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話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那天,於頫在家裡滿滿請了一桌,供銷社、稅務所的主任所長都來了,就是工商所長不到。
這事前都是做了周密安排的。沈幽蘭夫妻倆在社會上沒有門路,就負責在家裡搞酒搞菜搞招待;請人邀客的事,一律交給堂哥去辦。
堂哥不僅在供銷社工作時間長,同工商、稅務這些部門打交道多,人熟悉,更重要的是他爲人熱情,且酒量大喝酒又爽快,“津巴布韋”是常事。堂哥屬牛,別人見面不稱呼他名姓,都喊他“牛哥”,凡牛哥邀人喝酒,幾乎是沒人不到場的。“牛哥喊喝酒,要是不去,那不是‘狗子坐轎子——不識擡舉’?”自從那天接受了弟妹交給邀客的任務,他馬不停蹄地給該邀請的打過招呼後,就又是叮囑店裡的職工又是親自出馬,盼望工商所長能在孤峰街上出現。終有一天早上,堂哥正在舊貨店門口清點廢酒瓶,就見那個精瘦的工商所長推着自行車在街心小菜攤前張望,他就急忙停下手中活計,遠遠就招手喊道:“所長,過來!過來!”
工商所長似乎聽到有人叫他,但一時又沒聽出叫喊的方向,就兩手緊按自行車把,朝滿街張望個遍,最後發現是收購站這邊,就推車過來,說:“老牛,什麼事?”臉上不冷不熱,絲毫不見熱情。
“哪天到我老三家喝酒去?”
“喝酒?喝什麼酒?”
“喝酒就是喝酒。問喝什麼酒幹嗎?”
所長蹙一下鼻子,“吭”了一聲,說:“現在的酒,沒有一餐是好喝的!”
堂哥知道這人的犟脾氣,沒法,只得如實把他弟媳想申請開店的事說了,最後再次邀請:“怎麼樣?我老三夫妻倆說了,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去坐坐,認識認識。”
所長就微微咧了一下嘴,縮一下細長的脖頸,說:“好,到時候再說吧。”就推着自行車走了。
可等到約定的時間,該請的人都到了場,唯獨不見工商所長的身影。打電話到他單位,單位說他到縣裡開會去了;打電話到縣裡,縣裡說這天根本就沒開會。大家就知道他不會來了,都一齊說:“開酒。等我們吃過喝過,多留些骨頭,讓他下回來一個人慢慢啃!”
供銷社洪主任就笑着說:“這叫該來的沒有來,不該來的都來了!”
二哥連忙說:“洪主任,話怎麼能這樣說呢?要不是我弟妹有事麻煩你們,平時請也請不到你們呢!坐,坐,坐,都坐。”
在一旁上菜的沈幽蘭也忙說:“要不是我二哥和你們的關係好,憑我和於老師巴掌大的臉面,怎麼能請得動你們呢!二哥,今天就辛苦你了,一定要把這些領導的酒陪好!”
那頓酒是猜拳行令耍酒瘋,足足喝了三個多小時,誰也沒提到開店的事。
工商所長不點頭,營業執照拿不到手,其它一切努力都是空的。酒散之後,沈幽蘭又同於頫商量起工商所長沒請到的事。
“這年頭變壞了,無權人愛吃請,有權人愛送禮。我看事情已到了這一步,乾脆再花兩個,買些菸酒直接送到他家去!”中學畢竟不是世外桃園,於頫對世風在變的事已早有耳聞。那天晚上,他對妻子幽蘭說。
“不行。這楊所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還不是真清楚,你沒聽二哥說,這楊所長是個頭很難剃的人,他對你不瞭解,突然就去送東西,他要是壞你的事,把這事捅出去,我們開店的事就算徹底完了!”
於頫覺得這話有理,就問:“那你說怎麼辦?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難道就歇掉不成?”
