二老表在則補也讀不下去。張一行說你這個班好,只好來你這個班補一下習,要望你收下。”天主無法,只得收下了。聶學君一來,就與天主說:“老表,你要打誰,吩咐一聲則補社會的弟兄我糾集得起兩三百人來。”天主憎惡,說:“你好好學就是了。我會打什麼架!”

陳福英見他蠢到這地步,也無好氣了,說:“二哥!你這地也只巴掌大,你送他就咋了?”陳福高說:“我不送!”陳福英說:“你送二嫂、陳志相去醫病,富貴還給姜慶成說過,叫他對你家手下留情!憑那點情面,也換得來你送地這點情面了嘛!”陳福高一愣,紅了臉,說:“那麼我這點地,就跟陳福寬調嘛!要說清楚:不看在富貴外甥的情面上下不去!我是天王地老子都不調的!就是要埋炸彈炸人炸騾子!”陳福寬說:“調也麻煩,乾脆說斷掉,多少錢賣給我了?”陳福高想想,說:“你說。”陳福寬說:“你說。”爭執半天,由陳福寬說了,一百元。就給了他錢,把地買了。

全校教師,忙的忙調動縣城,趙在星、吳明道、榮昭等自不用說,在縣城裡都有親友爲他們操辦調動。這一夥鄉村出身,在縣裡沒關係的,也強去闖。或去找米糧壩中學校長,或去找鎮中心學校領導,又去求局領導。拖的拖火腿去,買的買紅塔山去送。反正在所有人心中,調進縣城就是人生最大的事。能諧此願,也就人生無憾矣!

聶傳順那老三兒子,小學畢業也是考不起的。花了兩百元買進蕎麥山中學來讀初一,總帶着三五個小姑娘,面黃寡瘦的。很多老師說:“聶傳順家這娃兒,十七八歲肯定腎就衰竭了。”

孫老師點頭:“對,這纔是我的學生!自殺是不行的!我那三年中,何嘗有一語是教你自殺?”

又一晚上是吳明洪家蒸了包子,吳家的頭面人物都在,請孫江纔去吃包子。孫江才吃了個不亦樂乎。實在吃不下去了。孫江才走時,吳明洪又把剩的半鍋包子端了,跟着送到孫江才家。消息傳出,孫家全族大怒。等選社主任。孫江纔不敢不依吳家的了。吳明洪順利地成了社主任。法喇村的圍原也被吳明義家包去。數萬畝草原,據說每年只向村公所交一百元。而每條牛十元、每匹馬十元,每隻羊五元。吳明義家數年間暴富起來,動不動就拿老百姓的牛馬打。

吃了飯,孫老師要走。說事很忙,辦完還要回單位去。我就送老師出門。見老師高大的身影,仍不減於十年之前。而老師的學問、氣魄,更非十年前可比了。

劉興禮最先寫好。交來給天主:

我和馬三大喜,跑進去。見我們原班的老同學都在這裡買孫老師的書。我不買年畫了,全買了孫老師的書。馬三也不買年畫,高高興興地買了孫老師的書,翻讀起來。我買了書急忙朝家裡跑,我要告訴我的兒子:“我初中時的班主任孫老師出版了很多書了。”要他好好地讀書,不要像我一樣,再當一點出息都沒有的爛農民了。

送了孫老師回來,我哭了。我翻着孫老師新近發表的文章看,淚水一一滴在字上。我想起十年前老師要我們爭當英雄的教誨:“自知者英,自勝者雄。”而今我是自知了,是自知我不行了!是知我不英也不雄,永遠辜負老師的期望了。剛纔那一番豪言壯語,不過是臨時以糊弄恩師罷了!

