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秋季學期,秦光朝聯繫了則補中學,將孫天儔轉到則補中學去讀。同去的還有孫天儔的表兄孫江芳長孫秦光漢長子秦國孝。秦光朝親自送了二人到則補去。在蕎麥山坐上縣城到則補的班車,車沿大紅山樑子轉了上百公里,天儔便無方向感了。公路折來折去,下金沙江河谷去了。在峽谷中行,天熱了,出現了穀子、桔樹、甘蔗、魚塘等等。連竹子,也不是蕎麥山只有鐮刀把粗,而是比大茶杯的杯口還粗。

則補就在大紅山向金沙江伸下的一個大斜坡上。地無三尺平。中學也在一個坡上。到了中學,秦光朝帶二人報了名,就去見了初三年級也就是二人就讀的班的班主任龐紹周老師。龐老師與秦光朝讀米糧壩師範時同班。龐老師叫了班長來,叫班長帶二人去宿舍,安排二人住了。班長又暫借出點菜票來,二人打飯吃了。龐老師問問各人情況,上晚自習時,就帶二人到教室,在第三排上叫起二人來,說:“你們四人比比。”一比,孫天儔兩表兄弟無那二人高,龐老師便叫孫、秦二人:“你們坐這裡。”又帶那二人到後面安排了座位。

天儔剛坐下,就感覺前面兩女生中一個很特別。天儔感覺她並不美,只是她回頭朝他一笑時很灑脫。龐老師安排了座位,就走了。孫天儔一個晚自習就寫了一篇作文,即他初來則補時的感受。下了晚自習,到宿舍睡覺,對幾個同一宿舍的人稍認識了一下。班長也在這一間,是個農村學生,年紀比孫、秦二人大得多。他家隔這則補,有五十里遠。

次日起牀,順公路跑步,孫天儔見這則補深陷在金沙江峽谷裡。看天上,四面被山圍成個圓形。跑完步回校,才見那姑娘往一教師家裡走,天儔才明白她是一教師的女兒。過了幾天,人們才介紹,她叫晏明星,是學校晏老師和邱老師之女。她有一個哥,剛考入米糧壩師範。孫天儔發現每個人說到她,口齒都不順暢,明白每個人都愛着她。她大約比孫天儔小歲把,過了幾天,天儔始覺她其實還是漂亮的,第一晚上的感覺有誤。她學習在初一二時,都是第一名,到初三,稍差了點,但還在前三名。

則補比蕎麥山偏僻,到則補必經蕎麥山。但則補比蕎麥山富庶,卻比蕎麥山封閉。來了兩天,秦國孝便對孫天儔說:“這個地方學風比蕎麥山好得多。沒有談戀愛的,很少打架的。是個搞學習的好地方。”班上的學生也分農村的和單位上的子女。農村學生對單位職工的子女同樣羨慕。但無論“雙職工”、“則補街上的”學生,均不似蕎麥山的那麼豪強。在這個班上,學習好的,都是“雙職工”和“則補街上的”子女,不似蕎麥山都是農民的兒子。且這裡女生男生的學習都好,不似蕎麥山女生都被一夥流氓男生追廢了,學習好的只是些不談戀愛的男生。“吃商品糧的”學生,都不在學校裡住,宿舍裡的學生,都是些農村來的。這些學生同樣自卑。

則補中學沒有圖書室。各方面條件均比蕎麥山中學差,只是伙食比蕎麥山好。因出產稻穀,學校吃的都是米,不似蕎麥山中學,都是吃苞谷飯。菜也是茄子、西紅柿等,不像蕎麥山,都是白菜和幹酸菜。孫天儔在蕎麥山時,把一個學校圖書室的書都讀完了。來則補找不到書讀,說不出有多麼寂寞。天儔到龐老師處去借書,一看都是自己小學或剛進初中時看過的,便不借了。向別的老師也借不到什麼書讀。班上晏明星讀過的書就算多的了。她讀過《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天方夜譚》等,天儔聽後,僅爲之一哂。另一個書讀得多的,叫史元洪,年紀也小,父母都在則補區政府工作。他學習歷來和晏明星並駕齊驅,現在則超過晏。他讀的書,多是小人書或科學家、探險家或福爾摩斯的探案故事,不似孫、晏等好人文。《三國演義》等他就不喜歡讀。他的理想是當個科學家。

