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後,中小學還沒上課,幾個小學生前來店裡買學習用品,沈幽蘭自然忙着應籌。
就在這時,一輛小“江淮”開到店門前停下,從車上要跳下十多個左臂套有印着“執法”紅袖章的隊員,就見一個大個頭一揚,就全體進了店,往玻璃櫃臺前一站,也不說話,只用眼睛看店堂,看店堂商架上貨物,那架勢既威嚴又恐怖。幾個剛買好墨水簿本的小學生早已嚇得溜走了。
沈幽蘭先是懵了一陣,很快就認出,那個腰間緊貼皮帶處掛着棕黃色皮套裝着短槍的大個子,是鎮上派出所所長大老王,見是熟人熟事,沈幽蘭一顆緊張的心才平靜下來,急忙轉身從貨架上拿出一包“阿詩瑪”,拆開口,放手上抖了抖,見香菸盒中已有兩三支暗黃色的過濾嘴探出頭來,這纔將煙盒伸的大老王面前,說聲“抽香。”準備逐一散煙。
大老王早用手將沈幽蘭伸過來的煙盒擋回,板着面孔說:“老沈,你出來,從現在起,已停止你的營業了!”
沈幽蘭一驚,正想問個明白,油頭粉面的石中旭從人羣中擠到櫃檯前,仍不忘用食指勾一下那光亮的頭髮絲,做出很歉疚的樣子說:“沈老闆,實在對不起,你無錢還貸,我們只得公事公辦,依法辦事了。”說着,頭一揚,指揮道:“王所長,行動吧。”
大老王也一揚頭,說:“行動!”
十多個如狼似虎的隊員就一起動起手腳:有的衝進店堂,將櫃檯裡、商架上的貨物往車外搬運;有人開始關店門關店窗,可能是爲防有縫隙向內露光,關好後,又用手將推拉鋁合金門窗重推一遍,這才放心去進行下一步;事先做好準備的兩個隊員,將早已蓋有幾家大印的白紙封條鋪在店前地面上,一人扶着封條的上沿,另一人手抓刷子蘸着湖漿正往上面塗抹……
沈幽蘭這才明白過來,也顧不了心中慌亂,只是下意識地走出店堂,來到石中旭和大老王的面前,哀求道:“石主任,王所長,不能這樣啊!不能這樣啊!那款,那款,我會還的!一定會還的!真的!……”
大老王早已忘了往日情面,說:“求我也沒用,這是執行公務。”轉身就喊着那些搬運貨物的隊員:“快搬!快搬!封條可準備好了?準備封店門!”
刷漿糊的隊員一邊應着,一邊兩手就揮動地更加迅速。
小鎮的新聞本來就少,這一大早,見派出所來查封商店,尤其又是查封這個“高山打鼓——鳴(名)聲在外”的“萬元戶”的典型沈幽蘭的店,更是引來滿街看熱鬧的人!
沈幽蘭自然顧不了這些,見店門已關了大半,急忙撲出,緊緊拉住一扇尚未關閉的店門,滿是委屈地拉住大老王,喊着:“王所長,不能封呀!這店是鎮裡樹立的‘萬元戶’典型呀!怎麼能說封就封呢?”就又撲到石中旭面前,拉住他的雙手:“石主任,這店是你一手扶植起來的呀,你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把你樹的典型封了呢?不能啊!不能啊!”
石中旭冷冷一笑,說:“沈老闆啦,此一時,彼一時,典型也不能欠國家的貸款不還啦!”回頭見那兩個隊員已砰砰咔咔關上了店門,已開始往門上帖封條了,就再補充一句:“沈老闆,等你什麼時候將那二十萬貸款還了,你這店還是可以開的……”
就在這時,街心傳來一個大嗓門女人:“你們這是幹什麼?強盜啊?大白天來搶劫啊?”嚷着,已衝上臺階,“呼呼”兩下就將剛貼上去的封條一一扯下,扭成團,扔到街心!