通電之喜整整半年中使法喇人淹沒其中。法喇人說:“要是每年得這麼一位主任來給我們選選,那就好了。”天主回家,大家正在籌劃接電。忙碌地買了電線,回去安了。電燈一亮,天主說:“好了,前進了二十年都不止!”電一通,笑話百出。張仁寶家爹叫他孫子,在電燈上把他的煙點燃。天一黑,杜老師家爹就叫兒子快找火柴來把電燈點亮。崔紹品等安電線時,把手中的鋁線拋上去打高壓線,被引下來的電一陣陣擊了一屁股一屁股地跌坐在地上。旁邊人說:“危險!”他們說:“好玩得很!你也來玩一回。”

本來管電這事,孫家人都說孫平文該去整來管。孫平文就去與孫江才說。但孫江才見孫平文兩手空空而來,心裡不樂。剛好吳明劍有兩隻大山羊,送給孫江才。孫江才就叫吳明劍管。吳明劍管了才一個月,原來愁苦不堪的臉,就光亮起來了。據說這時孫江纔要去分點油水,被吳明劍趕了出來。吳明劍到處罵:“吃了老子兩隻大山羊!又要來分紅!我有給他分的?他敢把老子下掉?量實他了!”

這時又聽米糧壩的縣委書記升爲烏蒙行署副專員了。也跟法喇這臺地,稍有關係。反正這臺地是或多或少幫了他的忙。米糧壩全縣,組織了七八十輛小車,威威風風送他到地區上任。前面拉起紅旗,標語,警車開道。車隊如蛇一樣,法喇村光頭坡、橫樑子,空歡喜樑子爬上爬下,灰塵蔽天。法喇人都佇在山上看,說:“日他媽!下一次我爹來叫我們幹這事,我們都不幹了!白幫別人幹!老子們一分錢幹不着!有些雜種已幹得副專員了!”

孫老師還是十年前那簡捷明快的性格:“胡說!還記得我那時就叫你們的話:從頭開始!永不認輸!人生就是拼搏!生命不息,衝鋒不止!從現在開始!就當你現在纔出世!一切剛開始!”

孫平強退伍回村,安國林又說:“孫平強是上士班長,又是法喇村黨支部委員,提起來萬人都不敢有意見。”孫江才說:“那是長房的人。”安國林說:“你家不要。也不要提人。”半年後他弟弟安國鈺初中畢業,又佔去了村民兵連長。吳家,見一樣樣落了安家的手,也毫無辦法。

至此,孫平拾等大肆攻擊孫江才:“你怕是被那幾個包子脹昏頭了!我蒸了喂狗的包子,還比吳明洪的好!你要吃包子,何不來我這裡!再者你要吃!叫我們幾個大爹蒸給你吃嘛!”

畢業考試過後,學生就到畢業了。天主親歷了自己手創的一個穩定的集體的崩潰。隨升學考試的臨近,這個班也在一天天地逼近成爲歷史。對全體學生來說,他們要經此,走向更好的選擇去。畢業是好事。天主也不是不知道。聽學生仍提議:“孫老師,再帶我們去春遊一次嘛!不然往後直到永遠,我們都不得你帶着春遊了。”天主聽了,惆悵莫名。明白學生是愛他,愛這班級,如果不愛,此時還有何心腸呢?但遊,也不過是爲未來添一點美好的夢罷了。

富民終於從西雙版納回來了。又說起陳福達在那裡的情形,大爲不妙。陳志蓮給了道角鄉搬去的王明聰。那王明聰最是個無德行才操的人。在大黑山放火燒了王昌敏等籌建的小學,無人不恨。陳福英聽說大驚,說:“這不是與整個大黑山的人爲敵了麼?”富民說:“咋不是這樣呢!”又談到陳福九家的情形,也是不妙。橡膠種好了,當地鎮政府就要攆胡安政等走。胡安政已跟着打了兩架。一次被打昏迷過去,一天一夜後才醒轉。陳福九就只能守着哭。陳明賀家也不大妙。陳明賀眼睛失明瞭。蔣隆貴、崔紹泉都被陳福達攆走了。

大哥成爲著名戰略家。他的戰略已爲國家和民族作出應有的貢獻了。大哥寫信來說:“弟弟!人生渺小。作爲天地間渺小的一分子,能做到這地步,我也滿足了。”

