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呂貞子如往日一樣,趁着天未黑,倚着車窗看沿途景緻,比較着各地山川的異同,比方深圳高聳的大廈和陰霾低沉的空氣,湖南樟州的花木和彬州那高峻嵯峨的山峰,江西寸草不生的花崗石和低矮的山鬆,江浙的現代村莊與豪華活人冢並存的怪異……
沈幽蘭無心看景緻。出來這多天,白天要找學生捐款,難得空暇,只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她纔想起自己的家,想起家中的女兒,想起還在看守所裡的丈夫;想起女兒白天能在食堂裡吃,晚上是否能跟範師傅睡得習慣;想起這出門已一個多星期了,政府是否真的在爲保釋丈夫奔走;想到保釋,自然又想到“常火眼”和“老姐姐”,兒女是父母心頭肉,兒女不在了,做父母的是否能狠得了心,不再去追究應該承擔責任的人?“要是‘常火眼’和‘老姐姐’能出面保釋,丈夫就一定會早早出來的!”沈幽蘭三番五次這樣想……
天全黑下來,呂貞子已不再看車外的景緻,見坐在身邊的師孃正護着懷裡的拎包似睡非睡,知她在想心事,也不干擾,就瞅一下身邊的牛仔馬桶包,擔憂裡面裝着上萬元鈔票(大數都從銀行匯回學校了)。這時,她扯開馬桶包口的拉鍵,現出裡面的衣物、雜誌、衛生紙之類的東西,這是她故意要讓車上人看明白,包裡盡是這些雜亂貨,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
車在前進。
……沈幽蘭很快見到了“大款”陳少彪。可是,她的心涼了:滿臉粉刺的陳少彪穩穩地坐在豪華的辦公桌旁,見了她,不僅不喊“師孃”,就連起碼的熱情也不見,甚至完全把她當成一個要飯的叫花子讓桂小寶給擋在了門外!沈幽蘭沒有傷心,因爲她知道少彪在學校時受到的打擊太大,對母校沒有好感也是理所當然;再說,雖說他臉色很難看,但他終究還是讓桂小寶掏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給了她,說這就算他對母校的一點意思。雖然這錢數遠不如她想象的那麼多,但終究還是捐了,沒有讓她白跑一趟!
……沈幽蘭回到孤峰,徑直跑進她的老師邵樹人書記的辦公室。她要直接把這次募捐到的二十多萬塊錢交到她老師手裡,求個情,讓她的老師儘快把她丈夫從看守所裡救出來!可是,當走進她老師辦公室勢,那座位上穩穩坐定的已不是她要見的人,而是那西裝革履頭髮鋦油得閃閃發亮的何敬民!
沈幽蘭一陣吃驚,就問:“我老師邵書記呢?”
何敬民已認出對方,眼前一亮,也不問募捐的事,只做了個讓坐的手式,居高臨下淡淡說道:“邵書記已到旮旯坑當村委會主任去了!”
沈幽蘭更是吃驚,問:“他怎麼會到一個村委會去當主任呢?那不是降職了?”
何敬民用手捋一下那鋦過油的分發,冷冷一笑,說:“對他來說,降職就是最好的歸宿!”
沈幽蘭問:“爲什麼?”
何敬民說:“因爲他整天滿嘴都是‘人民’‘人民’的,旮旯村正好有一千多‘人民’,他這去當村主任,不是正好符合他的願望,讓他每天同那些‘人民’泡在一起,這不是好事嗎!”
也可能是過於激憤,沈幽蘭竟然敢大膽走到何敬民辦公桌前,以一個指頭“嗵嗵”地敲着桌面反問道:“政府不是說幹部就是人民的公僕?邵書記事事想到人民,這有什麼錯?爲什麼就要降他的職?”
何敬民哈哈一笑,說:“幽蘭同志,哦,不,幽蘭女士,這你就不懂了,現在是改革開放了,什麼事都得與時俱進,他的思想還停留在本世紀的五六十年代,那怎麼行呢?整天都是想着辦事要實事求是、辦事要想到人民是不是贊成……這怎麼行呢?這不降他的職那纔怪呢!”
沈幽蘭知道這已是無法挽救的事實,就又問:“那你怎麼就把那個‘副’字去掉,成了一把手呢?”
