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過年前夕,孫平玉買了紅紙來,指揮天儔寫天地、春聯。在農村,能寫天地、春聯,是有文化的表現,很受人尊敬。孫家的天地剛貼上,親友紛紛來請天儔去寫。在從前,寫天地、春聯是邵老師、王老師的專利,家家煮肉備飯去請。兩位時常看主人身份,不經三番兩次請不去。身份實在低的,推已被別家請了,休想請動。邵老師七十多歲,王老師五十多歲。這下突然冒出個十一歲的小子會寫天地、春聯,全村吃驚不小。孫平玉甚爲得意,他生恐天儔寫不好,砸了牌子,每天都要拿了壓字圈,跟去指揮。天地寫了貼上,主人家就好酒好肉,招待父子倆,父子倆酒飽飯足,而後回家。孫平玉如今三十一歲,雖半生過去,只目睹、羨慕過別人受尊敬的好處,而從未被尊敬過,不料如今兒子成器,他也受人尊敬了。法喇有句俗話:“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他剛沾上“看子敬父”的年齡,沒想就成了現實。一時招來同齡人羨慕:“孫平玉,你倒值得了,養了個好兒子。你兒子未得‘看父敬子’,你倒得‘看子敬父’了。”

過了年,便要拜年。陳明賀簡易得很,孫平玉多年不去拜年。孫天儔說吳耀芬,每年都去向吳明才夫婦拜年。大年初五,陳福英便帶上了孫天儔,拿着兩盒紅糖,到吳家拜年。孫家年年都是兩盒紅糖,幹斤斤曾開玩笑:“孫家年年來兩盒癟癟糖,還不抵我煮給他娘倆吃的飯錢,倒多賺我的。”今年又是如此,幹斤斤接了紅糖,煮飯熱肉招待,那煮熟的豬頭上,盡是一寸來深的豬毛。幹斤斤愧然,對陳福英說:“乾姐姐,無法了,你看‘大老摔’這手腳!年年燒豬腦殼,年年挨我罵,永遠不改。也是自己的我纔敢拿出來熱,換成外人,我好意思拿出來?要不拿出來呢,明明你家才過了年,有着豬腦殼捨不得拿出來招待,要拿出來呢,哪塊臉好拿!”陳福英說:“他們男子漢做不成這種細活,你莫責怪,富貴家爸爸燒的也是這樣。”幹斤斤說:“她大姑爹燒的,哪裡像這和尚老者燒的。”後談到吳家明年準備起間房子了,幹斤斤說:“乾姐姐,無法了,你看這房子,不如人家的豬圈,我這房子三間加起來,都沒有你家那豬圈大啊!我都嫁來十幾年了,再過兩年,吳耀芬都要過你家的門了,還是這個爛房子,我問這個孤寡老者:‘就這樣一輩子了?’他說得更氣人:‘不這樣子還能哪樣子?’我氣了我罵:‘要是老子是個男的,是一家之主,老子硬是賭氣自己修一長三間大瓦房來住起,根本不耐煩問你!老子被你家搶來十幾年,得了你家啥子好處?有本事去搶我,就要有本事修間大瓦房給我住嘛!’”陳福英問準備怎麼修,她說:“只是勉強修個兩間,一間關牲口,一間人住。現在莫說牲口無站處,連人都找不着站腳去處。靠這個‘大老摔’是靠不着的,只能我自己打主意。我蓋不起長三間,只敢起兩趟,他還不同意,問我:‘錢沒一分,糧沒一粒,拿什麼起?’我火了,說:‘你怕就滾開點,我自己想辦法!等老子起好了你來住就是了。’他才同意起了。我都想了,只是木料要點錢,也要不了多少,頂多兩百塊錢。我拿一年拼命地盤一個豬,賣了就夠了。一年不吃肉,難道要不得?活路麼你都認得的,農業上的人,只要自己不要太死煞了,親戚朋友哪家有事伸伸腳手該幫的幫,到你有事,別個又這麼望得過?工換工,我也換得過別人!