學生興致高得很。對未來各有想法。這天就想好了爬最近的一座山。全班買了米線諸物。男生背東西,女生舞紅旗。範昌卉說:“但願我們考到哪裡,你都能調到哪裡去教我們就好了!我們永遠做你的學生!再不願別個老師教我們了!”天主說:“不可能!你們不要把世界想得太小了!好老師們多着呢!”他們說:“多在哪裡?蕎麥山中學幾十個老師,如你的一個都沒有。聽杜菊紅他們轉學下米糧壩中學去,說那些老師比你也差遠了。誰不懷念你?”天主說:“也不可能!換了老師,都是這樣的。”他們說:“不是。就像老師初二那半年不在,馬朝海老師當我們班主任,教語文。看得出他還是想比得上你。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始終不能令我們滿意!你教我們,連課都不備,我們還是覺得比他備課上都寫得滿滿的還好!馬老師天天壓我們做作業。你不壓。他又從不叫我們朗讀!我們是太想朗讀了!脖子都生鏽了,他還是不準!他當班主任,天天管,管得又仔細,我們一點笑聲都沒有。你不管,我們也會自覺,還天天有笑聲。”成辛肖等人說:“我們都報一樣的志願算了!都報高中,我們考在米糧壩中學去。孫老師也調去米糧壩中學教書,又當我們的班主任!”個個都說好。天主說:“更是幻想了!”

家家都點上電燈了。只有孫江成、孫江榮不點。說買電線的錢,已夠買幾年的煤油了!還得給電費,划不來。孫江榮倒有孫平文去解釋:“那鋁線架起!用十年鋁線也還在!一點不傷!”孫江榮說:“我以爲那鋁線今年用了,明年還要重新買來安!”此惑去了,但聽說燈炮爛了又要買,用電不慎還會死人,最後聽要一百多元買鋁線、電錶、燈炮等,擺手說:“算了!算了!還是我的煤油燈好!”

許世虎那個班,是已絕望了。註定是一個都考不起的。只有十多個學生,上課下課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撲克牌擺着打。許世虎已懶於去上他那一班了。天主去上課,學生還在打牌,說:“孫老師,不消上了!反正我們等着照張畢業相就回家了!也算是讀初中一場。”

如今學校又要舉辦全校“元旦”文娛晚會,學生又自發組織起來排練節目,說要奪了第一,爲孫老師爭氣。天主把他們叫來,說:“我不要你們給我爭氣!你們自己爲自己爭氣沒有?升學考不起時怎麼辦?你們這時倒給我爭氣,我到那時是給你們爭不來氣的!我自己的氣由我自己爭好了!你們每天只曉得排練節目,可見你們讀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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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回家,爲吳明華的狀況嗟嘆。孫平玉說:“哪家不可憐!吳明義同樣如此,吳耀周供一陣讀不出來,乾脆小的幾個只准讀到小學三四年級,說會寫個名字,認得祖宗姓名就行了。就是考取中學,也不準讀。也同樣如我不許富華、富文這些人讀一樣。吳明義那天還跟我說:‘孫平玉呀!人說世上的人千等不一,我看是萬等不一,甚至億等不一。我現在回顧我們這夥人那時興沖沖地供兒子讀書!可憐誰不是想拼命地把兒子供出來!你家的、我家的、吳明華家的等等,讀的幾十人,到頭只有孫富貴一人成功。我太想不通這夥小雜種了,一個日膿兩個日膿,個個都是一樣的嘴臉!說是畜牲,就是畜牲!一點不會理解人!吳耀周害我供他讀初高中,花了三四千元,又花一千五給他討媳婦,又花三千才把他的大瓦房修起。修起我才後悔了:牛、馬、羊全賣完了。我還有五個兒子。如果這五人以後跟我算這筆賬。豈不被幾個兒子分了烤吃了?哪知這小雜種二十幾的人了,仍不成人。被他婆娘督得哭,把小孩也扔給他抱起,跑來找我說小孩子哭了聲音都沒有,怕是要死了!我也氣得毫無辦法。虧徐正蘭又不知帶在哪家去,纔給小孩找點奶吃了。我那兒媳婦媽的成了個女皇。我和徐正蘭叫吳耀周狠揍她!但小雜種一輩子的軟蛋,硬不敢動她!我說:“你這小雜種是扶不起的豬大腸了。老子推狗爬不上樹!終於落萬人恥笑。孫富貴與你一班的同學,一樣從前在蕎麥山這條路上走。過幾年你的兒子就送去給人家孫富貴教了!”張加成同樣這樣,兒子書讀不出來,去四川打工,就死在四川。氣了哪裡還有人花耳眼!有一天在前頭揹着背蕎子走,忽然說一聲:‘就是這樣!’連我也嚇了一跳。我喊:‘大爸,割蕎子啊?’喊了兩聲,他才聽見了,‘呔’的一聲,問我:‘你說什麼?’我問他割蕎子不是,他說是。頭搖得不成樣子!看着可憐之至。我倒替他想着當時不要供兒子讀書就好了。”

