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靈魂從那具皮囊裡飄出來,一個天使般的漂亮女孩領着她,穿過黑暗,越過坎坷,輕快地向着天空中的一道光束飛去,來到那道光束面前,她才發現那是一條時間隧道,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一眼就能認出來這從不知曉的時間隧道。更令她驚奇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飛行,在凡界與天堂的入口處,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迎接她,她驚喜地發現,那裡全是她的家人:爸爸、媽媽、弟弟、還有爺爺、奶奶。哎呀,怎麼還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也在這裡,這些長輩她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呀,可這一刻卻一眼都認了出來。紅玉覺着很奇怪,他們不是早就死了嗎,怎麼都會在這裡呢?她猶豫起來,不知是夢幻還是真實。天堂裡的親人在向她招手,嘴裡還在焦急地喊着什麼,可是,她卻什麼也沒聽到。弟弟衝過來,但任他怎麼努力,也衝不過來,彷彿在他們中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阻礙着似的。
親情因了某件事情或是死亡,可以暫時疏遠或阻隔,但血緣永遠也不會欺騙。在這個和那個遙不可知的世界裡,愛聯結起的親情,在深深掛念的無數個日子裡,在重逢的那一刻,總會有愛帶着無限的眷戀在心中吟唱親情。紅玉的愛與眷戀,在剎那間交織得那麼強烈,正是因了那長長的,不盡的思念,毫不遲疑地張開雙臂朝親人奔去。
突然,一陣污濁的氣體,一陣強烈的震動,身邊的天使不見了,親人從天堂那邊消失了,就連盛開在光明裡各種各樣的鮮花,各種各樣的美景,也隨着時間隧道的消失而不見了。這種剎那間的變化容不得紅玉細想,整個身體從九霄雲外飄落下來,隱約之中,彷彿在遙遠的地方,還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
“紅玉,紅玉。”郝嬸看到紅玉的手動了一下,似乎還想睜開眼睛。
紅玉感到渾身乏力,疲憊得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她心裡說:這裡怎麼這樣黑,黑得什麼也看不見。這黑暗令她感到窒息,讓她感到恐懼,她掙扎着,要衝破這裡的黑暗迴歸到光明裡。努力終於有了結果,一絲光明透進來,朦朧中,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眼前,一個輕輕的,親切的,如同母親般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郝嬸的聲音依舊那麼輕,那麼親切:“紅玉,你醒醒,紅玉,你這是怎麼了?”
終於,紅玉認出了郝嬸,同時,她也認出了這骯髒的地方,認出了窗臺旁那根伸出的木杆,還有木杆上的那根繩索。她的意識開始清晰起來,潛意識讓她再次回想起生死邊緣親歷的一切光明與美好。她的埋怨有些不盡人情:“爲什麼要救我,你能給我光明,給我親人嗎?別管我,讓我去死。”
紅玉的喊叫是那麼微弱,掙扎是那麼無力,死的路上耗盡了她的體力,苦澀的淚水順着沒有血色的臉頰流下來。
紅玉的手涼得叫人揪心的難受,臉蒼白的蓋張紙讓你哭得過,虛弱又固執的話使人覺着似乎死比活着還要快樂。郝嬸沒有怪紅玉的衝動,隨着落下了心酸的淚水,同情地說:“可憐的孩子,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知什麼叫苦,要死不知有幾個來回了。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想想你的親人,想想你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你怎麼還能尋短見,人死了可就什麼也沒有啦。”
紅玉知道郝嬸所做的一切全是爲了她,但是,她死心已定,眼看就要脫離苦難,與惡夢般的痛苦遭遇了斷的時候,卻被拉了回來,這怎能不讓她生氣?於是,她大喊大叫,雖然那喊叫那麼無力,她還是喊着,彷彿只有這樣,郝嬸纔會把她送進那條神秘的時間隧道。“我的親人在那裡,爲什麼還要拉我回到這個骯髒的地方,你是可憐我嗎?我的確是個可憐的女子,每天像殭屍一樣,任人騎,任人壓,遭受千般蹂躪萬般折磨,我只能讓眼淚往肚子裡咽。也許,你以爲我活得很快樂是吧,難道你非要我死在日本鬼子的摧殘下嗎?我活夠了,寧願死,也不做千人指,萬人戳的婊子。”
看得出,這是一個會講、能說、敢言的女子,如果有一個適宜的環境,紅玉一定是最優秀的一個,遺憾的是戰爭帶來的只有災難。郝嬸知道什麼能拴住她的心,知道什麼能挽回她要死的念頭,郝嬸握住紅玉的手,像母親一樣永遠沒有抱怨,而是慈祥地說:“紅玉,雖說我不是你的母親,可我瞭解你如同瞭解我的女兒一樣。你靜下心來想一想,你的父母多麼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他們身邊,你再想想,你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以後他不能沒有你,他需要你的乳汁,需要你的撫愛,沒有母親的孩子你讓他怎麼活?”