一間小房子,頂多十來天、幾百個工就起了,我相信幾百個工,我也是出去了的,別的還我的工就夠了,還不消求爹爹告奶奶。糧食麼,也只要千把斤。”陳福英知她家比自己還艱難,便真想幫忙,說:“錢麼,因富貴也在讀書,我家也緊,搭救不了,要到糧食,你只管跟我說,我搭救你幾百斤,你哪年有哪年還。莫說我還有點存糧,就是沒有,我咋個左咋個借都要幫助你。”幹斤斤說:“乾姐姐,那就好得很了,本來我也不敢開口啊!你要供富貴,應該比我還艱難,都是農業上的,都清楚,要供個學生是輕容易的?而且這些地方,有什麼經濟門路?也是你們狠,供得起!換在我們,拿什麼供?也是你先說了,不然我哪塊臉敢向姐姐開口?如果姐姐車不轉,就算了,我往別處左別處借,如果姐姐車得轉,那就搭救我點蕎子、麥子。新蕎子打下來,我馬上還姐姐。”陳福英說:“咋車不轉?車得轉的!你得閒了就來稱,哪個要你一時就還?你哪時有,哪時還。”幹斤斤直忙道謝。

過了正月十五,吳明才和幹斤斤來,過了五百斤蕎子、五百斤麥子。幹斤斤說:“乾姐姐,我不消別處左借了,有你搭救我的蕎子、麥子,足夠把房子起起來了,你幫了這個大忙,我哪天感激得盡呢!你不搭救我,我哪裡去左借?說起倒好聽,但左借起來,哪裡左借得到?”

孫平玉的羊,因沒人手,左右爲難。陳明賀便說:“並來和我的一起放,平時由福九放,你得空時放兩天,富貴假期天來和福九放幾天。”就這樣並了已兩年,和陳明賀、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家的,都由陳福九放着。孫平玉有空,忙去換陳福九放,但畢竟一年也就是幾十天,孫富貴兩個假期,也只放得幾十天。陳福九從未得讀一天書,小時不知,從前幾年知了,年年吵要去讀書,全家也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寒假一晃就結束,孫平玉已看好日子,天儔就要返校了。這天放羊,陳福九知天儔又要去上學了,一整天難過,回家也不吃飯,陳明賀問怎麼回事,陳福九哭道:“我咋會瞎着眼投生在這種人家!萬人都得讀書,只有我不得讀!我比誰憨?我比誰蠢?我哪點不如人?你們爲什麼不讓我讀書?怕我還不起你們供我的錢?我賭氣還!還不起你們的錢我不叫人!既然不讓我讀書,爲什麼要生我?到頭令人好不難過!一輩子呀!我這一輩子咋個辦呀?你們憨不憨?蠢不蠢?捨不得幾文含口錢,捨不得幾把豬草,捨不得那幾只羊,就害我一生!”陳明賀、丁家芬無法,只好躲往陳福達家去。

事有不巧,第二天,陳明珠二子戴寶雄來拜年了。戴寶雄比陳福九和孫天儔大三歲,原和天儔小學同班,學習極差,小學畢業未考取,在家務農。陳福九剛兩歲,就被陳明珠看上,陳明珠就抱了陳福九,審丁家芬的口氣,說:“大嫂,小侄女和小寶雄在一堆乖得很呀,要是長大了也這樣合得來,就好了。”丁家芬聽出意味,不好回答,便說句好話:“那就好了嘛。”陳明珠大喜,又審陳明賀的口氣,說:“寶雄懂事得很,才五歲呀,就會見着人就喊,該喊爺爺的喊爺爺,該喊大爹的喊大爹,有禮貌得很。”回家便對戴寶雄說:“大舅家福九好不好?”戴寶雄說好。陳明珠說:“下次見到你大舅、大舅母,要甜甜地喊他們,我就把福九說來給你,你不甜甜地喊他們,我就不說。”陳明賀、丁家芬本就對侄子、外侄等很好,侄子、外侄都樂意見他們。下次戴寶雄見陳明賀,老遠就站住喊:“大舅!”