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學生家長爲子女的事找老師也與城裡也不同。城裡家長找老師,不論職位高低,統統華山一條道:事前必須打電話預約,老師准許了,就帶上鮮花什麼的滿臉恭敬地去登門拜訪。而鄉下卻不同,鄉下的家長要找老師至少有三個等級三種途徑:在地方上稍有臉面而平時同老師聯繫比較好的,隨時隨地都可以大搖大擺地到老師家去,去了就可以肆無忌憚地信口說上一通,最後一拍老師肩膀,要求對他孩子的事不辦也得辦;沒有臉面又沒有關係整年就知道與山林土地打交道的老實山民,等子女有了事,也不問個青紅皁白就火急火燎懵懵懂懂跑進老師辦公室或是家裡,扯着大嗓門就直呼着老師的名和姓,叫他們幫着解決他要解決的事;還有一種就是政府幹部,幹部的子女有了事,他不找老師,而是直接找校長,再由校長把他說的話轉告給老師,讓校長在轉告的過程中,把他的話細化、深化、強調一番,這比他親自出面的效果會更好!
丁木清副書記爲着革革的事要找校長就比一般家長更方便,因爲他是鎮上具體分管教育的直接領導!當老伴把女兒革革的事告訴他的第三天上午,他就一個電話把校長喊進了他的辦公室。“來啦?嗯,坐。”他在招呼來人的同時,自己卻站了起來,去將門關上。
儘管這是寒冬了,老校長因爲剛吃過早飯,又是急匆匆從學校趕到這裡,那光亮的臉堂上更增添了些紅潤,寬闊的鼻樑上還沁出了密匝匝的汗珠。“丁書記,找我有事?”其實,從一進門時,見丁副書記去關門的這一動作中,就已經明白來找他的原因了;但他還是禮節性的問了一句。
“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到你們學校去看看,怎麼樣,學校工作?”丁木清副書記爲劉校長泡完茶,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繞着彎子這麼問了一句。
“總體上說……”劉正農校長接過茶杯在對面坐下,謹慎地試探着。
“噯,我女兒這段時間在學校表現怎麼樣?”丁副書記單刀直入問道。
“還、還好呀……只不過……”劉校長鼻尖上那細密的汗珠明顯變大了,說話已吞吞吐吐起來。
“事情我已知道了。”丁副書記接過劉校長的話,鐵青着臉說:“我今天找你來,就爲這件事。”
“唉、唉,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這也是我們學校工作沒做好,特別是我這個當校長的……”劉校長知道隱瞞不過,就先作自我檢討。
“學生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小小年紀就走上了歪門邪道,學校當然有責任,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嘛,不知道你們學校的政治工作是怎麼抓的?學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也該向我彙報呀!我不僅是丁革革同學的老爸,也還是孤峰鎮具體分管教育的領導嘛,怎麼能把我瞞得緊緊的呢?”兩道青光就在劉校長面前撲閃。
劉正農校長有苦難言。論年紀,他這年已六十八歲了,而丁副書記才五十出頭,整整大了十多歲哩;論對丁革革這件事上,他比他煩的神要多得多,可是到頭來挨批評的還是他!他感到委屈,就說:“丁書記,你女兒革革這件事,我早就想給你回報的,但見你工作忙,纔沒敢來打攪……”他沒敢把於頫不願讓他把這事向丁木清回報的事說出來。
“這麼大的事情,真不告訴學生家長也不要緊,但你們學校要把工作做好做細做到位呀!可是現在呢?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了,你們還是無動於衷!嗨……”丁副書記又在辦公室裡走動起來,一邊問:“學校準備怎麼處理?”
“這、這我們早就開會商量過,要、要把這事冷、冷處理……”
“什麼?冷處理?”
“就是不能急,慢慢做他倆的思想工作,讓他倆最後覺悟過、過來……”
“慢慢來?說得輕鬆!這麼大的事是能慢慢來的?”丁“黑頭”打斷了劉校長的話,幾近咆哮着說:“得給我讓那小男孩立即給老子滾蛋!滾蛋!”
“這,這,這……”
“怎麼?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讓他給老子滾蛋?”那兩道青光就如利劍般直刺劉正農校長的兩隻眼窩!
“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
“不,我是怕……”
“怕什麼?”
“不、不是怕,是擔心,擔心班主任不同意……”
“班主任不同意?”
“我們也商量過讓那男生轉學,但班主任不同意,說那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根本辦法還是要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
“思想工作?到現在還談思想工作?你們是幹什麼的,也不看看這後果!”說到這裡,丁“黑頭”似乎已發覺剛纔的火氣過大,擔心對方接受不了,就想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於是把辦公椅向劉校長面前挪了挪,壓低着嗓門說:“老劉啊,說句內心話,我們都是生兒育女的人了,設身處地地爲我想一想,假如革革是你的女兒,走上了這條路,作爲做父母的,你心裡該會怎樣呢?老劉啊,自從革革媽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是連續幾個晚上都沒有睡着啊!想來想去,除了讓那小男孩轉學,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啦!”
“可這……”劉校長已完全沒了主張。
“你不是說班主任他不同意嗎?那好,你去把他班主任喊來,我要親自找他談!”就在劉校長要走出大門時,丁副書記又在後面補充了一句:“對了,把那個副班主任也喊來!”