沈幽蘭說:“急有什麼用?二哥不是說了,猴子不上樹,多打一棰鑼;由他去慢慢找楊所長。我不信那個楊所長的心是鐵打的,就說不動他。”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沈幽蘭開店的事仍然沒有一點頭緒。她曾幾次氣餒,想偷偷回到鄉下去,去種鄉下那分得的三畝“責任田”,去和婆婆一塊兒生活;但她又不甘心,覺得既是上面政策允許了,事情辦不成,這責任不應該是別人,而完全是自己努力不夠,時機沒把握好,工作沒做到位!她知道丈夫性急,缺少耐心,怕他中途泄氣,每見他着急的時候,她都勸解着他。
沈幽蘭終於做了個要在孤峰街上長期住下去的打算。一天,她在街上買來了煤機竈,在走廊前支起了小鍋小竈。於頫下課回來看見,問:“你這是幹什麼?”
沈幽蘭說:“我算過帳,一天三餐在食堂吃飯吃菜,你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三張嘴把吃掉了!我們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哪能這樣過口子?不如我們在家自燒自吃,那要節省得多。好歹我也閒着沒事。”丈夫見她說得在理,只得點頭答應。
沈幽蘭成了每天必須上街買菜的主婦。
孤峰街是個“露水街”,集貿的時間很短,就是早上那麼一陣子——嚴格地說起來,真正稱得上“露水街”的,也只是從石拱橋以南到供銷社那不足百米的一節筒子街上——等早飯後,太陽升起,露水乾了,孤峰街上的人就散盡了。孤峰鋪雖說是個古老的集鎮,但時至今日,真正住在街上吃商品糧的人並不多,就是那麼五六百號人。因爲人口少,所以就沒有固定的蔬菜隊種蔬菜專供街道上人們每天生活的需要。這些居民每天蔬菜的供給,完全是靠街邊附近的農戶人家。農戶家有的是因某種菜在這個季節生長得特別旺盛,一時吃不完,醃多了又覺得是浪費,就由老人、女人,或是小孩拎着小籃小筐每天清早提一些到街上來賣,賣了就到供銷社買點配給的鹽、肥皂之類的東西帶回去;有的是屬於能吃得了,但手頭正缺錢用,捨不得吃,就將那些生長得最好的無蟲無疤水靈靈油汪汪的蔬菜拎到街上來賣,將賣出的錢用到急需要用的地方去;有的是家庭要辦大事,比方講媳婦,蓋房屋,天冷天熱要添件新衣服,把那上市的好菜從牙縫裡省出來,比方那頭幾茬的韭菜,新上市的青豆米,清早起來把割好、剝好,天見亮就拎到街上來,賣出的錢積攢住,留作辦大事……因此,孤峰這條“露水街”上,周而復始的只能是:春季的菜薹、蒜苗、菠菜梗;夏季的豆角、辣椒、紫莧菜;秋季的南瓜、扁豆、洋茄子;冬天裡的蘿蔔青菜……偶爾也有些水鮮和山貨來賣,但那都是從山溪石縫裡扒來的石魚、石蛙、八鬍子、麻骨愣;從山上拔的竹筍、掐的蕨根苔和趁雷雨後揀來的地衣……
幸好那時的葷菜,如豬肉雞蛋之類,統統集中在食品站配給,免去了沈幽蘭在街上買菜時的許多尷尬。沈幽蘭是個省儉慣了的人,那時在鄉下,每頓上桌的菜,除了自己種的青菜蘿蔔之外,最奢侈的就是蒸一個雞蛋。她要把這碗連湯帶水的雞蛋舀給年老的婆婆吃,舀給年小的女兒吃。婆婆說:“蘭子,你也舀着吃唦。光給我們吃有什麼用?這個家裡裡外外靠的都是你呀,你也要惜護身體呀!”沈幽蘭嘴上應着,但最後,一碗蒸蛋還全是給一老一小吃了。現在到街上來了,丈夫每月就拿三四十幾塊錢的工資,她能買好菜吃嗎?她能捨得買好菜吃嗎?