陳明賀大喜:“我妹子所說不假,這外侄的確有禮貌。”陳明珠好不歡喜,即來請常世英做媒。常世英大喜:“好好好!外孫討孫女,親上加親,我又當奶奶,又當外婆,又當媒人,以後寶雄既可以喊我外婆,又可以喊我奶奶;福九也可以既喊我奶奶,又喊我外婆,任由他們喊。你跟我去。”陳明珠說:“我媽也是!我怎麼好跟你去?我跟着去,萬一大哥、大嫂不給又咋整?豈不既掃大哥、大嫂的臉,又掃你的臉,又掃我的臉?咋個下臺?你一個人去,好說!大哥、大嫂不給就算了,誰的臉也掃不着。”常世英不管:“不怕,你跟我去,是你親大哥、親大嫂,你還怕哪樣?掃了臉也沒什麼了不起!難道掃了臉就不是一家了?我是你們的媽呢!我當媒人,他家兩口子敢不聽?”就風風火火拉了陳明珠跑到陳明賀家,未進門就說:“我來做媒把福九給寶雄!陳明賀你不能讓我老幾十歲了還撾天撾地枉跑一趟!”陳明賀、丁家芬大驚。丁家芬本對陳明珠性格好強有意見,想在陳明珠面前,什麼樣的兒媳婦也過不起,但陳明珠就在面前,不好開口。陳明賀也明白陳明珠的性格,萬事皆可,但待兒媳婦未必就可,但聽常世英說不準讓她枉跑一趟,便不好拒絕,事情就這麼定了,至今已是九年。陳福九性強,而戴寶雄性子極弱,走到一起,陳福九神采飛揚,而戴寶雄委頓不堪,陳福九看不起戴寶雄,戴寶雄怕陳福九,雙方自幼合不來。陳明珠性剛,見兒子不成器,時常打罵:“怎麼沒一點剛性?陳福九是個姑娘,還比你當男子的強,莫說別人說你配不上,老子都覺得你配不上!你就該拿出男子漢的氣概來,從氣勢上壓住她!不然莫說她不願你,討不過門,就是討過門,你也降她不住!”但戴寶雄生來就彷彿無什麼男子漢氣概,對陳福九又愛又怕,到最後連每次拜年,都怕來見陳福九。陳明賀雖也看不上戴寶雄,但對他一直很寬容。陳福九早就要退,被陳明賀壓住:“只要你敢提退,老子立即兩豬圈門枋枋給你打了喂狗。”陳福九便無可奈何。陳明珠生恐這門親事要脫,見責怒兒子不起作用,轉而不斷的捧着呵着陳福九。陳明賀主動對陳明珠說:“妹子,你莫焦,福九一千天都是你家的人。大哥做事你知道,說的話比立的樁樁還穩。”

當下見戴寶雄拎着麪條、紅糖又來了。陳福九大怒,將裝麪條、紅糖的背籮提起就往門外扔,並道:“你早點滾回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以後不許你再來!”戴寶雄落荒而逃。陳明賀回來,大怒,提了一根拳頭粗的棒子,朝陳福九沒頭沒腦地打,道:“老子少一個姑娘不要緊!打掉你老子還有四個姑娘!如果都像你這樣,一個都沒得更好!”陳福九也倔起來:“死了也算了!要逼我嫁姓戴的,除非我死了以後!”陳明賀棒子更下的毒,打在陳福九身上只聽悶響,陳福九淚如雨下,但就是不哼一聲。丁家芬來拉,被陳明賀踢開,陳福全等來拉,陳明賀連陳福全等一起打。衆人無法,忙去請常世英。常世英哭了跑來,搶過陳明賀的棒子就朝陳明賀打,罵道:“她不願也就算了!你下這樣的狠心打!都是老孃作孽,當了這個媒人!你打她不就是羞我?”陳福九直叫:“奶奶別管!我是決心死了!誰也休想逼我!”常世英抱住她哭道:“都怪奶奶,你要退就好好地提出來,不要和你爹吵!你提出來後,我喊你大娘、大姑爹來,要退要好你們當面說。”陳明賀當即道:“我媽您咋這樣說?難道我還作不起主?我一輩子在誰面前說過假話?在妹子面前說話都不算數了,那天下的人誰還相信我的話?”

