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石井的話,冒牌仲馬停下腳步回身對石井說:“事實上我也曾經是一個十惡不赦、殺人如麻的惡魔,就在在北滿監獄策動暴動後,我還信誓旦旦地發誓一定要用更殘酷的手段去報復那些赤色分子,即使是在軍事法庭上述說我的罪證的時候,我也認爲是由於我的失誤,給大日本帝國和天皇帶來的恥辱使我一輩子也洗刷不清的。但是在我服刑的三年時間裡,在獲釋後接觸到的社會生活中,我突然感悟到了,我在這場戰爭中扮演了一個多麼可笑又可悲的角色啊,我知道,我雖然決心放下屠刀,仍然無法逃脫時時折磨我的罪惡感。今天我來這裡只是想讓您明白,您到底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還是一個給日本製造麻煩的跳樑小醜?說實話,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您一樣的無知,我知道說服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者說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但是在我看來,日本的命運將會斷送在和您一樣的政客和將軍手上,我真誠的希望您能真正的好好反思反思,日本到底要往何處去,您們到底在把日本推向那個方向。殺人是開玩笑的嗎?能拿血肉之軀去構築日本式的武士道精神嗎?說什麼要征服中國,要讓敢於反抗的中國人付出死的代價,說什麼要忠於大日本帝國,要忠於至高無上的天皇,多麼冠冕堂皇的措辭。於是,日本這架巨型的戰爭機器開動了,當然,血海屍山在中國隨處可見,要知道這裡也有日本士兵的血,也有日本士兵永遠也站不起來的軀體,到今天我才弄清楚,真正受苦受難的還是兩國的人民大衆。在這裡,我們在這裡用活人做試驗,把抗日聯軍趕進深山老林,在南京幾十萬中國人被無辜地屠殺。唉,慘哪,我真的不忍再看到生靈塗炭。然而,有人卻罵我是叛徒、懦夫,我纔不管別人罵我什麼呢,戰爭讓我懂得了很多,最主要的是讓我懂得了和平的珍貴,這種不人道的侵略行爲,不但換不來和平,反而會斷送和平,這樣下去日本肯定會成爲世界人民的公敵。好在我明白了,我不想再執迷不悟,做朋友總比做敵人強,即使現在還想讓我進入這個征服的行列,我是不會服從的,日本需要朋友,而不是敵人。石井老師,您說對嗎?”冒牌仲馬臉上掠過一絲痛苦,那是心中永遠也抹不去的罪惡感。“不,應該說謝謝,是您讓我從噩夢中醒來,如果沒有三年的牢獄之苦,或許我還是一個劊子手。”
石井認爲對方在說瘋話,咆哮着說:“經不起挫折的混蛋,一次失敗就胡言亂語,要帝國的軍隊毀滅,除非等到鐵樹開花,枯樹發芽。”
冒牌仲馬不想再說什麼,提出一個要求:“給我三天時間好嗎?請您滿足我,三天過後隨您把我送到哪兒,還是要我自刎,我絕無怨言。”
石井不知道這個狂妄的冒牌仲馬要耍什麼花招,寬容地說:“我答應你,不過我得派兩個士兵跟着你。”
冒牌仲馬當然明白石井的用意,平靜地說:“謝謝。”
石井沒等上三天,第二天下午兩個士兵就把仲馬帶了回來,只見冒牌仲馬手裡端着一盆鐵樹,看樣子這是一盆只有五年年齡的鐵樹——綠的葉片,細細的枝條,古香古色的花盆。石井很聰明,他知道冒牌仲馬爲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送給他這盆鐵樹,他還知道,冒牌仲馬的舉動是可笑的、是幼稚的,雖然這舉動很耐人尋味、令人不滿。然而,石井反倒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說:“很好的一棵鐵樹,你想看到它開花嗎?那不是你心裡的希望,好吧,我收下。不過,你記住,不管它開不開花,這場戰爭的勝利一定會屬於我們大日本帝國。”
冒牌仲馬也笑了,說道:“石井老師,你完全錯了,這盆鐵樹開花與否,與我們的預見無關,請您記住,中國人是誰也無法征服得了的,儘管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況出現。”
“你錯了。”石井揚揚得意,唾沫星子亂濺地說:“洋火、洋油、洋布、洋米、洋話……你到街面上去聽聽看看,在滿洲的每個角落聽不到洋字,我敢說假以時日,這塊被帝國征服的土地,將會被日本逐漸同化,最終也將劃歸到大日本帝國的版圖。”
冒牌仲馬不敢苟同,小心翼翼地說:“和他的人民會同意嗎?”