無事做,孫天儔就只有搞學習,但他酷愛寫作,便開始寫長篇小說了。他明白自己愛上晏明星了,並且希望永遠不離開她。在他的小說裡,他要塑造一個以晏爲原型的女主人公,讚美她,歌頌她。連小說也找不到看了,孫天儔就僅憑在蕎麥山中學讀過的現存於記憶的小說,來學着寫小說。很快他就陷了進去,編人物表,列故事情節,分出章回,進入寫作。每天寫幾百字,寫好就鎖在箱子裡,不讓人看。

孫天儔的學習不甚刻苦,但好了起來。他的英語因他的態度,自然是好不起來的。他就憑其他幾科,在班上總是第七名。第一名是史元洪,第二名是劉振剛,第三名是晏明星,後幾名都是女同學,第七名是孫天儔。秦國孝學習比孫天儔苦,但因人稍笨些,始終上不了前列,總在第十名。

龐老師發現孫天儔人很聰明,便委天儔爲學習委員。他見孫天儔對學習抱無可無不可態度,說:“天儔,你趕忙補英語。英語補起來,你考米糧壩師範是不成問題的。”當然他不知孫天儔在蕎麥山中學對英語的看法,只以爲孫天儔英語不行。孫天儔也僅說自己英語學不好。他已學會隱瞞自己的看法了。同學們都認爲,史元洪、劉振剛、晏明星等,是考米糧壩師範、當老師的好命了。爲之羨慕。孫天儔想:可憐啊!米糧壩師範就這麼崇高?爲何沒人想過當秦皇漢武、稱雄世界呢?

他和晏明星不多說話。惟一次下午放學後,天儔在教室寫小說,她進來拿她的書回家。僅有二人在,便都不自然。她拿了書想走,但又不走了,坐下來做她的作業。天儔便收了小說,從後面呆看着她的辮子出神。她疑心他在看她,扭頭看他一眼,臉便紅了,倏地回過頭去。天儔也又開始寫小說。過一陣,她的作業做完,便回頭問孫天儔:“作業要交了不?”孫天儔說:“曉不得。”她說:“你是學習委員啊!”孫天儔說:“我這個學習委員不夠格!該由你來當。”她說:“反正我交給你。”就把作業本遞來。天儔收下。她說:“你的做完沒有?給我看看。”孫天儔說:“我從來不做作業。”她不信,說:“你哄我起什麼作用?”孫天儔說:“真的,不信你來搜。”便離座位讓她看。她只看了一眼,說:“你不做作業怎麼搞得好呢?”孫天儔說:“做作業純屬浪費時間。會了何消要做作業!不會呢,做作業又有什麼用?”她說:“那我見剛纔你在寫什麼,不是做作業?”孫天儔正在描寫她,哪敢說真話,便撒謊:“我寫詩。”她說:“把你寫的詩給我看看。”孫天儔無奈,還好往天還真寫了首詩,並不好,遞與她看了。她看完,甚是激動,還與孫天儔,說:“你以後肯定能當個詩人!”孫天儔說:“你呢?”她說:“我什麼都不想。”孫天儔說:“我也是這樣。”她說:“你哄人!我感覺你的目標大得很!”孫天儔吃了一驚,說:“你怎麼知道?”她欲言又止。孫天儔想:她定是看到我的作文了。就問:“你是不是看我的作文了?”她又不說。

則補學生總體上較蕎麥山學生溫柔平和得多。缺乏對立因素,孫天儔的反叛的性格被減弱許多。但畢竟還有,且掩藏不住。來了不久,則補的學生又和蕎麥山學生一樣給他同一個綽號:“孫瘋子”、“孫狂人”。對這譏刺之號,只有晏明星替天儔反駁。全班同學就說:“晏明星看上孫瘋子了。”晚自習時,天儔一進教室門,女生便大喊:“晏明星,孫瘋子來了。”晏明星笑道:“來就來,怕你們?你們嫉妒我幹什麼?”那些女生笑道:“呸!誰耐煩嫉妒你?只有你纔會要瘋子!”