事情就這麼僵下來,陳福九已不再拿這樁小婚當回事,陳明賀也無法再逼,陳明珠也不來言退。陳福九羊也不放,每年挖藥根賣,存了幾元錢,便一心只作上學的準備。陳明賀只好叫孫平玉、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等來:“我這幾天實在緊,你們幾家抽兩個小娃兒出來,把羊放住。”於是孫家抽孫富民、陳福全家抽陳志貴出來放羊。

不久便到陳福香出嫁之期。天儔週末回家,被叫了去掛禮,坐到禮桌邊上,將送禮者姓名及所送金額、禮物件數記在禮簿上。孫平玉不放心,站在旁邊看,來一個人,便說:“富貴,這是你老祖的侄兒子,你要喊外公。”便說了名字叫天儔記。又來一人,孫平玉說:“這是你外公的妹子,你要叫二姑外婆。”天儔忙忙碌碌,邊聽邊記,一天見了幾十個姑外婆、姑外公及幾十個常世英後家的侄子、孫子,深感陳家家族真大。這些人來到,見掛禮的是個小子,站着纔有桌子高,大吃一驚。知是孫平玉之子,已進初中了,不免要誇孫平玉一番:“侄兒子福氣好嘛!才三十零頭,兒子就已成器了。”孫平玉口裡謙虛,心內好不高興。陳明賀見衆人誇獎外孫,也甚高興,說:“我這外孫,今天給外公家增輝添彩了。”

與戴寶雄和陳福九這對親表兄妹不同,陳福香與陸建琳只是堂表兄妹,也是兩歲就訂的婚。二人同歲,歷來情投意合,雖是父母作主、媒人穿線訂的小婚,卻當二人自由戀愛成的。陸家因陸國海能說會道,且會硝大衣,家道甚殷。陸國海雖在農業上,卻不事農業生產,不時買點狗皮、羊皮來,一年硝幾十件大衣賣出,生活便解決了。陸國海愛賣弄自己富有,這下長子結婚,正是他大肆誇張之機,於是來迎娶的禮甚厚。陳明賀嫁長女陳福英時,因在合作社,家道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僅打了一口木箱陪嫁。親友們也是如此,儘管當時族宗很大,但來了也送不了什麼東西。其後陳福全、陳福達、陳福寬成家,陳明賀一直再未嫁女。十幾年後嫁次女,家道好了,所以臉盆、水壺等全亮錚錚地買來,箱櫃黃澄澄地打好,碼在堂屋中,以備陸家來人背取。一對比下來,陳明賀就覺對不住長女陳福英,便說:“福英,你嫁時爸爸拿不出什麼東西來,你是明白的,不是爸爸有而不給你,比起福香,你是虧了點,我給你一隻羊,你到我羊羣中去擇,擇到哪隻拉哪隻,你拉去要賣了打箱櫃也好,要賣了供富貴也好,由你。我想給你箱櫃,又想你現在供富貴,緊的是錢,不如給你只羊,緊急忙把你賣了供富貴更好。”陳福英不要:“你生我養我,這恩就永遠算不清,哪還敢跟你算箱櫃?這號東西有也在用,無也在用,這麼多兄弟姊妹,你多給哪個一兩件,少給哪個一兩件,有什麼要緊?況且當時不是你有而不給我,當時你也盡其全力了,我根本不敢怪你。”但陳明賀不得,非給不可,陳福英總不要,最後,陳明賀說:“你不去擇,那我說了算,給個羯羊給你家,只賣得幾十元錢,給個母羊,不斷繁衍,要當多少羯羊。去年帶的有隻母羊,孫平玉也知道,相當好,就給你。”

