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前幾天市委副書記陳東剛領着一幫工會幹部,跑過來喋喋不休的嘮叨了一個下午,生怕自己拖欠工人工資,進而影響到臨水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
今天一大早,王之浩和劉宏業這倆市委和市政斧的大總管,又親自登門送來了一張市委書記田文建、市長周義等市委常委們親筆簽名的請柬。邀請自己明天下午前往臨水大酒店,參加市委市政斧組織的新春團拜會。
去還是不去?天達集團董事長楊鐵坤一時半會還真拿不定主意。畢竟大過年的,集團公司的事情那麼多,與其浪費半天時間,跟那些滿嘴空話套話的官員們打哈哈,還不如呆在公司裡乾點正事兒。
再說他田大書記又不是沒來過,自己反應的那些問題一個都沒有得到解決,就算向人大和政協反應,那也要等到年後。更何況宴無好宴,誰知道他們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官老爺,會不會在團拜會上提出什麼非分要求?
可請柬是市委書記和市長親自發的,連送請柬的人都是市委常委,真要是不給面子又說不過去。就在楊鐵坤猶豫不決之時,在東海省發展多年,已成爲當地政協常委、臨海商會會長,好不容易纔回一次老家過年的高中同學李四賓,火急火燎的趕了過來。
“鐵坤,你也收到請柬了?”泡茶的水還沒有燒開,剛坐下來的李四賓,就指着茶几邊的那張請柬,一臉苦笑着問道。
楊鐵坤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擡起笑問道:“這麼說,你是爲這個來的?”
“是啊,還能爲什麼?”
李四賓輕嘆了一口氣,一邊遞上根香菸,一邊搖頭苦笑道:“前天下午剛到家,今天一早就收到了請柬。都是家鄉人,不去又不好。可我跟你不一樣,這麼多年幹出來的那點家當全在東海,真要是被他們那些無孔不入的招商幹部給纏上了,那以後的曰子還能消停?”
招商引資說白了就是挖牆腳,你往我這兒來,我往你那兒去。開出的條件、給出的待遇一個比一個好。“一切爲了客商,爲了客商的一切”說得是天花亂墜,到頭來還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通通都被“關門打狗”?
楊鐵坤微微的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水壺,指着辦公桌上的那疊材料,感同身受地說道:“別說你這麼個大老闆,就我這小廟都不消停,門檻都快被他們給跑斷了,有本省的,有鄰省的,甚至還有西部地區的,一撥接着一撥,早知道這樣就不做那些廣告了。”
“不說這些了,人這會還等我回信呢。你對他們比較熟悉,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
楊鐵坤正準備開口說話,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原來是龍紡集團的陳總。電話內容還是圍繞着這張請柬,不僅陳總收到了,甚至連一些家庭作坊的小老闆和餐飲服務業的小老闆們也接到了邀請。
年關、年關,大家都在觀望,誰也不敢貿然前往。作爲臨水民營企業的領軍人物,楊鐵坤不得不開起了電話會議。民不與官鬥,經過一番權衡,衆人還是認爲應該準時赴宴。至於像李四賓這樣的在外發展人士,去不去則由自己決定。
臘月二十六號下午兩點,臨水唯一的四星級酒店前異常熱鬧。一輛接一輛的豪車,流水似地在交警和酒店保安的指揮下,沿着馬路有序停放。
前兩天親自登門送請柬的市委辦主任王之浩和政斧辦主任劉宏業,在酒店經理的陪同下當起了迎賓。頭頂上和門廳兩側則掛滿了一條條諸如“熱烈歡迎臨水企業家光臨”、“預祝臨水市工商界人士新春團拜會圓滿成功”字樣的橫幅和條幅。
作爲東道主,田大書記自然不能遲到。剛吃完午飯,就跟周義、祁愛國、李雲鵬、陳東等市委常委們共乘一輛考斯特客車,早早的趕到了會場。
“……根據您的指示,沒有擺主席臺,沒有自助餐,也沒有紀念品,就瓜子、糖果和茶水,五十一張大圓桌,應該夠了。如果客人帶家屬來的話,那隻能臨時加坐。”
看着佈置的很喜慶的宴會廳,聽着政斧辦王副主任的彙報,特意換上西服的田文建滿意的點了點頭,一邊在衆人的擁簇下往裡面走去,一邊呵呵笑道:“老周,如果客人們都不來,那這個笑話可就鬧大了。”
不等周開口,陳東便哈哈大笑道:“田書記,西方國家不是鼓吹自由嘛。在我看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不叫自由。領導請客想不來就不來,這才叫個自由。如果今天誰都不來,那就充分證明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姓,誰還敢說咱們沒有自由?”
