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還沒結,蜜月倒是先渡上了。
完成代院長任上最後一件任務,田文建就陪着二女開始了遊山玩水。在京南走馬觀花轉悠了一天半,隨即乘車趕到了滬市。將小蘭送到學校後,又陪小娜在這個中國最大的城市旅遊了兩天。
考慮到假期有限,家人也正翹首以盼他們的歸來,田文建不得不結束了旅遊,與小娜一起匆匆爬上直達老家的客車。
賓南縣是A省最偏僻的縣,地處三省交界,經濟條件極其落後。也正因爲如此,前往滬市打工的人特別多,兩天一班的長途車總是座無虛席。爲了多帶幾個人,司機還在走道間加了座。
車站買票雖然貴點,但貴也有貴的好處,至少有個像樣的坐。儘管如此,車廂裡還是擁擠不堪,充斥着粗俗的叫罵、放肆的說笑和刺鼻的異味。
“早知道這樣,就開車回來了。”田文建給小娜送上一個歉意的笑容,把車窗推開一道小縫,生怕車裡的氣味把戀人給薰着。
小娜微微的搖了搖頭,依偎在他胳膊上,掩嘴輕笑道:“沒關係,這才叫平平淡淡的曰子嘛。”她深情的凝眸一笑,剎那間風情萬種。
田文建一陣悸動,正準備開口說點什麼,大客車停了下了。幾個早就等在路邊,好省點車費的旅客,爭先恐後的往車上鑽。
“老頭,往邊上點,別擠着我!看你那髒兮兮的樣兒……”
一位穿着入時,一頭長鬈髮,渾身散發着濃濃的香水味的年輕女子,厭惡地捂着鼻子,尖聲斥責着,逼迫緊挨她坐着的老人離遠些。
“就是,破衣爛衫的,出什麼門?污染環境!”
坐在長鬈髮旁的一位長着大眼睛,粘着長長假睫毛的女子,也緊皺着眉頭,鄙夷地隨聲附和着。那假睫毛,使她那本來青春的面容,失去了應有的朝氣。
從老人家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同樣希望與二位時髦女郎保持一定距離,似乎知道自己這樣一個糟老頭子,形象上確實對不起觀衆,理應自覺避免與人接觸,特別是迴避漂亮小姐纔對。可是,在這擁擠的車廂裡,他的確一動也動不了……小娜聽不懂賓南話,忍不住地低聲問道:“老公,她們說什麼呢?”
聽口音是老鄉,田文建很尷尬,連忙別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什麼,昨天夜裡沒睡好,枕我胳膊上睡會,離家還遠着呢。”小娜俏臉一紅,猛地扎到他懷裡,聞着男友身上的味道,心裡怦怦亂跳。
“是呀,討厭死了。現在這世道,真是不得了,什麼人都想佔漂亮女人的便宜。嘿嘿,也許,這老頭還是老色鬼呢……”
前排那倆年輕女子,越說越離譜了,對於她們對老人家的侮辱,田文建感動到從未有過的憤怒。但想到她們都是女人,而且還是老鄉,不得不按捺下怒火,一聲不吭的閉目養神。
“這九個小時的路程,怎麼熬啊!”長鬈髮說。
“是啊,破家有什麼想頭。”假睫毛隨聲附和。
“沒有辦法,好幾年沒回去了,有時候還挺想家的。”
“回去就後悔,就當作是憶苦思甜教育了,再回城裡後,鬥志會更加旺盛,大幹快上吧……”女子會心地笑着,聲音輕浮而放浪。
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氣,抓着小娜的小手,不去理會。兩位女子還在旁若無人地交流着。交談的內容,集中在二人在滬市從事的“工作”上。既有經驗交流,又有技藝切磋,談到得意之處,不免沾沾自喜,十分得意。可以聽得出,她們的業績十分了得,收穫豐盈……終於,田文建聽清楚了,二位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在城裡從事的工作,是“坐檯小姐”……三陪女。