法喇村在外工作的幹部,妻室多在法喇,春節一到,都要回來探親一二十天。於是法喇有熱鬧事處,火塘邊、牆腳下,就是這些幹部高談闊論之所,談的國家大政如何,世界形勢如何,縣委書記如何,縣長如何,指點江山;有時也點評法喇社會:吳家如何,陳家如何,臧否人物。法喇農民對他們畢恭畢敬,層層環繞,洗耳聆聽。天儔掛完禮,也跑去聽,聽一陣丁家芬之弟丁家朝高聲“撒花”:“一撒天長地久,二撒地久天長,三撒榮華富貴,四撒兒孫滿堂,五撒五子登科,六撒六畜興旺,七撒天上七姊妹,八撒八仙呂洞賓,九撒九龍歸大海,十撒皇帝坐北京。”覺得甚俗,就去聽這些幹部高談。這次在陳明賀家火塘邊高談的,是崔紹武、姜元坤、吳光文、吳光正、吳明章及吳明章之父吳光耀、吳明章的二哥在宣威當煤礦工人的吳明雄。吳光耀雖一介農民,按理無緣涉足此間,因其諸子成器,又被吳家推爲族長,所以也有地位。平時這些幹部不在,大營門等處,就是吳光耀與其在農業上的長子吳明獻、四子吳明義、幼子吳明洪的高談之所,法喇農民也是圍繞傾聽。如今這些幹部回來,便取代其高談者的地位。吳氏父子只能跟着他們,躥東家、走西家,火塘邊、牆腳下插科打諢。如今談的是法喇村事。崔紹武說:“邵老師出去讀書時候,誰想到法喇今天會有這麼多工作的?現在是每家都有幾個工作的了,吳家、姜家、陳家、謝家、王家、羅家、岳家、安家和我家都有兩個以上工作的,你吳家最多,我算了有十個了。”衆人就算起來:“吳光文一個,吳光正二個,吳明章三個,吳明雄四個,陳明賀三妹夫在米糧壩供銷社駐烏蒙轉運站的吳光兆五個,在昆明當工人的吳明成六個,在卡哈洛供銷社的吳明朝七個,吳明雄之子在擦耳巖小學教書的吳耀莊八個,吳明貴九個,吳明獻次子吳耀慶高中畢業剛去蕎麥山區公所當合同工未轉正十個。沒有了。”姜元坤說:“你吳家過幾年還要多!因爲讀書的比哪家的都多!吳明獻老三兒子吳耀邦蕎麥山初中快畢業了嘛!四子吳耀軍進蕎麥山中學了嘛!吳明雄二子吳耀成在拖翅落中學初二了嘛!吳明章老大吳耀山雖讀書不成去學開汽車了嘛!老二吳耀太在烏蒙地區一中讀初中了嘛!吳明義長子吳耀周小學畢業雖沒考取,也被吳明章帶到烏蒙去補習小學了嘛!”吳光耀聽得面上生輝,口中卻作不屑:“這號掙點小衣食養家餬口的芝麻官有什麼意思?硬是要出個縣委書記、縣長以上,纔有點道道!”吳光文說:“大哥說得有理!我前久遇上一個會看風水的人,他從法喇經過,後來與我談起來,知我是法喇的,他就說:‘你家那地方風水好啊!將來要出厲害人物啊!’我不信,他說:‘你不信也可,但只須二十年了,你還看得見,走着瞧,如二十年後我倆仍有緣相會,再確證今日之言。’我問他:‘要出大匪頭?還是出大官?’他說:‘這我可以告訴你,要出大官。’我說:‘我家法喇三十多姓人,會出在哪一姓?’他就開始弄玄虛了:‘天機!天機!你休想再問!總之我不會告訴你!’我說:‘要出個什麼級別的大官?’他說:‘天機!’我就激他:‘什麼天機!又不是我想去當這個大官!你就是說當國家主席,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才說:‘好!我露點風:是你們怎麼也想不到的官!’我就笑他:‘什麼想不到!我現在就把他想到:頂多當國家主席,但我家法喇人無這點命!