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漏一村,不少一家。{哈十八 ha18cc}”這個道理沈幽蘭比誰都懂。但那天晚上上牀以後,當於頫把應立釗要託她——不如說是託於頫——批一臺縫紉機的事告訴她的時候,她卻側身牀裡,假裝睡着,沉默思考了很久。
沒有嫉妒的女人是沒有的,沈幽蘭也不能例外。儘管她還不知道喬小姣曾多次同黃玲香、同應立釗商議回中學開店的事,但從很長一段時間,他倆都不上她店裡買東西,而又經常看見喬小姣從石拱橋那“知青店”門前笑盈盈地過來過去,有時在那買了東西就夾在腋下躲躲閃閃經她店前走過時,她就已猜出喬小嬌和應立釗是在爲她“哄騙”他倆的事心存芥蒂而故意同黃玲香打得火熱,她甚至可以推側到應立釗這對準夫妻在背地裡是怎樣在議論着她。
睡在另一頭的於頫見沈幽蘭遲遲不說話,知她並沒有真的睡着,而是在生着應立釗夫婦的氣,就用腳趾撓沈幽蘭光溜溜的背脊,說:“怎麼辦呢?人家已說出口了,我又當面答應了,你就再幫一次忙吧。”
沈幽蘭不理。腳趾就再撓。還不理。於頫就改用手指撓對方的腳板心!
沈幽蘭抽動了一下,平躺着,曲弓起雙膝,將兩隻腳板緊緊壓在牀毯上。
“我也知道,他倆對我們是有意見,但那畢竟是誤會,時間長了,自然會清楚的。他們就要結婚了,這找到頭上的事,不幫人家解決,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啊,再幫次忙吧?”於頫摩挲着沈幽蘭那曲弓的腿和腳背,幾乎在哀求。
“我不是恨他倆別的,豬尿泡打人雖然不疼,但卻氣人!我在學校能算個什麼?算紅還是算綠?那天是老校長把我拖去了,是見他倆可憐,才答應幫她找工作,後來是見他倆可憐,才把那份保管員工作讓給了她。現在倒好,恩將仇報了!整天和人家打得火熱,什麼意思?小姣不明白,他應老師也不明白?他應老師是知識分子,遇見事情就不能多想一點?這樣的人,還能給他幫忙嗎?”沈幽蘭從沒說過這麼多氣話。她真的惱火了。
從此一連多天,於頫的臉色也很是難看,只要進了家門,哪怕是在吃飯、看書、批改學生作業,甚至踱步時,他都只有兩個單調、沉悶的動作:用指頭推着鼻樑上眼鏡;在推眼鏡的同時,從喉管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幹嗆,幹嗆後,那個有檯球大小的喉節就在原有的位置作了一次上下的滑動。有時,班長來反映班級情況,語文科代表送作業或是來取作業,或者是住在他家隔壁教室的住校生上他家來喝水或是來向沈師孃借用什麼東西,遇上他,喊一聲“老師”,他也只是簡短而生硬地“嗯”一聲,再也不見往日的多話和笑容。
沈幽蘭見丈夫那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她只得又讓了步。
“急什麼呢?我幫他去批發就是了。”一天上午,沈幽蘭對丈夫說。
於頫立即展開了笑容,就走進店堂,鏡片後的眼睛裡充滿着活絡和感激,說:“那真太感謝你了!”就又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渾身輕鬆,“你要知道,這件事要是不辦的話,我該有多爲難呀。首先,這事是我答應爲他辦的,而且,我們以往已爲別人批發過好多次大件東西了,要是這次不爲他去批發,他就更會對我們有意見了。更重要的是,我的這個‘文科班’,暫時還不能得罪他這個‘高斯一撇’,數學課還得靠他爲我們頂着。你能答應幫忙,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我真該感謝你呢!”說着,他就要伸手到沈幽蘭胸前去親熱一下,見店門外來了買貨的客人,就“刷”地一個“向後轉”,道貌岸然地進了房間。
於頫輕鬆了,沈幽蘭的心情卻沉重起來。“他想的也是對的,”事後,沈幽蘭又替丈夫着想,“這次要是不爲應立釗老師批發縫紉機,那會把兩家的意見鬧得更深了!這又何必呢?”過一陣,她又擔憂起來:“可總是這樣爲別人批發高檔商品……”爲肖老師批發了手表以後,找她代批高檔商品的人就越來越多,圈內的有中學小學的老師,圈外的有影劇院、廣播站、政府大院裡的家屬……批發的商品有手錶、電扇、自行車、收音機…… “在外地批貨是要罰款的!”她自然又會想到那次洪麻子主任在弋河邊所說的那句話。如果說,當時聽到洪麻子那句話,只覺得是他在嚇唬她、使她一時難堪,事後並沒把它當成一回真事的話,那麼,隨着以後替別人批發的高檔商品不斷地增多,她就越發變得擔憂起來。
就在答應替應立釗老師去批發縫紉機的當天晚上,她又把自己的擔憂對丈夫說了:“我們的執照規定是經營‘日用百雜’,總是這樣替別人批發大百貨,我真擔心會有一天要罰款的!”