她很羨慕那些“雙職工”人家的買菜。那些人從不買下腳菜,專撿新上市的菜買。要是有了魚呀蝦的,他們手一劃,就連魚蝦帶竹籃一起撈過去稱了,然後再討價還價……
沈幽蘭沒錢買魚蝦之類帶眼睛的葷菜,上市鮮的菜也捨不得買,她只能揀那些價格最便宜的蔬菜買。“實踐出真知”,這話真對。買過幾次菜後,就摸清了孤峰街買菜的規律:鄉下人事情多,日上兩竿,他們都急着要回去幹農活,這時的菜價就會大跌下來。
她無須再起早買菜,也無須在街上挨着菜攤一個一個地問菜價而從中挑選那些菜價最便宜的買了;她可以不遲不早,正好趕在鄉下賣菜人要急着趕回去的時刻來到菜市。那時的菜雖然沒有早上的鮮活,盡是些脫皮爛骨、縮頭縮腦的下腳貨,但價格便宜。她買了。有時,賣菜人同她“倒包”,花兩毛錢就能買到足夠全家人能吃一兩天的菜。
事不過三。經常這樣遲遲地來,匆匆地走,街上的人就認出來了,就議論。
不認識沈幽蘭的就說:“這個女人真會算小帳,從來沒見她買過好菜。真不知她省錢幹什麼?還想買田買地當大地主啊?”
認識她的就說:“她是中學於老師的家屬。現在老師拿幾個錢?她能不省嗎?”
也有的說:“聽說這個女人既勤快又賢惠,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呢!”
“……”
這些議論的人羣中,當然少不了那幾個長舌婦。當談到中學於老師的愛人時,她們的話題就更加豐富更加多彩了,甚至能張冠李戴天南海北無中生有口吐蓮花地說起了沈幽蘭是如何從小就同於老師三起三落談戀愛,婚後又是如何受罪受苦受連累,連累中又是如何善待婆婆和睦家庭……沈幽蘭每當從那茶館前看到或是聽到長舌婦們那些談話的聲音和擠眉弄眼的姿式,就已經知道她們是在議論自己,臉上頓然就羞臊得火燒火燎地難受,就微微低下頭,裝着什麼也沒聽見,匆匆向中學走去。
“沈主任,買菜呀?買了不少嘛!”
一天上午,沈幽蘭買完菜,剛走到石拱橋南茶館門前,正想把目光避開那四個坐在茶館前梧桐樹下嚼舌根的長舌婦時,迎面一個男人喊住了她。
她只得停住腳步,擡頭看了看對方。就見這個男人手推自行車,穿一身銀灰色制服,頭戴一帶銀灰鴨舌帽,看年齡不過三十歲剛出頭。人生得精瘦,巴掌大的小臉上,除了突出的顴骨和凹進去的兩腮兩眼,似乎在那臉上就很難再找到一些豐滿的地方了!
“你是——”
沒等沈幽蘭反映過來,對方已發話,說:“上次請吃飯,我沒有來,實在對不起!今天向你表示歉意啊。”
沈幽蘭就想起來了,一陣驚喜,說:“啊?是楊所長!我還真的不認識呢。”
“沒事,沒事。”楊羣所長雙手又是緊緊按住自行車把,側着臉,半開玩笑地說: “你還欠了我一頓飯嘞!可要補上噢!”
沈幽蘭一聽,高興極了,立刻就說:“真的?那太好了。就今天吧!”
楊羣所長就把小腦袋側偏着伸向沈幽蘭的菜籃裡看了看,又蹙了一下鼻尖,訕笑着說:“就你這樣的菜,也能請客?”
沈幽蘭的臉紅了,連忙說:“那怎麼會呢!我保險有好菜給你們下酒!所長,就今天去吧!噢?”
“今日不行!去的那天我會告訴你的。”接着就用審視的眼光看着對方,說:“我去的時候有個條件。”
沈幽蘭忙問:“所長,你說!”
楊羣說:“我去了,一不要好酒好菜,因爲我不喝酒;二不要喊那些頭頭腦腦的,我和那些當頭子的坐一塊不舒服;三,我十一點半準時到。好,我先到市場上去看看。”說着,向沈幽蘭招了一下手,又蹙了一下鼻尖,做個古怪的笑臉,按了下自行車鈴鐺就推着自行車走了。
“真是請先生不如遇先生!”沈幽蘭很高興,就快手快腳回中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