去當美國總統?不可能!去當蘇聯的總書記?更不可能!’他也笑了:‘我的話已應了!果然你們永遠想不到!’我就跟他打賭了:‘好!我跟你打賭:我家法喇能出蘇聯總書記,你就一槍斃了我,如果不出呢?’他就不敢跟我賭了,說:‘真要賭了的話,你這條命不如一根稻草,我懶於跟你賭。’我說:‘你既然不敢跟我賭,還說哪樣?你開頭說得那樣確確切切,我纔跟你賭,到現在你又反悔不敢賭,那還成什麼話?沒說的了嘛!’於是不歡而散。”

衆人大驚,說:“出我們永遠想不到的大官?笑話!什麼官想不到,世界上最大的就是國王、總統,不可能還有更大的官了!這人說的是白話!”吳光文說:“所以我就敢和他打賭,而且拿老命打,他就被我嚇退堂了。”但到底衆人聽了,各懷鬼胎,真希望那話是真的,而且大官就出在自己這一家。一時都各自設想,火塘邊寂靜下來。久後,姜元坤說:“不可能,莫說出多大的官了,出個縣長都難,縣長才是七品芝麻官,法喇誰像當縣長的?誰也不像!以後當縣長,起碼都要大學生,法喇就出不起大學生!要說法喇可能出個縣長的話,機會只在以前,不會在以後,以前哪個時候?孫江成、孫江華鬧革命那個時候!那時候不要文憑,不要關係,不要後臺,只要你人聰明狡猾,膽大敢幹就行。孫江成不行,但孫江華論膽子,法喇到現在都難找,他當時能幹的話,不說地委書記,縣委書記是輕而易舉,孫江華的能力,幹個縣委書記,叫做小菜一碟,但孫江華這種法喇少有的人,在那種好的機遇面前都幹不上去,誰還幹得上去?你想解放軍一到米糧壩,馬上任命他當則補區委書記。革命已經成功了,他一夜之間攏上個區委書記的帽子了,都幹不上去。後來米糧壩的縣委書記、縣長,好幾個是他們同批被任命爲區委書記,後來幹上去的。有幾個縣委書記、縣長,當時遠遠不如孫江華。包括後來的專員,與孫江成、孫江華同時鬧革命,孫江華當區委書記了,他還是個徵糧隊隊員,是孫江華手下的小兵,論能力、水平,十個不如孫江華一個,但人家照樣當專員。孫江華呢,在法喇曬太陽。”吳光耀說:“孫家人都是些小膽子人,幹不成大事,你說孫江華膽大,大個屁。你想共產黨已掃平全中國,蔣介石已經逃臺灣了,連米糧壩都掃平了,區區幾個土匪,只能叫雞毛蒜皮,雖然在地上有點髒,但已經不影響人走路了,而且他又已當區委書記了,手下有一個連的部隊,又有警衛員,他還不敢跟着共產黨幹,逃回家躲起,當時會幹點,莫說孫江華,就是孫江成,會屁到才當個小小的大隊支書?”衆人都說:“孫家兩弟兄的確可惜。”吳光耀便說:“所以啊,我對孫家的看法與別人不同,別人說孫家行,我說孫家不行,孫江成、孫江華遇着那種天賜良機都幹不上去,就說明不行。換一個人,不說爬攏中央,恐怕也爬攏省上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這樣的兩個日膿包,還來統治法喇幾十年。這次並大隊爲鄉,換鄉幹部,難道孫江成還要幹下去?他把着茅廁不屙屎,篡奪法喇領導地位已二十六年,法喇還是這個窮樣!他對法喇人民有何貢獻?我的意思是拿他下臺算了,讓有能力的人上來,好帶領我們脫貧致富。”