半個小時以後,劉校長領着應立釗老師來了,唯獨不見正班主任於頫。
“於老師怎麼不來?”坐定後,丁“黑頭”又問。
“他、他家裡有點事,馬上就來,馬上就來。”劉校長回答着;可是他心裡總不踏實,總覺得於頫老師這天的情緒極不正常,似乎有着很重很重的心事,於是就又補充了一句:“丁書記,他要是馬上不來,我就再去喊。”
丁“黑頭”一改往日的凶煞相,他親自爲應立釗老師泡上茶,又爲老校長的杯里加上水。
對於做父親,尤其是對他這樣一個在地方上多少有些身份的父親來說,女兒在學校這樣做是不體面的;但他知道現在坐的兩位對女兒所做的事都已經知道了,已無須再去拐彎抹角,就三言兩語把話扯到了正題。
“現在已沒有更好的路可走了,只有轉學,把他們兩個拆開,要不然,這兩個東西總是藕斷絲連的,你們老師哪有那麼大的精力來管啦!應老師,你說呢?說嘛!你是革革班上的班主任,平時對革革是非常關心的嘛!”
“丁書記,您是客氣了……轉學的事,我在路上就跟劉校長說了,這是最好的辦法。只是……”說着,應立釗嘴角又扯動了幾下,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只是怕於老師不同意,是嗎?”丁“黑頭”追問着。
就在這個時候,於頫來了。進門時,他已沒用那種習慣的動作——用指頭推眼鏡,更沒有了往日的瀟灑,只是鬱悶地低垂着頭緊抿着嘴角走進辦公室。
“坐。”丁書記並沒注意到於頫神色異常,只是楊了一下下頜,示意他在那長條長椅上坐下。
一陣短暫的沉默。
“於老師.是這樣,今天丁書記在百忙中把你們兩位班主任請來,就是商量讓那個小男生轉學的事,想聽聽你兩位的意見。”劉校長工作幾十年了,當然知道在這種場合應該怎樣說話,“讓小男生轉學的事,應老師已表態了,他是同意了,現在想聽聽於老師你的意見。”
丁“黑頭“立即接過校長的話說:“這些天晚上,革革還是在向小男生那裡跑,在家還是騙我們說到老師家問作業!事情到了這一步,不把他兩個拆開還行嗎,於老師,你說呢?”
“……”於頫低垂着頭,沒有說話。
“於老師,你說話呀!”劉校長也幫着催促,“你要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丁書記爲這件事煩了多大的神呀!我看把那男生轉到別的學校去念書,也還是念書嘛,也還是在受教育嘛,不會傷害小男生自尊心的!就這樣定了吧。啊?於老師!”
於頫終於慢慢擡起了頭,又用指頭去推了一下眼鏡架,極力振作起精神,說:“丁書記是分管教育的領導,又是丁革革同學的家長,既然這樣決定了,我當然沒有反對意見。”於頫看了看在場的幾個人的神色,停一下又說:“不過,作爲一個老師,尤其是丁革革和常青雲同學的班主任,有話我還是要說在先的,至於轉學以後,會徹底傷害這兩位學生的自尊心自信心,我們可以暫且拋開不說,但有一件事,丁書記您不知想過沒有,就是把男生轉走了,我們又能把他轉到哪裡去?”
又是一陣沉默。
“再說,”於頫又說,“經過大家近一段時間的努力,那個男生已有了明顯的轉變,只要再把思想工作……”
沒容於頫把話說完,丁“黑頭”已聽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按捺住的那兩道青光又撲閃起來,就說:“於老師,思想工作也不是萬能啦!我不是說過了,直到昨天晚上,那小男孩還和我革革在一起!這怎麼是思想工作能解決的呢?於老師,對這樣的大事再也不能婆婆媽媽了,無論如何也得將那小男孩給我轉走,轉得越遠越好!劉校長,這事就這麼定下來吧!”
劉校長只得點頭說:“那就這樣辦,這樣辦。”
讓男生轉學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在下樓梯時,於頫拉了一下劉校長的後衣襟,說:“老校長,我有件事要找你呢。”
劉校長就手扶着樓梯欄杆,看了一下於頫,說:“什麼事?”
於頫說:“老校長,這個班主任我不當了!”
老校長大吃一驚,急問:“爲什麼?就爲今天這事?”
於頫說:“不是,真的不是!就是丁書記今天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
“那究竟是爲什麼?”見應立釗走遠了,老校長又問:“於老師,我看你這兩天心事很重,莫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在瞞着我?”
兩人已下了樓梯。
於頫又拉了一下劉校長衣褊,哀求着:“家裡的事你就別管,反正你答應我辭去班主任就行了!”
劉校長不解,說:“這是什麼時候啊,你怎麼能辭去班主任呢?”
於頫說:“開始我還擔心班裡有兩個學生在談戀愛,辭了班主任還有點不放心,現在將常青雲轉走了,這班上的事情基本上是解決了,現在辭去班主任是沒事的。真的,老校長,我求求你了!”
劉校長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就說:“我早上去你家時,見幽蘭的臉色很難看,莫不是家裡真的出了什麼事?那好,那我先去你家看看。”
於頫急忙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