學生週末晚上無事做,或到農民地裡偷蠶豆來煮了吃,或去看電影。孫天儔喜好看電影,每晚必去。他不買票。見進場的人多了時,他就往裡鑽。驗票者人高馬大,孫天儔藏在別人身下,一鑽就進去了。或竟從驗票者身下腰間,一鑽而過。待驗票者感覺到,伸手來抓,孫天儔早進去了。晏明星和另外兩個老師的女兒,也喜歡去看。晚上吃了飯,她們在前,孫天儔等在後,朝電影院走。學校隔區上有三公里路,要順公路下去。孫天儔總在後欣賞她那漂亮的身影,聽她那清脆的笑聲。自豪地回憶她爲他辯護時的情景,暢快地想像日後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美滿生活。他就沉醉了。那些電影也很美,如《小花》、《歸心似箭》等,天儔一看完,主題歌就會唱了。看完電影,夜幕中,他們又順公路朝學校走。晏明星等仍然在前。孫天儔就想:我以後就編一部劇,寫的是我這樣偉大的英雄,征服了世界,和一位極聰明、漂亮的姑娘結婚。男的由我來演,女的由晏明星來演,演得悲壯激昂,慷慨豪邁。要讓全世界的人看了,爲之瘋狂才罷。

一天自習課,孫天儔見她正在看一個大筆記本,上面貼滿了從畫報上剪下的電影明星照片和電影劇照。天儔就借,她遞與天儔看。看完,孫天儔還與她,說:“你適合去當個演員。”她笑了,因爲她的理想正是想當個演員,就問孫天儔:“你說我哪裡像當演員的?”孫天儔說:“哪裡都像。”她說:“那你就是說假話!”孫天儔說:“什麼假話!不信我就當個導演,編個劇本,請你來演,看是不是說假話!”她笑說:“怪不得人人叫你‘瘋子’,說話不費力,馬上就當導演了!”孫天儔說:“你以爲我當不了導演?”她說:“我不敢肯定。”孫天儔說:“那就是否定!我做事如果對方不能無條件地肯定,那就算不承認!我不需要你‘不敢肯定’!我告訴你:我根本看不起當今這些導演,他們導演的電影,缺乏偉大的英雄主義精神!塑造不出偉大的人物!根本不激動人心!如果我當導演,我要導出偉大的英雄主義來,塑造出最悲壯、慷慨、豪邁的英雄來!”她說:“你怎麼把這些導演說得一錢不值?”孫天儔說:“他們本來就不值一錢!他們若值錢,就不會當導演,而去當成吉思汗了。”她說:“我不聽了!我不聽了!你果然是個瘋子!”就返過頭去了。過一陣,覺得孫天儔說的有道理,回頭說:“我覺得你很可怕!”孫天儔說:“可怕?”她說:“是可怕!你不像那些魔鬼,令人恐怖。你還是有點正義。你的想法也不可怕。問題是想法太渺茫,太不着邊際,就可怕了。”孫天儔說:“你認爲我說的都無法實現?”她說:“你以爲能實現?你怎麼實現?”孫天儔說:“想都不敢想,何談實現呢?只有敢想,纔有可能實現!我敢想,就說明有實現的可能了。”她笑了:“你看看,你的話都是可怕的。盡不着邊際。”孫天儔說:“什麼樣的話纔有邊際?纔不可怕?”她說:“你要是說你要努力學習,考個第一名,我還有一點相信,這就不可怕了。”孫天儔說:“這摸得着看得見的東西,說他幹什麼?”她說:“你說的摸不着看不見,就是好的?說所有的導演都不行,你就行了?”孫天儔說:“你記着!我可以當最偉大的導演,令當今所有的導演見我的電影,都慚愧而退!”晏明星說:“荒唐!”孫天儔說:“我不只當導演!我要改地球爲天儔星,改月亮爲晏明星,我永遠帶着你在茫茫宇宙間轉來轉去。”晏明星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腰笑疼了,只得坐下去,道:“這個孫瘋子!越說越瘋!”