吳明章說:“怪我爸你們日膿,嚇也要嚇他下來,孫家人有何膽量?跟耗子一樣,你一跺腳,他就鑽洞。像孫江成有何水平,幹了這麼多年,從來不敢在哪家吃一頓飯。去縣上開會,車費到縣上報,伙食在會上吃,他還捨不得錢坐車,烙一背蕎粑粑背起,爬山去踩水來,別人在席上嚼大肉,他在一邊吃炒麪。聽說在家裡,頓頓都是火燒洋芋,半生不熟就‘種種種’地啃,或者冷洋芋烤一下,吹吹拍拍嚼一通,就是一頓了。再看他那三個兒子,文化誰差了?都不差。孫平玉與我同班,我知道的,小那兩個聽說也過得去,卻全在農業上。他要有能耐,公章都在他手上,輕輕一蓋就送地區、縣上了。不是說了吹牛,要是我像他這樣掌了法喇的公章二十多年,莫說三個兒子,就是三百個兒子也送了到各地去工作了,在以前,他那個公章,就是黃金、白銀,公章一蓋,全國通行。所以我說他日膿透頂。”崔紹武說:“這纔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啊!”吳光耀說:“什麼‘真正’,是無能!天下哪有不爲親戚的?俗話‘親爲親來鄰爲鄰,當官爲了自家人。’我想包文正也怕要照顧他家親戚!中央、省上那些大幹部,不會謀點私利?我纔不信!孫江成這種人,違法犯罪不幹,可以說他‘真正’,但一個公章把他兒子送出去工作,既不違法,也不犯罪,他都不幹,不是無能是什麼?”

天儔早從人們口裡得知吳家在村內自恃家族強大,作威作福。吳光耀共是八弟兄,吳光耀五子二女。先時吳光耀極貧困,在法喇已生活不下去,欲攜子逃荒遠去。被其岳父勸住。吳明雄十七八歲還在穿開襠褲,羞得不敢出門,吳明章、吳明義等,十來歲了無衣服、褲子穿。解放以後,因生計困難,吳明雄來找孫江成,說生活不下去了,請求開個證明到外地當工人。吳明章也在家混不走,去當兵。吳明雄當了工人,吳明章退伍回來在縣汽車隊開車,吳光耀家一下興旺起來,便開始在村內橫行。吳光耀四子吳明義,當兵退伍後分在笨子洞供銷社,因貪污公款,被開除回家,因上竄下跳,主意多端,人呼其“虼蚤”;五子吳明洪,人呼“老豺狗”。吳光耀幼女吳明鳳,自幼與中營趙國平訂小婚。吳家家境漸好,便開始凌踐趙家,趙家勢弱,忍氣吞聲。吳家本欲退婚,只因見趙國平學習極好,便緩一步,等着看趙國平讀書的結果,如考不起,再退不遲。其間吳光耀不斷侮辱趙國平道:“等趙國平都考取,老子手板心煎雞蛋給他吃。”後趙國平考取地區農校,仇恨吳家,提出退婚。吳家便殺上門去,要趙國平講清退婚的理由。趙家不敢講,吳家便把吳明鳳壓給趙國平,趙國平無法,只得娶了。爺幾個自封“法喇第一家”,根本不把崔紹武、姜元坤等看在眼裡,更不用說人孤勢弱的孫家了。吳光耀最大的心病是吳家在法喇掌不到政權,法喇的大權一直被總人口只有三十來人的孫家掌着,大煞吳家風景。幾十年來,吳光耀等一直致力於從孫家手中奪權。孫江華當黨代表,沒幾年就被吳、姜、謝、羅等大族聯合打下去。孫江華一倒,吳光耀等大呼勝利。但未料到政權轉到孫江成手中。氣惱之餘,吳家又喜道:“一百個孫山溝,不及一個孫猴子,孫猴子七十二變,都只維持了五年,孫山溝幹不了五年。”即拉孫運周、孫江華入夥,共鬥孫江成。但孫江成謹小慎微,不同孫江華膽大包天好抓把柄,至今二十餘年,均未被擊垮。