女人的行動使店前衆多看熱鬧的和執法的都驚傻了眼。
大老王急忙掏出手槍,“叭叭”向天空放了兩槍,吼道:“你是什麼人?竟有這麼大膽?把抓起來!”
一聲令下,幾個搬運貨物的執法隊員早已撲上,將那女人緊緊按倒在地,一邊就給上着手銬。
女人邊掙扎邊大聲叫嚷:“你們還講不講理呀?我妹子哪一條犯了法呀?你們就封她的店門?還講不講理呀?
沈幽蘭這時才清醒過來,見是 “老姐姐”被綁,不顧一切地衝到所長面前:“要抓就抓我!我老姐姐是鄉下人,不懂法律。抓我吧!抓我吧!”就將自己的雙手長長地伸到那個拿手銬的隊員面前……
老姐姐躺在地面連滾帶罵:“你們這些好了瘡疤忘了傷的東西,借錢是你們,現在逼我妹子還錢的也是你們!說話不算數,你們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
大老王真的惱火了,衝着他的隊員大聲嚷道:“她嘴硬,給我銬緊一點!銬緊一點!”
就在這時,黃玲香提着坤包風風火火趕到,就見她紛紛撥開衆人,大聲吼道:“幹什麼?幹什麼?多大的事啊,還要捆人?”
石中旭急忙走過去,露出滿臉笑容,說:“哦哦,黃總!不是什麼大事,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沈老闆欠了國家貸款……”
黃玲香雙手叉腰,睥晲對方一眼,說:“我還以爲是天塌下來了哩,不就是幾個錢嗎?快把人給我放了!”
石中旭又用指頭勾了一下頭上髮絲,咧了下嘴,顯出爲難,說:“這……”
大老王也笑着過來,說:“黃總,我們這是執行公務,請你最好不要介入!”
黃玲香叉着腰桿擺動一下,鼻中“吭”了一聲,說:“喲?執行公務?多大的公務?不就是二十萬塊錢嗎?爲了這幾個錢,就把人家的店封了?這不是砸人家飯碗嗎?”
石中旭再次陪着笑臉,說:“黃總,這貸款不還,上面可是要追究我們的責任呀!”
黃玲香橫瞪一眼,說:“那秦兆陽他們不是也欠上千萬元的貸款嗎?你們咋不去封他們的廠啊?啊?說呀?”
石中旭此時已不再用指頭勾那髮絲,而是用他那既長又細的五根指頭撓着頭皮,堵得只能乾笑而說不出半句話來。
大老王大概見不好收拾局面,正要發橫,黃玲香已不再叉腰,放下兩手,,再次走到大老王面前,拍了拍他手中的短槍,笑着說:“不就是十萬塊錢嗎?我今天替沈幽蘭還了,還不成!?”說着,就從坤包中取出一張支票,迎着陽光抖抖, 再重重拍到石中旭手上,說:“這總行了吧!?”
待石中旭帶着那幫執法隊員狼狽撤離後,沈幽蘭和“老姐姐”滿噙淚水緊緊拉住黃玲香的手說着千恩萬謝的話。
黃玲香說:“謝我有屌用?要謝你得謝一個人!”
沈幽蘭不解,問:“謝誰?”
黃玲香一笑,說:“當然是我們的老師!”
沈幽蘭仍是不解:“我們的老師?”
黃玲香說:“對呀!這十萬就是邵老師邵書記打電話對我說的。他說是他把你害了,叫我先給你墊上,他馬上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和全鎮老百姓的集資款設法退還掉!”
沈幽蘭自然想到那天鎮裡羣衆向邵書記要集資款的事,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他還能把她的事放在心頭上,她坐能不對她的老師、她的父母官——邵樹人、邵老師,而感激涕零哩!