人大主任祁愛國樂了,禁不住地笑罵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沒想到連老陳都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田文建反應了過來,立馬回頭笑問道:“祁主任,你這話裡有話呀。什麼叫近朱者赤?什麼叫近墨者黑?這事你得跟我說清楚。”
搭班子這麼久,大家的關係相處得還算融洽,祁愛國和李雲鵬這兩位老前輩,更是以跟田大書記鬥嘴爲樂。看着田文建那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李雲鵬插了進來,爲老不尊的打趣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誰赤誰黑,誰自己心裡明白。”
見十幾位客人在王之浩的陪同下走了進來,田文建連忙笑道:“玩笑回頭再開,先接待客人。”
都說臨商團結,田文建今天算是大開了眼界。要麼不來,要麼就一窩蜂的來。近百位大小老闆的蜂擁而至,讓他連手都握不過來。十分鐘不到,燙金的、封塑的、帶香水味的、中英文對照的……各式各樣的名片,就收了一大摞。
“大家請讓一讓……借過,謝謝……!”
田文建正跟天達集團楊董和龍紡集團的陳董聊得火熱,政斧辦主任劉宏業擠了進來,湊到他耳邊,眉飛色舞地說道:“田書記,吳倩小姐也來了,您是不是去見一見?”
還沒等田文建搞清楚吳倩是誰,幾十位大小老闆居然連招呼都不打,就扔下接待他們的父母官,一窩蜂地圍到了宴會廳門口。爭先恐後的拍照合影,頓時亂成了一團,讓本來就很嘈雜的宴會廳更嘈雜了。
看着他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劉宏業連忙解釋道:“吳倩是咱們臨水出去的大明星,拍過好幾部電影和電視劇,火的很吶!”
田文建這纔想起的確這麼個人,但還是被眼前的一切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禁不住地問道:“劉主任,今天是工商界的新春團拜會,又不是文藝界的活動,請這麼個大明星過來,你有沒有搞錯?”
劉宏業意識到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連忙解釋道:“田書記,吳小姐不但有自己的公司,而且還是咱臨水的形象代言人。聽說她回來過年,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請來了。”
搞什麼搞?不就是個戲子嘛。田大書記腸子都快被氣斷了,但考慮到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不得不點頭說道:“來的都是客,你去招待一下吧。”
他不去見人家,不等於人家不來見他。
劉宏業還沒來得及轉身,天達集團董事長楊鐵坤就挽着氣質不凡的大明星,笑容滿面的走了過來,眉飛色舞地說道:“田書記,沒想到您把吳小姐也給請來了,還是您面子大,兄弟佩服。”
“田書記好,聽說老家從京城來了個市委書記,沒想到您如此年輕。”
到底是大明星,還真不是一般的漂亮。田文建輕握了下她那白皙細膩的手,風輕雲淡地笑道:“吳小姐,您可是我們臨水人的驕傲,歡迎回老家過年,同時也希望您能像今天這樣,常回家看看。”
當官的吳倩見多了,像田大書記這樣的縣官,她還真沒放在心上。要不是政斧辦劉主任纏着老實巴交的父母,她纔不會出席這種毫無意義的宴會。
田文建的反應讓她有點意外,儘管表面上客客氣氣,但還是能感覺到他跟那些當官的和土財主不一樣,對自己似乎並沒有王主任所說的那麼歡迎,甚至還有一些排斥。
那麼多人跪倒在石裙之下,對自己的魅力和容貌都非常自信的吳倩,突然有種被強烈忽視和冷落的感覺。正琢磨着該說點什麼,田大書記居然跟楊鐵坤打了個哈哈,當她像透明人似地跟其他來賓打起了招呼來。
不就是個縣官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吳倩咬了咬牙,眉宇間流露出一絲不快的神情。楊鐵坤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立即低下頭來,對這位要價一點都不講老鄉情面的產品代言人,呵呵笑道:“田書記就是這樣的人,吳小姐,千萬別往心裡去。”
這時候,周市長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話筒,走到宴會廳中央,笑容滿面地說道:“各位來賓、各位朋友,感謝各位能從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前來參加市委市政斧舉辦的工商界新春團拜會。首先,我代表臨水市委市政斧給大家拜個早年,祝各位在新的一年裡,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花花轎子衆人擡,市長大人親自擔任起了司儀,這個面子一定要給,宴會廳裡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作爲市長,我跟大家的接觸比較多,而田書記則少一些。當然,這跟他剛剛上任有很大關係。下面,讓田書記給大家說幾句好不好?”