晚上回家,孫天儔便問孫平玉:“大爺爺去鬧革命是怎麼回事?”孫平玉說:“你大爺爺去參加革命,是你爺爺引上路的。你爺爺去蕎麥山讀書,蕎麥山的鎮長就是校長。校長成了地下黨員,就發動學生鬧革命。你大爺爺家窮,讀不起書,在家種生產。你爺爺覺得你大爺爺是造反鬧革命的材料,就向校長說了,回家來帶你大爺爺到蕎麥山去參加革命。他們打了半年的遊擊,解放軍就到米糧壩了。你大爺爺能說會講,膽大包天,被縣上看中,任命他爲則補區委書記。你爺爺在你大爺爺之先幹革命,倒反不如你大爺爺。你爺爺當時只是達朵區的文書。你大爺爺到則補後,土匪反攻,則補區的區長、一個連的解放軍包括連長、你大爺爺的警衛員在內,全部死光。等解放軍把土匪鎮壓下去,區長和解放軍連長、排長,包括你大爺爺的警衛員的屍體都找到了,就是找不到你大爺爺的。縣上以爲你大爺爺被土匪捆走了,審問土匪,說沒見到什麼區委書記,縣上認爲你大爺爺犧牲了,給你大爺爺開追悼會。你大爺爺不知怎麼逃了回來,躲在家裡十幾天,無人知道。你老祖聽說縣上爲你大爺爺開追悼會,都真以爲死了,去跟你三老祖說:‘運全,我聽說則補那邊土匪厲害得很,不知江華情況如何啊!’你三老祖才悄悄跟你老祖講:‘大哥,江華好的。’才叫你大爺爺見你老祖。你老祖才說:‘人在就好!人在就好!現在則補土匪已平息了,趕快回則補去,這個區委書記難得掙着啊!比解放前的鎮長還威風!我們家出了個區委書記,光宗耀祖了。’你大爺爺才忙着趕回則補,但他去晚了,縣上新任命的區委書記已在則補。縣委書記叫他到縣城,問他到哪裡去了,他不敢說逃回家來,只得胡拉亂扯,都沒有證人。縣上說:‘只要有人證實你的話,我們就恢復你的區委書記,無人證實,那你就回家去吧。’就這樣無人證實,只好回家來了。現在吳家這些人說起來如何如何,其實是編了貶孫家。你大爺爺能逃得一命,就算厲害了。你老祖時常在念:‘孫江華這個鬼娃兒厲害啊!多少解放軍都死了,只有他一個人逃脫,不知他是怎麼逃脫的啊!’至於怎麼逃脫的,區長、連長、他的警衛員以及解放軍都死完了,土匪也死完了,只有你大爺爺一個人活在世上,他還會說?這就永遠無人知道了。有一回一幫人在一起,說孫江華要是不逃,抵在則補的話,恐怕早幹到地委書記了。你老祖多不說少不說:‘則補區的區長就抵在那裡,幹到地委書記沒有?’那幫人一鬨而散,說:‘孫家老者說話厲害,不跟他說!不跟他說!’你大爺爺回家來以後,要是穩實點,也還幹得上去,但他做事太飛了,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幹了事情又不蓋腳背,結果處處被人拈着點點,就把他拿下來了。你爺爺之所以幹這麼多年穩穩當當的,別人想拿也拿不下來,是因爲你爺爺謹慎,做事不留尾巴,別人想拈他的點點也拈不着。不然,吳光耀這些人還等得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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