“沒事。要罰早該罰了,還能等到今天?”那天,於頫的作業批改完了,課也備好了,心情很好,正坐在桌邊收聽那隻小“黃山”牌的收音機,聽妻子又提起批貨的事,就說:“最近中央又提出了個口號,叫‘改革開放,搞活經濟’!聽懂了嗎?要‘搞活經濟’!怎麼搞法?就是要按鄧老頭子說的:不管白貓黑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這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還要那麼多條條框框幹嗎?要看形勢,要看形勢!懂嗎?有什麼擔心的!你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哦!”
任憑丈夫怎樣勸解,沈幽蘭還是不能放心。更何況,替別人批發,得實惠的是別人,一旦受罰的卻是自己。君子顧其本啦。再好的生意人,也不能虧着本、受着罰,去替別人買東西,何況自己還是個做小本生意的人呢!
爲慎重起見,在還沒有去替應立釗老師批發縫紉機之前,她要再去探討兩個人。 “只要他倆說沒事,那就是真的沒事。”她這樣想着。
一天,稅務所左所長又夾着那隻黑色皮包來到沈幽蘭店裡。
“左所長,又來收稅啦?”沈幽蘭明知他不抽香菸,這次還是熱情地遞上一支。
左所長是個“氣管炎”,臉上、頸上經常保留着妻子送給他的新鮮的紅色印記。可能是長期薰陶的結果,他見了任何人,都顯得很謙卑,尤其是對女人。他見沈幽蘭遞來香菸,輕言細語地說了聲:“不抽。”就拉開皮包,掏出**,伏在窗口臺上填寫起來。
沈幽蘭早從那小木盒裡拿出一元錢的紙幣,準備繳納當月的稅費。“現在的小店是越來越多了,你天天在下面跑,真夠辛苦的。左所長,喝水嗎?來,喝瓶汽水吧,汽水解渴。”
左所長一邊開票,一邊說:“不喝。”
“左所長,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
“你說。”元珠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着。
“我有個親戚要結婚了,”沈幽蘭編了個小謊,“我想用我的執照去批發個小收音機送去。能批發嗎?”
“只要你繳了稅,當然能批。”所長收下一元錢的月稅,撕着開好的**交給沈幽蘭,臨走的時候,這麼說了一句。
精瘦的工商所長騎着“永久”自行車精神煥發地飛馳過來了。下車前照例是按了一陣車鈴鐺,見沈幽蘭已笑咪咪地站在窗口,就習慣地縮動那細長的脖頸,做了個猴臉,喊着:“小沈吶,我這個討債鬼又來嘞。‘水上飄’?我最喜歡抽它!”
他不急於開票收那每月一塊錢的管理費,走到店門前,依靠在窗口的櫃檯邊,吸着香菸,沒話找話同沈幽蘭搭訕。他知道自己這隻‘癩蛤蟆’是吃不到‘天鵝肉’的,也不敢對年輕漂亮的沈幽蘭有什麼非份之想,但他有時連自己也弄不清楚,明明同沈幽蘭站在一起什麼也沒得到,但聊着看着——其實他連看也不敢正視,充其量只是瞟一下,甚至是無言的沉默——但心裡就是那麼舒坦、暖融融、醉熏熏……讓自己心裡快活,讓自己變得精神,讓自己的小腦變得更加活泛,讓自己的語言更加機警!
那天,他照例是通報着近些天哪些村裡又增添了幾個私人小店,說供銷社的生意大有被這些個體小店擠掉的可能,說他整天騎車跑來跑去是多麼辛苦……
沈幽蘭無心聽他那些與自己毫無相干的事情,雖然口頭上也不斷地“噢”着,但其實連一句也未聽入耳;她想的是她急於要了解的事情。終於有了插話的機會。她把與左所長說過的話又同樣地問了一遍。誰知他比左所長回答得更爲乾脆、堅決:“哈哈,我老楊發的執照,除了兩樣東西不準進,剩下什麼都可以進!就怕你手頭沒有鈔票。”
沈幽蘭急忙問:“楊所長,哪兩樣東西不準進?”
“哪兩樣?”楊羣脖頸一縮,鼻尖一蹙,就笑着說:“這一個是人,還有一個就是原子彈!”
這話把沈幽蘭給逗樂了,說:“你楊所長真會說笑話,我一個小老百姓買這些東西幹嗎?”就口徑一致地把自編的那個小小的謊言重複了一次。
楊所長信以爲真,就說:“你沈主任辦事也真是太謹慎了,芝麻點大的小事也要問一下?沒事的!有事找我。’
沈幽蘭確信了。她想:“他們都是具體管理這些事情的,說話哪還有錯!”
當天,她就把這些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丈夫,叫丈夫通知應老師,確定一個星期天,她去爲他批發一臺縫紉機。
臨出發的前一天,她又對原計劃作了個小小的調整:這次批發縫紉機,不能再到弋河批發部了,她要走得更遠些,直接到江城去——去那來回近百里遠的地方,真要是以後追查起來,誰也不會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