田文建覺得心中十分酸楚,悲哀如一塊巨石,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因爲,她們顯然是自己的同鄉,同車回賓南縣去的。
難道,風華正茂的兩位女孩是爲生活所迫,無奈地出賣自己的青春?還是追逐物質和都市的浮華,殘酷地割捨着自己的靈魂?田文建感到困惑不解。儘管他見多了,但還是不能把她們跟自己的老家聯繫起來,感覺老家突然間變得遙遠而陌生。
客車依舊在顛簸中爬行,正陷在回憶中的田文建,感覺身體左側體溫升高。低頭一看,原來是小娜流出的口水。田文建慢慢的掏出紙巾,小心翼翼的給她擦拭着。而剛纔還在橫眉冷對的長鬈髮,不知什麼時候進入了夢鄉。並且,把身體歪倒在走道間那位老人家的身子一側。
她一定太疲勞了,否則,絕對不會讓一個衣冠不整的糟老頭子,有這樣意外的“豔遇”,田文建感覺有些諷刺,不禁暗自苦笑了起來。
一位年輕乘客興高采烈,在向同伴炫耀自己新買的中文尋呼機。從他和夥伴的裝束及神情中可以確定,他們是一羣城市建築工地的民工。
手持BP機的民工,在讀剛剛收到的天氣預報。雖然讀得並不連貫,也有些白字,但田文建聽得饒有興致,暗想如果不是父母含辛茹苦的把自己送上大學,自己或許也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這時,又有一位小青年也跟着湊熱鬧,舉着手中那份沒有刊號的雜誌,迫不及待地說:“嘿嘿,看這一段,才叫有意思呢,我給大家念念:下崗女工別流淚,挺胸走夜總會,露出大腿和後背,不靠政斧靠社會;有吃有玩有小費,生活翻了幾十倍,省長市長陪我睡,誰說婦女沒地位。”
二位小夥的精彩“演說”,如同一味調味劑,引來紛紛議論和哄堂大笑。還不時的回頭看看那兩位年輕女子一眼,似乎想把她倆對號入座。田文建樂了,也忍不住地跟着笑了起來。
歪倒在老人家身上酣睡的小姐被驚醒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衆人。一直怕驚動了身側熟睡小姐,保持着身體一動不動姿勢的老人家,總算得以解放,在狹窄的空間舒展着麻木的胳膊。
小姐不好意思地看了老人一眼,歉意地笑了笑。老人家揉了揉胳膊,隨即低下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地。
嘈雜的車廂略微靜了下來,就有人開始起鬨,挑起一輪新的話題。田文建同情地在心裡想,這些山裡淳樸的老鄉,不僅物質極度貧窮,精神生活同樣匱乏。或許,只有在這樣的場合裡,他們纔可以盡情地發泄,享受無拘無束的快樂。
長途客車突然熄火,恰好在一家名叫“長興酒店”的飯店門前。滿臉絡腮鬍子的司機,重重的拍了拍引擎蓋,大聲喊道:“車壞了,大家快下車吧。”
乘客們頓時靜了下來,但卻一動不動。不知是誰在小聲嘟囔,不滿客車每次都壞在這家飯館門前。
“我有什麼辦法?這破路破車,不壞纔出鬼呢!”司機不耐煩了。
老實巴交的乘客們,仍然沒有下車的意思。雖然沒有人敢公開反抗,卻在以沉默表示抗議。小娜被驚醒了,揉着惺忪的雙眼,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下去上個廁所吧。”田文建站了起來,扶着小娜擠下了車。
已進入山區,周圍奇石異峰,林海蒼翠,峭壁陡巖,頗具氣勢;夕陽餘暉下,恰似煙雨江南,風光旖旎,山水可人。
綿延的山脈,如起伏的海浪般無邊無際。星羅棋佈的村落,似波光浪谷中的簇簇扁舟。在這個幾近與世隔絕的大山深處,遠處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如一顆鈕釦,系在大山的胸前。山腳下的一道河流,終曰嗚咽,似乎在絮叨着曰子的艱辛。
看着周圍的景緻,小娜驚歎道:“好美啊!”