二人聲音越說越大,後晏明星竟哈哈大笑起來。有不滿的,有嫉妒的,有憤恨的,一齊發作。跺的跺腳,吼的吼,譏聲四起:“孫瘋子要當大導演了!”“要封地球爲天儔星!封月亮爲晏明星!世界是你家兩口子的了!”孫天儔坐着不理。晏明星則紅了臉,站起來反駁:“你們說當導演,就當導演!說世界是我家兩口子的,就是我家兩口子的!”立時全班哄了起來:“晏明星不要臉!居然‘我家兩口子’!你家兩口子滾出去!”晏明星臉更紅,紫了起來:“說是兩口子!就是兩口子!”教室裡又是一片噓聲、嘲諷聲,成了鼎沸之勢。

龐老師正在旁邊一班上語文課,聽到大亂,就來查看。學生慌了,各自緘口。晏明星以爲她的話都被龐老師聽見了,羞愧不已,頭伏在桌上裝睡着。龐老師連問兩遍怎麼回事,無人應。就問班長劉振剛:“怎麼回事?”劉有意開孫、晏二人玩笑,便說:“是孫天儔和晏明星講話引起來的。”龐老師問:“講什麼?”劉說:“我在做作業,沒有聽見。等鬧起來了我才擡頭。”龐老師就問孫天儔:“上課不規規矩矩看書,講什麼?”孫天儔說:“我問她道作業,別的學生就吼起來了。”學生馬上揭露:“不是。他吹他要當大導演,和晏明星互稱兩口子!”龐老師就命孫天儔:“站起來!”孫天儔站了起來。龐老師又叫:“晏明星!”晏明星只好把頭離了桌子,仍低垂着。龐老師說:“你倆說什麼?”晏明星紅了臉不語,淚已出來了。龐老師便明白了,說:“課不好好地上!盡胡思亂想!”就饒二人,走了。

晏明星大哭起來,離座位而出,回家去了。晚自習她也沒來。第二天來上課了,但一進教室頭就低着,直到幾節課上完,仍低着頭回去。從此不理孫天儔了。

又一天上體育課。排隊按高矮秩序排列,孫天儔、晏明星、史元洪等矮個子,排在最邊上。老師把學生分成兩組跑步,高的一組,矮的一組。高那一組在跑時,矮的一組坐了休息。孫天儔坐下來,見晏隔他不遠,就想去向她認錯。她一見孫天儔走來,忙走得遠遠的。孫天儔懊惱不已。凡是路上將要相遇,她就老遠瞪着孫天儔。孫天儔明白她要他讓路,就讓了路。她一眼也不看他,就走了。

一學期很快就結束了。寒假來到,孫天儔、秦國孝便和則補靠近蕎麥山區的學生,走小路回家。天未亮就出發,朝遠遠的大紅山爬去。一整天都能看見則補和則補中學。只是遠了,惟能見學校的白房子成爲一點。孫天儔屢屢回頭。那白的一點牽得他的心異常地疼。晏明星就在那裡啊!他正生離死別她而去!不知日後還有無機會再見到她!到下午心疼得難受,他只好在山腰坐下來,對那數十公里外大峽谷中的一點望眼欲穿。秦國孝催了很久,天儔才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邊走邊看。要翻過大紅山了,天儔不捨,又回頭望。一旦過了山口,則補的一切消失,孫天儔便感萬物變淡,世界失色,他的生機,盡消滅了。

秦國孝見孫天儔失神落魄,明白其故,便說:“老表,你莫想晏明星了!想也白想!她父母都是雙職工,而大爸大嬸都是農民。她會嫁你?你莫看她嘴上‘兩口子’幾口子的,是因爲她還不懂事,圖好玩說說的!等她長大了,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孫天儔回到家,成天想的還是晏明星。挖地時在想,扯豬草時在想,白天在想,晚上也在想。時刻幻想晏明星會到法喇來找他。有時到大紅山找柴,孫天儔總要背開人,爬到山頂。隔了一百來公里,但仍能看見則補中學那一白點。他的心又痛起來,淚就流了下來。有好幾次衝動了,他想扔下找柴的鐮刀、繩子,就朝則補跑去,永遠不離則補,永遠守着她,直到老死算了。他一直呆坐着,一直流淚,欲要站起砍柴,心又疼得難受,又坐下。到天晚了,他的柴還沒砍上一根。最後戀戀不捨離了山頂,立覺有聲有色的世界,又變得像死寂的地獄。等砍好柴背上,天已黑了。回到家,已是半夜。每天去大紅山找柴,都是如此,弄得他已怕到大紅山找柴了。他想:下一學期,一定要跟她說好,到假期就不分離了,否則到明年暑假仍是這般難過,那人活在世上就沒意思了。