“好!”周義的話音剛落,對田大書記一直很好奇的大小老闆們,頓時不約而同的喊了起來。
團拜會的座次安排得很有意思,十一個市委常委、八個副市長以及市委辦和政斧辦的七八個副職,一人負責一桌。而市直機關的工作人員,則一反常態的當起了服務員,在宴會廳裡穿梭着給衆人端茶倒水。
見衆人齊刷刷的盯着自己,坐在龍紡集團陳董這一桌的田文建立即站了起來,接過話筒,笑容滿面地說道:“好話和吉利話都被周市長給說了,我只能給各位說幾句笑話了。
七年前,我有幸作爲J省省委組織部“中青年幹部培訓計劃”的一員前往美國留學。儘管我並沒有像其他同事們一樣,在紐黑蘭大學參加管理與經濟方面的統一培訓,但在哈佛求學期間,只要一有時間,我就會往商學院和法學院跑。
這麼多年過去了,前哈佛大學商學院院長,現任商學院企業精神研究中心主任萊姆教授講‘企業集資’時的那段話,直到今天我仍然記憶猶新。
教授在開場白中說,你如何成爲富人?途徑有很多種,一是生於大富大貴之家,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富二代;二是找一個大款結婚,這很符合丈母孃的邏輯,甚至社會上都有了一個順口溜,叫什麼‘結婚不買房,就是耍流氓’!”
還真是笑話,衆人頓時爆笑了起來。楊鐵坤更是拍着桌子笑問道:“田書記,還有其他途徑嗎?”
“有,有!”
田大書記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呵呵笑道:“三是摸彩票中大獎,四是躋身於大衆傳媒‘作秀’。在這裡我必須要強調一下,作秀是個中姓詞,請吳小姐千萬別往心裡去。”
把自己當成笑話講,氣得吳倩直跺腳。如果不是客人太多,她肯定會立馬起身走人。而經過再三考慮,還是跟楊鐵坤一起趕來赴宴的李四賓,則禁不住地湊到老同學耳邊,低聲笑道:“鐵坤,這個市委書記有點意思。”
“有意思管什麼用,關鍵是他能不能幹點實事。”
還沒等李四賓反應過來,剛纔還妙語連珠的田大書記,突然話鋒一轉,異常嚴肅地說道:“最後,教授很幽默的給了我們一個忠告:千萬別走最壞的那條道……辦公司!諸位在商場上打拼多年,我想應該對這句話很有感觸。
民營企業的確不容易呀,剛剛過去的這一年,全市共註冊了六千三百多家公司,而註銷的卻高達近四千多家。從市工商局提供的一組數據中就可以看出商場如戰場,競爭有多麼激烈、生存有多麼難。”
毫無疑問,田大書記的這番開場白,說到大小老闆們的心坎裡去了。宴會廳裡頓時沉寂了下來,連吳倩對眼前這位縣官的印象都隨之而大爲改觀。畢竟在這個官本位的大環境下,能換位思考的官員還真不多。
“……成功了,人家談原罪。原罪不談了,又談起企業的社會責任。一談到社會責任,人們就會說哪個哪個企業家捐了多少款,但我卻認爲這可能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爲,不一定是真正的慈善行爲。
有的企業一分錢沒捐,但卻繳納了很多稅收,轉移支付中它做了很大的貢獻,這就是社會責任。企業的社會責任,總體來說就是不花國家的錢,能爲國家創造財富,有餘力才做捐款的事情。如果天天討論慈善,討論捐款,最後企業倒閉,成千上萬人失業,這叫企業責任嗎?”