沒有借過債的人,不知道借債人心理負擔的沉重。沈幽蘭還掉信用社十萬元貸款後,心裡那始終墜吊着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下了,就感到渾身輕鬆。一連多天,連頭也不暈了,清清醒醒,整天就像有一股涼悠悠的清風吹在腦門上吹在心窩間!儘管經過這些天的折騰身體比以前更加瘦弱,關關節節的骨頭也疼得更厲害了(春天到了,她的關節炎更嚴重了),但人的精神好了,腿杆子就有了勁,整天在那長長的一溜店堂裡轉來轉去,利利索索;再見到丈夫來店裡幫忙,就覺得是多餘,又把那老話搬了出來,說:“還是看你的書去吧!”她把丈夫在家裡準備教學的事一律說成“看書”,最後又說:“這裡的事我幹得了!”
還了貸款,沒有受到處罰,不僅她自己高興,連周圍知情的人也都爲她高興。老校長來了,四個長舌婦來了,街坊鄰居也一個個趕過來,就連顧客中聽了這事,也都感慨議論一番……
每逢這時,楊羣所長是不會不來的。
“小沈啦,還了吧?這兩天我心都是提懸着的,直到昨天接到信用社電話,說你的十萬塊貸款還了,我這心才落下來了!”楊所長是怕自己的一片好心不被人知道,乾魚埋在碗底裡吃了,就又說:“說真的,我們平時見面都是客客氣氣的,要是爲十萬塊貸款不還的事,讓我來調消你的營業執照,你想想,我怎能下得了這個手哇!人嘛,總得要講點感情的。平時好端端的,總不能在關鍵時候變臉就比人家脫褲子還快吧?我一生就看不慣那種人!”說着,就弓着腰,蹶起屁股,雙胳膊肘就撐在櫃檯玻璃板上,—手托腮,一手接過沈幽蘭遞過來的香菸,邊說邊不時瞅一下沈幽蘭那瘦削而不失漂亮的臉龐。
稅務所的左所長人老實,不歡喜討好邀功(實事求是地說,在沈幽蘭這次還貸一事上,他是無功可邀的),那天來的時候,從他頸脖上幾條活鮮鮮的紅蚯蚓般的指甲痕上,就斷定他近日又和老婆爭吵了,情緒極不好,談到還貸的事,他只是不停地發着牢騷:“什麼國家銀根緊缺,堅決回收貸款?既要回收貸款,爲什麼又要給那些欠貸款上百萬、上千萬的鄉鎮企業大量貸款?說得好聽,這是爲着挽救鄉鎮企業!其實都是鬼,都是在鑽改革開放的空子!沈主任,你不知道呃,現在銀行部門太黑!貸款一萬,他們行長、主任當場就要你給回扣百分之二!你算算吧,上百萬、上千萬、甚至上億的往下貸,那些金融部門的頭子們能不發?還有政府部門那些名義上爲企業出面搞貸款的頭子們,哪個不是利用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爲名,將國家的錢撈進了自己的腰包!”
這些年,當幹部的、辦廠的、開店的,就連那些祖祖輩輩靠種田過日子的莊稼人,還有那些一慣被稱作‘清水衙門”的學校老師們,哪個不是整天嘴裡念着錢心裡想着錢夢裡夢着錢!誰叫那位偉人說過,要“一切向錢看”哩!(這些人真是狗膽包天,竟敢篡改偉人的話!)但沈幽蘭始終只堅守一條:儘自己最大努力去掙良心錢;至於別人用什麼手段去掙錢,掙的錢是多是少,是乾淨還是骯髒,她很少去考慮。“能掙到大錢,說明人家本事大;掙不到大錢,只怪自己的本事小。”她知道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是一個無聲無響的教師家屬,瞎操那些摸不着邊際的心思純屬庸人自擾!所以,左所長的一通憤憤不平,並不能引起她的感慨,她所感激的是:自己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人,每逢遇上一點困難,就有那麼多人來關心她,問候她——雖說這些都是嘴邊上的話,但能有這一點也不容易呀!要知道,人在困難的時候,能得到別人一句慰藉的話,甚至哪怕是從遠遠處投來一絲同情的眼光,那也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持呀!
可萬萬沒有想到,她商店的這次查封事件,不僅受到多方人士的關心,也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更爲她商店的生存埋下了一顆可怕的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