冬天的事也不多。法喇人多是氈褂墊了,找個牆腳或坎下的熱乎去處,曬太陽。孫平玉打完麥子,成天在地裡忙。他每年冬天,都要把地埂上的土挖下來,拌在種熟的土裡。這些土未種過,比熟土肥得多。但要挖一個埂子又刨平,談何容易。所以人人笑孫平玉在做無用功。但孫平玉年年這樣挖。孫天儔也勸,認爲這太笨了。孫平玉不聽。天晚了,吹着北風,風吹在樹上、草上,全成了白色的冰凌。孫天儔覺耳朵要被凍掉下來了。手中的鋤把像一根冰,幾乎要將手上的皮粘住扯下。孫天儔無法,只好手縮回袖裡,將兩隻衣袖捏入手掌,才握住鋤把挖那土埂。孫平玉直叫:“冷你就回去了。”孫天儔說:“一起走。”孫平玉說:“你先走,我再挖一陣。”孫天儔也就不走,堅持挖。有時見孫平玉頭髮上、鬍子上,冰霜全白了。耳朵凍得血紅,彷彿皮已被凍掉,成個血耳朵了。鼻中出來的氣,盡是白色的。口中出來的,也是白色的。更可憐的是孫平玉穿雙幫幫和底部都爛了的膠鞋,褲子皺皺巴巴,褲腳高懸着,只及小腿。整個腳後跟露着。法喇冬天雪凌大,孫平玉天天在地裡,腳後跟被凍開裂了,只要一走路,血就流出來。現在天一冷,腳後跟又開裂了。血流出來後,順鞋根流下,把鞋都染紅了。孫平玉兩手,全是硬殼。風一吹也就開裂,又出血了。

天漸漸黑了。孫平玉尚無走意。孫天儔挖一大土塊下來。孫平玉舉鋤去挖。“咣”的一響,板鋤挖在石頭上了。團團火星濺起。孫平玉呻吟一聲,放下鋤頭,抱了雙手,痛得直往牙裡吸冷氣。孫天儔跑去看,孫平玉兩手裂縫被震開,豌豆大的血珠,一一冒出。孫天儔說:“包一下。”孫平玉又吸一口冷氣,說:“不消。”手太痛了,孫平玉就邊往牙縫吸氣忍受,邊搖動雙手。過上一陣,又去撿起鋤頭挖地。孫天儔勸算了,他不肯,說:“我天天這樣。”血珠被抖動,血順鋤把流了下來。鋤把都紅了。孫天儔勸:“休息了。這樣一直震動着,裂縫的血無法凝固,一直淌。”孫平玉擡頭見天已黑,才說走了。父子倆走着,孫天儔走在後面,不覺淚就下來。想自己還想什麼晏明星,怎麼就不想想可憐的父親!自己太卑鄙了!自己能和晏有此緣分,靠的是誰?不就是靠這個可憐的父親?父親不供自己讀書,晏明星會理睬自己?走上一陣,他又想要是以後把晏明星討來做妻子,樸實可憐的父親能有那樣聰明漂亮的兒媳婦,也是一樁令人振奮的喜事啊!那就是我孫家翻身了的表現!又走一陣,孫天儔又自卑起來:晏明星的父親,會像他的父親這樣嗎?晏明星這個時候,仍是走在則補中學到區上電影院去的路上,還會像他一樣,和可憐的父親扛着鋤頭,縮着頭往家裡逃嗎?他不由悲嘆他這個家和晏明星的家比起來,有天和地相比的感覺。晏家永遠在天上,孫家永遠在地下。

過年之前,要把圈裡的糞挖出來。天一亮,孫平玉就叫全家起來動手了。孫平玉在圈裡挖,孫富民用撮箕颳了倒在背籮裡,孫天儔、孫富華將糞背出,倒在園裡空地上。孫天儔一轉背完,一進豬圈,臭氣直灌入肺中,異常難受,感覺整個人身都是個臭豬圈。直到背了糞出來,天儔長吸一口新鮮空氣進來,將胸中的臭氣置換掉,他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太光明、太優美,豬圈裡的世界太骯髒、太醜惡。同時又感悲哀:晏明星家一家人,永遠也不可能挖過豬圈裡的糞,體會這種臭味啊!他們的確上層,而我家的確下層。政治書上說有階級,這就是階級!晏家上一階,孫家下一級。一階一級之差,何其遙遠!自己這家,實在是草芥寒門、鳩羣鴉屬啊!晏明星要是來到孫家,不吐唾沫纔怪呢!