陳福寬氣得無法,剛好陳福英來,說:“姐姐!天下再無陳福高這種蠢漢了,我門口,他巴掌大的一塊地,頂多種得了十六七棵洋芋!我早就防他是個憨豬,去說拿他背後我那一塊跟他換!買也不給我,換也不給我!我跟他無冤無仇,他犯不着要這樣整我!我陳福寬幾十、幾百的東西都在送人!他就送我就咋樣了!這種人,一樣人不分!揀得被吳明美家把他全家子打得死去活來!還要把馬搶去!不怪他平時鼓頭,這全族人再日膿,我們也要站出來爲他撐撐腰的!”

縣人大主任連任後,即傳了孫江纔等到縣城去。詢問報答之方。最後說法喇村就是不通電最麻煩。縣人大主任說就定這個項目吧!結果籌措一番,兩次和縣長來到法喇村。縣長也跟着人大主任表示:半年內把高壓線從蕎麥山架到法喇村裡,於是最後定木一村負責從蕎麥山架到木一村;左角塘村負責從木一村架到左角塘村,然後法喇村就從左角塘村架到法喇村!縣人大主任親帶了縣政府各委、辦、局和蕎麥山鄉政府負責人勘探架設的路線。半年後,法喇村通電了!孫江纔等高興地說:“我們每人寫三個字,也不過幾千個字,就得了幾十萬元!在老百姓中,哪裡去找這種好買賣呢!”

這一日聶傳順與他吵了架。他就提菜刀要殺聶傳順。聶傳順無奈何,跑來學校裡,找到天主說:“侄兒子,你是他的班主任,你去勸一下可能還起作用。我是養了個混帳兒子,無法了。”天主堅拒,說自己去了也是白白討辱。聶傳順無奈,就在學校裡躲了一天。

孫江華等都嘲笑孫江成:“他枉活人一輩子了!當什麼支書!要入土的人了,能得點一天電燈也幸福!蠢了!蠢了!”天主回來,見孫江成家仍是黑漆漆的,去說:“爺爺!花得幾個錢,就以電燈代煤油燈了。”孫江成說:“富貴,算了!我還能活得幾天?有吃有穿,就一切都解決了!電燈這東西,有也可無也可!”

最後是孫富華的:

法喇村的臺地出了名。縣領導來看,高興得合不攏嘴。說上級來驗收,先就帶來這裡看看。結果地區的來了,連拍巴掌。說全區的臺地,就以這裡做樣板,給省上看。終後一位副省長來了,站在山上山下,望遠鏡看去,成千上萬道石牆,把十幾座大山全錮了起來。石牆全是石灰石築成。結果是法喇村雄偉的大山,在省電視臺的新聞節目裡放出來。在米糧壩、蕎麥山工作的人看了電視,都高興的了不得。隨後就是一位國務委員來看了。被法喇村的臺地都嚇着了,說:“是人類戰天鬥地的奇蹟。在整個長江中上游治理水土的臺地中,都是最好的。”法喇的大山,又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裡出來了。

十年前初中畢業時的壯志,早已消磨乾淨了。淪爲農民的我,又回家鄉的五畝黃土地裡。二十六歲的男子漢,除一妻一女,赤貧如洗。孫天主老師當年對我的期望,全落了空。作什麼家,我已做家了!

父母都老了。見着大哥和侄兒,老淚橫流。

天主鬱鬱不樂,到後面山上去走走,深刻地想了。一是作協的約稿信,二是陳老師到北大讀作家班,聯繫了《詩刊》爲烏蒙開個專輯,叫天主寄照片、簡歷及十首詩去。天主纔想起,這一年除了看書,哪有什麼作品?這一年是虛度了!再加上剛纔的悲憤。天主扼腕可惜於這一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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