“山美,人更美。”田文建笑看了她一眼,指着飯店右側的廁所,說道:“快去吧,等車上人下來就要排隊了。”
“恩。”
車壞了是藉口,只是想讓乘客們在這個飯店裡消費。只是樸實、善良的老鄉們,拋家舍業、汗珠子摔八瓣掙錢的太不易,寧願蹲在車下啃乾糧,也不敢往飯店裡走一步。田文建和小娜也沒有進去,並不是捨不得花錢,而是擔心路邊店的飯菜不衛生。
十幾分鍾後,滿臉絡腮鬍子的司機,罵罵咧咧的再次上路了。
蒼青色的起伏羣山,一座疊着一座,像大海里的波濤,無窮無盡地延伸到遙遠的天盡頭,消失在那雲霧迷漫的遠山深處。遼闊、深邃、無際的林海,莽莽蒼蒼,層層疊疊,涌動着無垠的綠濤。
美麗的景色,看得小娜如癡如醉。下午六點,車終於進入賓南縣城,這裡的民風,這裡的寧靜,令田文建激動不已。終於,遠離了都市的喧囂,遠離了權謀和浮躁,回到了這個生活了十幾年,近似與世隔絕的一方土地。
“小建,這兒呢!我們這兒呢!”
車剛剛停穩,就見一少婦興抱着孩子,興高采烈的衝這邊揮手。田文建反應了過來,連忙指着車位的少婦,笑道:“老婆,我姐來接我們了,下車吧。”
姐弟倆見面,分外熱情,田文建抱過小外甥就狠親了一口,還沒等到他介紹,穿着一身墨綠色連衣裙的田文靜,笑容滿面地招呼道:“小娜,路上累了吧?要不是你姐夫忙,我們就去接你們了。”
儘管是初次見面,但二人都在照片上見過對方,小娜見田文靜認出了自己,連忙乖巧地走了上去,笑道:“姐姐好。”
“好標緻的一個姑娘,我們家文建真是好福氣。”
這時候,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抓着車鑰匙跑了過來,指着車站外的那輛桑塔納,呵呵笑道:“出去再說吧,行李呢,我幫你們提。”
田文建抱着浩浩回過頭來,眉飛色舞地介紹道:“老婆,這位就是咱姐夫劉永宏,上初中時總騙我給我姐捎情書的人就是他。”
“姐夫好。”
“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麼客氣。爺爺和爹媽正在家裡等着呢,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劉永宏擺了擺手,提前行李就往站外走去。
車上刷着“稅務稽查”幾個字,一看就是公車私用。田文建圍着桑塔納轉了一圈,忍不住地笑問道:“劉科長,升官了?”
“升什麼官?車是借的。”
縣城不大,十分鐘不到就抵達了國稅局家屬區。昨天進城的爺爺和父母,早就站在家屬區外翹首以盼。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將二人迎進客廳後,田文靜和母親將小娜請進了房間,讓男人們在大廳裡說話。
帶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回來大家當然高興,可田文建是個有前科的人,這兵當了還沒到一年就打道回府,任誰都不會放心。
父親一聲不吭,坐在沙發上一個勁的抽悶煙。姐夫端茶遞水伺候着,眉宇間隱隱露出一絲擔憂。孫子是田老爺子的心頭肉,他可不管那麼多,拉着田文建就問長問短,一個勁的打聽他倆什麼時候結婚。
“爹,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
父親田前進終於忍不住了,指着他身上的便服,憂心忡忡地問道:“小建,你是當兵還是當游擊隊?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田文建轉過身去,從行李裡掏出四張獎狀和三枚軍功章,往茶几上一放,不無得意地笑道:“爹,加上地方政斧的那個,你兒子我立了四個三等功,沒給咱老田丟臉吧?”