看來今天這個團拜會,不是爲了錢和項目而擺的鴻門宴,衆人這纔鬆下了一口氣。看着大小老闆們那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田大書記苦笑着點了點頭,接着說道:“借這個機會,我給大家透露一個消息,市委市政斧經研究決定,從元月二十七起,市招商局將會與商務局正式合併。這就意味着從今往後,至少說在我的任期內,臨水市再也沒有招商局了。”
政斧部門合併,這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四百多位客人糊塗了,禁不住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了起來。
“可能大家感覺有點意外,甚至感覺跟你們沒多大關係,看來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兩個部門的合併,是2005年度市委市政斧機構改革計劃中的一部分,同時也是由管理型政斧向服務型政斧轉變的重要標誌。”
田大書記走到最裡面這一桌,一邊跟衆人點頭致意,一邊意味深長地繼續道:“據我所知,今天的來賓中有三位政協常委、四十八位政協委員,以及近六十位省市縣乃至全國人大代表,還有十幾位兼任着商會會長的職務。
我爲大家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也爲自己作爲半個臨水人感到自豪。誰不爲咱家鄉好,連歌都是這麼唱的,有你們大家在,臨水還用得着招商引資嗎?服務,服務纔是第一位的。只要能把服務做好,我看比干什麼都強。”
說了那麼多,繞了一圈,到頭來還是那一套。見田大書記緊盯着自己,李四賓等在外地發展的大老闆們頭都大了,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纔好。
這時候,周市長站了起來,呵呵笑道:“請大家放心,田書記絕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之所以說這些,只是想借這個機會,向大家表明市委市政斧搞好服務的決心。剛出臺的‘民間金融機構管理細則’,就是給中小企業解決融資難的一大舉措。
接下來的兩年裡,市委將大刀闊斧的進行政斧機構改革,爭取一個月合併或裁撤一個局,儘可能地壓縮不必要開支;政斧的工作重點也很明確,那就是清理違規收費,實實在在的給企業減負。”
一個月撤銷或合併一個局,清理違規收費!這兩個消息讓衆人大吃一驚,一個個目瞪口呆,怎麼也不敢相信市委市政斧能揮刀自宮。
見衆人無不流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田大書記接過話茬,一臉沉重地說道:“前美國副總統戈爾和現任美國總統小布什競選時的電視辯論會讓我很受感觸,戈爾先生批評小布什的減稅計劃只爲富人着想,而小布什則猛烈抨擊戈爾的政斧擴張計劃。
因爲如戈爾當選總統,他將增加200個政斧項目,或擴展政斧項目,會因此而增加兩萬名官員。兩萬個官員算什麼?值得在電視上脣槍舌劍的爭來爭去嗎?光我們臨水這個小小的縣級市,超編人員就達到4000多!更何況一個國家呢。”
田大書記有好些激動,說着說着居然揮起了胳膊。
“都說分稅制是逼良爲娼,逼着各部門向老百姓和企業伸手,進而出現了一系列亂收費、亂攤派,甚至釣魚執法等知法犯法的行爲。我看不盡然!出了問題應該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4000多的超編人員,一年下來少說也得一個多億。就算老百姓再勤勞,諸位企業家再能賺錢,也養不起呀!
當官的迴歸到本質,那就是給人民當牛做馬。像現在這樣的爲人民服務,毛爺爺泉下有知的話都會爲之臉紅。在這裡,我代表市委市政斧表個態,機構改革絕不是新瓶裝老酒,動單位不動人。當年國企工人下崗像下餃子似的,黨員幹部怎麼就不能?老百姓可以承受大起大落,我相信我們的黨員幹部也能!”
說到這裡,田大書記突然臉色一變,誠懇之至地接着說道:“總而言之,市委市政斧是下了大決心,但工作還是離不開人民的支持,尤其是諸位的支持。
我想拜託大家一件事,等機構改革正式推行後,能不帶歧視的接納和幫助那些被分流的同志。就算他們之前有什麼不到的地方,那也是大環境所致,跟他們本人沒有太大的關係,拜託諸位了。”
楊鐵坤等大小老闆們這才意識到田大書記等市領導的真正用意,說白了就是我給你減負,你也得幫我解決一些人的就業問題。
各種亂七八糟的收費與稅收相當,讓企業不堪重負。相比之下,養幾個人還真算不上什麼。更何況分流了就不再是公務員,如果不好好幹,完全可以讓他們捲鋪蓋走人。如果市委市政斧能說到做到的話,這倒是樁可以好好談一談的交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