何敬民又是一陣狂笑,再將那炯過油的三七分發一個擺動,說:“至於我爲什麼能高升,那是因爲我具備了三個條件……”
“三個條件?”沈幽蘭不解。
“對,三個條件!”說着,何敬民已站起,兩眼緊緊地盯着沈幽蘭,並向她這邊走來。
沈幽蘭以爲他又要做什麼越軌的事,但這次並不害怕,只有一種感到無比憤慨。
“你坐。”何敬民並沒有做那過份的事,只是拖過一把辦公椅放到沈幽蘭身後,自己再回到座位上,說:“你坐下,我給你慢慢說。”見沈幽蘭已坐下,這才說:“現在要想升官,首先就得有後臺,這你知道,早在搞工作隊時,樑煥發團長就是我的老領導了,現在他已是常務副縣長了,這條件我是得天獨厚的。第二,就是要這個——”何敬民用兩個指頭放一處搓捻了一陣,說,“我捨得送,甚至不惜十萬百萬的送!邵樹人他捨得嗎?他敢嗎?第三,”說到這裡,何敬民已將頭伸向沈幽蘭這邊,聲音變得十分神秘,“第三就是‘緊跟’!‘緊跟’你懂嗎?‘**’期間,林彪不就是因爲緊跟毛主席才爬到接班人的位子上嗎?要想升官,‘緊跟’是個經久不衰、經久彌新的法寶!領導要你膽子大一點,你就可以把自己的心、肺、肝、脾、胃……一起挪放到一邊,就留一個孤膽勇猛向前衝!上面要搞城鎮化,喊你撤民房懲一儆百,你就大膽用推土機將所有民房推平就是;上面要搞政績考覈,你就按着那考評細則強行去逐一落實,落實不下去的,就派派出所、小分隊以執法的名義去強行執行……儘管這樣會造成怨聲載道民怨沸騰,但上面領導一定會誇獎你的幹事有魄力,有闖勁!這樣,還能不提拔你嗎?啊?”
沈幽蘭此時已聽得目瞪口呆、陣陣暈眩!
何敬民可能是見曾經使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來到面前,情緒異常興奮,就將內心的話和盤托出:“幽蘭,多年來,我在領導面前總像條狗樣,喊到東,絕不到西,喊向前,絕不後退半步……現在總算十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多不容易啊!幽蘭,俗話說,‘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當官就是這樣,只要能掙到一把手的位置,你就能要什麼有什麼,想什麼來什麼;哪怕是你不要你不想,別人也會替你想替你要替你送來!幽蘭,我那時多麼想你呀,可是你就是不理睬我;可現在呢?瞧,我這剛剛坐上一把手的交椅,你不就主動送到我面前來了!”說着,就用那隻細得像只魔爪樣的手在沈幽蘭胸前輕輕一個指劃,沈幽蘭全身的衣服頓然就不翼而飛了!何敬民上下身的衣服也飛得寸紗不留!兩人就變成了兩條長江中白皙而光滑的白鰭豚。他那條白鰭豚就向她這條白鰭豚招手,說:“來呀!來呀!往日我想你,你不理我;今日我升了,升官了,你就主動送到這長江裡來了,你這一來,不就是想沾惹我一點官氣,使你今後能有個更好的運氣嘛!啊,來呀,我的寶貝!來呀!”這就奇了,她這條一向視自重爲生命的白鰭豚這天聽到呼喚,竟極其溫順地搖頭擺尾遊向了他那條白鰭豚!她倆就在長江裡追逐、搏擊……最後他咬着了她的尾鰭,死死不放!她害怕了,就拚命地擺動着那如鐵扇般的巨尾,攪動得江水“啪啪”作響,但她的尾鰭還是被死死咬住!她被咬疼了,疼得拼命叫喊、掙扎……
“師孃!師孃!壞啦!壞啦!”這時,呂貞子推搖着沈幽蘭的大腿上驚慌地叫喊。
沈幽蘭驚醒了,以爲是丟了錢物,就緊張地問:“怎麼啦?啊?”就急看呂貞子懷中馬桶包。
呂貞子藉着車廂燈光翻動手中地圖冊,指出義烏到南京的位置,說:“照這樣的路程計算,我們不等到下半夜就到南京了!”
沈幽蘭想,是啊,半夜到了南京,人生地不熟,連個東南西北都分不清,那該怎麼辦?“急什麼呢,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她嘴上這麼說,但心裡總是不踏實,不知怎麼就想起個餿主意,說:“要是這趟車能在半路上拋錨就好了!”
呂貞子就竊竊地笑,說:“師孃真是個天才的幻想家!能有這麼巧的事嗎?”
沈幽蘭也知道這是一種幻想,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卻不料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真就給她言中!車到湖州,突然停下不走。呂貞子先以爲是車進站要下客了,隨後就見車上下了兩個帶工具的機修工,心裡一樂,知道車子出了毛病,就幸災樂禍地用胳膊肘搗一下師孃,說:“師孃,你真是金口玉言,車子拋錨嘞!”
但好景不長,約摸過了半個時辰,客車又發動起來,又繼續趕路。沈幽蘭師生倆雖有些惋惜,但也無奈。
大約又過一個多小時,售票員就喊:“南京站到了,要下車的旅客帶好你的行李下車!”
根據鄭海東提供的地址,只知陳少彪在南京大橋北面承包工程,但具體地址卻不清楚,呂貞子雖然多次到過南京,但對長江以北的環境也不熟悉。聽說到了南京,沈幽蘭就問:“我們在哪裡下?”呂貞子想了想,說:“過大橋吧。”車又開了一陣,就看到兩道彎彎如天上彩虹般的路燈,再走,車身遠處的下面就閃現出一片片燈光的倒影。沈幽蘭知道是上大橋了,就讓呂貞子看一下手錶,說是纔到凌晨一點!
這時,車上售票員又喊:“哪兩個在橋北下的,快到車門口來!”
沈幽蘭只好對呂貞子笑笑,無可奈何地帶上包,站了起來,仔細朝座位上看了看,又假借拍打包上灰塵,試探着摸了摸包內多天募捐來的心血是否安然無恙,確信萬無一失,二人才茫無目標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