在315廠就地復員,立功喜報只能送到315廠,而無法像正常士兵那樣送到老家。田前進是幹過半輩子村支書的人,在他手上送進部隊的兵,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以往的經驗讓他很難採信兒子的話,竟然帶上老花鏡研究起獎狀和軍功章的真僞來。
田老爺子樂了,指着軍功章哈哈大笑道:“到底是我孫子,要麼不立功,一立就是四個。比我當年強多了,拼死拼活才立了個小功。”
“爺爺,您那可是戰功,一個頂十個,還是您老人家厲害。”田文建拍了拍他胳膊,一臉諂笑着恭維道。
“永宏,你幫我再看看。”父親的老花鏡很搞笑,低下頭從鏡片裡看獎狀,擡起頭從鏡框上看人。
姐夫劉永宏研究了一番後,點頭笑道:“爹,是真的,小建真立功了。”
“爹,你也真是的,連自己兒子都不信,你說你還能信誰?”
田前進給了他白眼,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擔心你嗎?”
“不說了,不說了,叫你媳婦出來,我要給她紅包。”田老爺子早就等不及了,一邊手忙腳亂的摸着口袋,一邊指着茶几上的獎狀和軍功章,孩子般地笑道:“你們把這些都收起來,趕明兒我要帶回去,讓陳二蛋他們瞧瞧我孫子的出息。”
正如小辣椒所預料的一樣,母親很和藹,話不多,總是笑眯眯的,身上還帶着消毒水的味道,一聞就知道是個醫生。田文靜上過大學,連丈夫都是自己談的,人特開朗,這一切讓小娜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緊張。
在衆人的鬨笑下,她不得不面紅耳赤的叫了一聲爺爺,收下了老爺子遞來的紅包。這個頭一開,一發不可收拾,田文建父母和姐姐姐夫,相繼送上了見面禮。雖然沒有傳說中的傳家寶,但那一疊紅包卻讓小娜感受到了田家的熱情。
晚飯前,小娜終於將帶回的禮物,對號入座的分發完了。老爺子捧着孫媳婦送的紫砂茶壺,愛不釋手,一個勁的誇她懂事。
菜是家常菜,酒是縣裡酒廠產的糧酒,但一家人卻吃得津津有味,其樂融融。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姐夫劉永宏放下筷子,一臉無奈地苦笑道:“小建,你讓我做的工作,我都已經做了,可爺爺和爸媽都不願意去,你自己想辦法吧?”
“想什麼想?”
田前進反應了過來,緊盯着兒子,循循善誘地說道:“你爺爺年紀大了,捨不得離家,要不是知道你要回來,他連縣城都不願意來。我和你媽現在又沒什麼負擔,吃得喝得什麼都有,真不想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見兒子那副沮喪的樣子,母親連忙勸慰道:“小建,你和小娜好好曰子,別欺負人家。再說現在不是時髦二人世界嗎?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逢年過節回來看看我們,工作忙的話就打個電話。”
田文靜拍了拍他肩膀,笑吟吟地說道:“有我和你姐夫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故土難離啊!田文建長嘆了一口氣,重重的點了下頭,哽咽着說道:“姐、姐夫,家裡的事就拜託你們了。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千萬別瞞着我。”
“你就放心吧,有我在能有什麼事?”
劉永宏敲了敲桌子,看着岳母身邊的小娜,似笑非笑地問道:“倒是你們的事怎麼辦,得儘快拿出個章程。”
“結婚是件大事,可不能兒戲。小建,你是怎麼打算的?”田前進點了點頭,一副深以爲然的樣子。
“小娜的工作在江城,我們的房子在江城,我的工作將來也會在江城。所以……所以,所以婚肯定要在江城結,可你們又不願意過去,只能分三次辦。我準備過年時回來,在家裡請一下親朋好友。”
田文建看了看嬌滴滴的小娜,美滋滋地接着說道:“江城要擺酒席,請一下那邊的領導和朋友。然後再去小娜家,請一下她家的親戚。”
“這樣也好。”
田前進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和你媽走不出去,家裡沒個代表又不行。永宏,要不到時候你請幾天假,跟文靜一起去幫着張羅張羅。浩浩留在家裡,我和你媽帶。”
“沒問題,反正我們單位也不忙。”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