這日,孫天儔和孫富民到大紅山找柴。孫富民指一羣羊:“那是小外公家的羊。”孫家的羊,今年年中全賣與陳明勇家。賣羊之時,孫富民哭了。他捨不得那些羊。他雖尚年幼,並不會放羊。但他人心實,不像孫天儔放羊時是任羊去吃草,自己忙看書,而是時時緊巴巴守着羊,哪裡草好,把羊趕往哪裡;哪裡水好,把羊放在哪裡。況且是這羣羊把他從煩惱的學校救了出來,讓他得了自由,已與羊有了感情。陳明勇家付了錢,來趕羊那一早上,孫富民還割草、撒鹽餵它們。大家都笑他。孫天儔也在旁難過。合作社時,孫天儔就跟孫平玉放過這些羊。多年以來,這幫羊已跟孫家緊密不分。是這羣羊孫天儔才得以讀書。孫平玉見二人難過,勸說:“我心頭也難過啊!以前賣掉那些羊,我聽說被羊販子賣給飯店,我就幾晚上睡不着。賣這一幫羊,我更捨不得!但無辦法!沒有人手放啊!”陳明勇趕羊時,見孫富民尾着羊不捨,就說:“富民,外公買了羊去,一時也認不清羊臉嘴。你跟外公短兩天怎麼樣?”孫富民就答應了。孫平玉因小娃兒無事,也任由他去。於是孫富民義務爲陳明勇家放了三天羊。

孫天儔懷念那些羊,就說:“走,去看看我們那些羊。”兩弟兄就朝那羣羊走去,孫富民老遠“布爾”“布爾”一喚,那羣羊便**不安,停了吃草,紛紛擡頭朝二人張望。孫天儔見此,心中頓起波瀾。孫富民又喚兩聲,羊羣便動了,朝二人飛奔而來。到了面前,因長時間不見,異常的親。或躍起舔孫富民的手,或用頭抵孫富民的腰。有的羊還記得孫天儔牧放過它們,拼命朝天儔**鑽,天儔騎着它們,羊就舔天儔的褲子,舔的一片溼。整個羊羣叫啊、跳啊,喜形於色。孫富民感動不已,眼淚就流了出來。孫天儔很激動,每隻羊身上都去摸了摸,羊或來依偎着他,或在他面前跳舞。天儔想:畜牲同人啊!甚至比人還懂得感情、珍惜感情。

跳躍一陣,二人要走,羊便不捨,緊緊跟隨。甚至“突突突”地跑上前,攔住去路,跳的跳來撲,舔的忙來舔。二人驅趕,羊不走。孫富民就說:“大哥,跑。”二人便飛奔出羊羣,羊羣慌了,拼命地追,但哪裡追得過人。追過一道山樑,大隊羊羣就掉下近一百米,只有兩隻大羯羊腳力好,邊追邊叫,落後二人幾十米。又過一道山樑,大隊羊羣才翻過第一道山樑,見二人去遠了,追不上了,便停在那山樑上,不斷地朝二人叫。幾隻羯羊雖落下近一百來米,仍追而不捨。孫天儔不忍了,想站下等那幾只羯羊。撫慰它們一番。孫富民說:“快跑。不然它們一天都緊跟着。”孫天儔心情惆悵,又和孫富民跑過一道山樑。那幾只羯羊才過第二道山樑,見追不上了,就停下叫喚。孫氏兄弟才坐下,見兩道山樑上羊都在叫,臉色甚是難看。孫天儔道:“人畜之情,竟長於天。”又說:“我見有好些羊不在了,在哪裡去了?”孫富民說:“被小外公賣給羊販子,說是賣在羊肉館子了。”就哭了。孫天儔一聽,忽恨陳明勇。這一天,孫天儔一點不快活。他總在懷念那羣羊。回憶它們從小羊長大,生兒育女,最初的小羊老了,兒女又大了。如今第三代都老了。有的羊已不見多年,甚至永遠不見了。世事滄桑,從羊身上也可看出。人也如此,幾萬年後,誰復知這世上有過孫天儔和晏明星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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