石井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用餘光白了仲馬一眼,狠毒地說:“這滿洲國被我們統治了好幾年了,中國人的靈魂已被我們的鐵蹄踐踏的支離破碎,我們的隊伍是常勝之師,****分子已經沒有能力和皇軍作對了。仲馬,在這裡只有這座不是監獄卻強似監獄的‘給水防疫設備廠’,它好比是一個堅固的鐵籠子,即使那些東亞豬曾經是再勇猛的一羣獅子,只要被關進去,時間一長不會有任何作爲的。”
冒牌仲馬笑笑,知道石井不會同意他的觀點,但他還是說:“一旦這勇猛的一羣獅子衝出了牢籠,以我們僅有的力量是奈何不了他們的,甚至會被他們全部吃掉。”
石井被冒牌仲馬的話氣得一時半會也沒有說出話來,體味思索着冒牌仲馬說的每一句話,這些話是他不願意聽到的,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看來冒牌仲馬仗着是我的學生,知道我在做傷天害理的事,纔敢這樣放肆的誘導我。於是,石井更生氣了,臉色非常的難看,毫不留情地斥責道:“我聽過這樣的話,是‘睡獅終將醒來’,那是從人嘴裡聽到的。我認爲你是來爲我分憂的,想不到你喪失了一個日本軍人的征服精神,對你,對皇軍纔是恥辱。你應該好好想想,是大日本帝國和天皇的利益重要還是中國人的生命重要?”
冒牌仲馬的聲音還是很平靜,不客氣地回敬道:“這兩個問題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石井似笑非笑,捉摸不定的目光在冒牌仲馬身上游來蕩去,冷冷地說:“你不是來讓我把你當做試驗的木頭吧?我還不忍心那樣做,因爲你曾經是日本軍人。”
冒牌仲馬心裡一驚,馬上鎮定下來,說道:“我現在和戰爭無關,純粹出於對您的尊敬,纔來向您說這些的。石井老師,聽與不聽全在您一念之間。”
“滾。”石井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衝冒牌仲馬吼道。“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這張討厭的面孔,真實的仲馬決不會像你這樣。”
冒牌仲馬心灰意冷地站起來,轉過身惋惜地說:“對不起,石井老師,打擾您了,我想總有一天您會對我的話感興趣的。”
冒牌仲馬沒有求石井的寬恕,轉身走了出去。冒牌仲馬走後,石井狠狠地把冒牌仲馬送來的那盆鐵樹摔在了地上,看到盆碎葉落,幾根枝條也被折斷。石井看了看被扎出血的手指,心裡反倒有一種喜悅的快感,鐵樹開花只是一種很正常的自然現象,這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日本軍隊雖然暫時遇到了一些麻煩,石井相信,只要拖過這一段艱苦的日子,征服就會成爲現實。不僅中國,亞洲,乃至整個世界也會同這盆鐵樹一樣,開不出最美麗的花來,他石井也會像摔這棵鐵樹一樣,把一切反抗力量摧毀——直至這個力量死亡。
……
微風用她那柔軟的手輕撫着樹葉、綠草和一切存在的物體,從玻璃窗往外望去大地變成一望無垠的大海。
由於日本鬼子的殘酷所在,華龍的靈魂、血液和全部意識都愈發感到打擊鬼子,消滅鬼子和驅逐鬼子的重要性。這時,天更悶也更熱了,在村裡轉了一圈,大致統計了一下,村民們受到的損失程度令他震驚。
實在太累了,華龍靠在一截斷牆邊,閉了一會眼睛。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對話聲,聽得出,這是一對年老的夫妻,他往那邊看了看,月光照着凌亂不堪,沒有房架子的房子,他的心一陣抽搐,這是他看到的第一百零七間塌架的房子,然而,村民們沒有抱怨,沒有悲哀,有的只是埋藏在心底的對日寇的仇與恨。華龍扭過頭,站起身便離開了這裡,他不想只用言語來安撫處在艱難中的村民。
現在首要的是怎樣把死去的無辜安葬,想到這裡,華龍朝容濱家的方向走去。容濱是游擊隊的副隊長,張震天犧牲了,他自然要繼任隊長,華龍就是要和他商量這事和研究以後的工作任務的。華龍剛走出不遠,前面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頭望去,正是容濱。
容濱大步流星地走來,還沒到華龍的跟前,洪鐘般地聲音就響了起來:“你在這兒哪,我找了你半天啦。”
“容濱,什麼事?”華龍望着身材魁梧的容濱,以爲又出了什麼事,他可不希望再有什麼事情發生,這已經讓他夠撓頭的了。
容濱看起來同往常一樣,說實話,很難看出在喜悅和痛苦時,他有什麼不同之處,他屬於那種心裡有數,表面從不顯露的人,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太殘酷了,多得讓他有點手足無措,殘酷的讓他心裡一個勁地打顫,幸虧村民們知情達理,才使得他在紛至沓來的災難面前穩住了神。或許是焦慮得到了安慰,他坦然地站在華龍面前,說道:“鄉親們都安置的差不多了,熬過今晚,明天開始救災。我想,除了侍弄莊稼的,凡是能動的都動員起來,我看有兩個月的時間,基本上就能解決住的問題。其他的事都好說,主要是吃的有困難,鄉親們那點可憐的口糧全都被大火燒了。”
“你給我兩天時間,糧食的事我來辦。”華龍停了一下,把話轉到另一個問題上,他的聲音有些嗚咽:“死去的人怎麼辦,你打算什麼時候……”華龍沒有把話說完,他要聽聽容濱是怎麼想的,終歸他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人,是這裡的游擊隊副隊長,同時還是這裡的村長,他是最有發言權的。
容濱理解華龍的心情和用意,他說:“所有的鄉親,包括那些死去親人的鄉親們,在這種悲痛的時候,沒有一個抱怨的,我很受感動。”容濱看了一眼華龍,接着說下去:“這次一共被鬼子殺害了二十一個人,其中包括伏擊時犧牲的六個人和三個孩子。鄉親們的意見,明天先把人安葬了,這麼熱的天,放時間長了會有味的。”
華龍明白村民們的心思,同時也證實了他對村民們覺悟的認識。“一定要安撫好死難者的家屬,我們的工作要做細,他們是爲了我們大家才死的。”
“知道。”
“還有,隊長的職務我看你接任最好,你本身就是副隊長,人緣也好,腦瓜也活,威信也高,大家會聽你的。不過,還得經過討論,上邊批准,我看暫時你先幹着。”
“我……”容濱猶豫着。“我能行嗎?”
“我看行。”華龍肯定地說。“有羣衆基礎,有同敵人作鬥爭的經驗,你一定能帶出一支能打仗會種田的隊伍來,這是一副重擔子,你敢擔嗎?”
對於華龍的激將法,容濱知道那是一種信任,他痛快地說:“如果組織和大夥相信我,我一定會幹好的。”
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不用說更多的話,不用做更多的解釋,只需那麼一句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信任的語言,他們之間的思想就完全溝通了。
在這種時刻,在這種艱難的歲月裡,或許是他們的遭遇,他們的處境,他們不屈的靈魂和他們共同的理想,黨和人民才賦予了他們勇敢、無畏和勇於承擔巨大責任的決心。
容濱和華龍的成長,絕不是溫室裡培育出的,也許,鬼子的兇殘、狠毒和滅絕人性鑄就了他們堅強的信念和至死不渝的鬥志;也許,民衆的疾苦與悲慘,被無情的摧殘的命運塑造了他們堅定的性格,前仆後繼地去戰鬥。在這裡,一切惡的,善的,醜的,美的,假的,真的都轉化成一種特殊的催生劑,培育着無數的勇士,造就了成千上萬的反侵略,反奴役的英雄豪傑。
也許,這一切都取決於民族精神的繼承和發揚,這一切都來源於民衆心靈深處不願做奴隸的強烈意識,總之,誰也不會對屈辱、痛苦和人爲造成的災難而無動於衷。他們要自由,要尊嚴,要做人的權利,這就需要團結,反抗,鬥爭,甚至還要獻出生命,正是基於這些,人們似乎誰也沒有感到死的可怕。不錯,死是可怕的,也正是爲了避免這種可怕的發生,他們才用淚水,鮮血,乃至生命去面對死的考驗。
這是一羣親切,感人,知曉大義的鄉親,華龍估量得出這裡所包含的情誼,不用說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行動就包容了所有的一切。
此時此刻,華龍的心就像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的精神爲之一振,對站在他面前的容濱說:“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就是爲了一個目的,驅逐日寇,建立一個屬於人民的強大的共和國。這次伏擊雖然我們消滅了一些敵人,截獲了一批物資,運出去會更困難。不管從長遠想,還是從眼前看,敵人肯定會千方百計地阻撓我們,記住,我們要看管好那些物資,絕不能再讓鬼子搶了去。”
容濱注意到華龍的話是嚴肅的,很有把握地說:“這你放心,草甸子藏得住千軍萬馬,東西到了我們手裡,他們就別想再奪回去。”
“千萬不要輕敵。”華龍告誡道。他十分清楚,在冬季到來之前,敵人對於那些隱身於萬頃綠色之中的游擊隊員是無計可施的,何況還有那麼多真心實意擁護他們的老百姓。“你看這樣行不行,這段時間肯定是敵人封鎖最嚴的時候,我們先穩一下,利用這段時間搞準備工作,一旦時機成熟,就派人把物資送出去。”
容濱建議說:“如果能弄到鬼子的通行證,運出這些物資可能還有點兒把握,否則很難運出去,這是幾車的東西啊。”
華龍點點頭,他很佩服容濱的思索範圍這麼廣。“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能辦到更好,辦不到就是犧牲再大也要想方設法完成。山上的同志太苦了,缺少糧食,缺少子彈,缺少藥品,可是,他們仍在堅持着,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民族的希望之火在敵人的圍剿中熄滅。所以,萬不得已,寧可冒死也要闖一闖敵人設下的天羅地網。”
“到時候,我可以領人去。”容濱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到時候上級會決定的。”華龍說道,同時拍了拍容濱的肩膀。“我們還是看看棺材準備得怎麼樣了,明天還要把那些遇難的同胞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