聽到這裡,紅玉用手捂住臉,傷心地嗚咽起來,淚水順着指縫滴到枕頭上,心底涌起的悲痛再次撕裂着她的心:“他……他已經被……”
郝嬸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臉也變了模樣,兩步趕到牆角的便盆前,低頭一看頓時傻了眼,便盆裡全是血,隱約看到一個肉球在血水裡。見此,郝嬸心裡到輕鬆了許多,但依然厲聲問:“這是你乾的,這可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後悔?”
“……”沒有回答,只有哭泣。
“這樣也好,你做得對。”郝嬸不但沒有埋怨紅玉的做法,還非常贊同她的舉動:“日本人的種,我們不能留着。”
不管郝嬸說什麼,紅玉就是不說話,只是任由眼淚成串的淌下來。紅玉雖然沒有死,她的心卻死了,被無情踐踏的靈魂如同被蹂躪的一樣,遭到最慘烈的摧殘,她的人生就像她的遭遇一樣,沒有歡樂,也沒有幸福,只有無盡的屈辱和仇恨,似江水的狂濤巨浪一樣,一波一波地衝擊着她那滿是傷痕的心……
奇怪的是,當郝嬸端着一碗精心做的湯再次走進來的時候,紅玉正站在差點就要了她命的窗前,凝望着外面深遠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見郝嬸來了不用勸,自動地接過湯碗,把那碗熱乎乎的雞蛋湯喝了個精光。也許是那碗雞蛋湯起了作用,她的臉上再次泛起了紅潤,嬌媚的臉容雖然還有些悽婉,但兩隻大大的眼睛,筆挺的鼻子,深深的酒窩,潔白的牙齒,會笑的兩片嘴脣,仍然顯示着她迷人的豔麗,更添一種別樣的風韻。也許便盆裡打下的孩子使她的心隱隱作痛,也許死神的手仍抓住她的靈魂不放,也許她的頭腦裡仍在晃動着惡魔猙獰的面孔。但當郝嬸與她相對而坐時,那種憂鬱,悲憤的情感再度瀰漫開來,被壓抑的情感也彷彿找到了傾吐的對象,她的憔悴的臉上寫滿了傷痛的痕跡。
郝嬸此時倒不知說些什麼才能排遣紅玉心中的憂鬱,她強烈地感受到紅玉所經歷的不幸和心中無助的痛苦,但她還是含着眼淚聽着紅玉悲痛欲絕的訴說。
“郝嬸,你說人哪有願意死的,雖說我落到這樣的地方,我也不想離開這世界呀,即使再苦再難,過的再不是人過的生活,我也想活下去,誰知狼心狗肺的仲馬……“
郝嬸馬上預感到紅玉的恨與仲馬有很大的關聯,急切地問:“是仲馬這個禽獸不如的……”郝嬸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眼睛盯着紅玉。
紅玉似乎沒有聽到郝嬸的話,繼續說下去:“昨天仲馬發泄完了以後,仍用各種方法折磨我,可能他發現我的腹部有了變化,就逼問我,我具實說了,你猜仲馬怎麼樣,他惡狠狠地用腳使勁地踢我的肚子,就像踢一隻母狗一樣,疼得我大聲喊叫:不要,不要,我也不想留着這個野種。然而,仲馬這個遭千刀的,根本無視我的喊叫,像狼一樣嚎叫道:“我不願意看到這個小雜種來到這個世界。”我明知道那孩子是日本人的雜種。我就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求求你,饒了我吧,我明天就叫人買藥打掉這孩子。”仲馬失去了人性,一腳把我踢倒在地上,獰笑着說……郝嬸,你絕對想不到仲馬這個惡魔說了些什麼?”
“他說了什麼?“郝嬸臉上表現出迷茫的神情。
“他說他不喜歡中國的孩子,更不喜歡中國女人懷上日本人的孩子,他只喜歡像我這樣姿色的中國姑娘。不管我怎樣苦苦地哀求,也沒能阻止仲馬的獸行,他真是禽獸不如啊,他按住我把整個手掌用力****我的……”
不知是紅玉敘述完了,還是她的神經受到了過度的刺激,看上去她顯得很平靜,整個房間也變得寂靜下來,甚至兩個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得到。太陽被房子擋在了外面,黃昏即將到來,供養所裡花花綠綠的裝飾,在殘陽的映照下,發出血樣刺眼的光,幾隻麻雀在房檐上跳來跳去,唧唧喳喳的不厭其煩地叫着。房檐下,燕子丟棄的燕子窩,院內大樹中的樹洞,或是房檐下堆了幾根爛草棍或是幾隻羽毛的磚洞也成了麻雀鑽進鑽出的家,兩人注視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沒有人性的畜生。”郝嬸的聲音帶着刻骨銘心的恨意,那語調似是在詛咒惡魔似的日本鬼子一下子全部暴死,才能安撫那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苦命的女人。
“我被騙了。”紅玉神情恍惚,兩眼無光,反覆說:“我被騙了,我被騙了……”
郝嬸並沒有注意到紅玉這異常的變化,見她不再尋死覓活般的哭鬧,看看天色不早,安慰道:“孩子,想開點,天總有亮的時候。”
夜裡,仲馬城牢房外面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着一陣緊似一陣的尖嘯的槍聲,把人們從夢中驚醒,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擠到牢門前,通過小得可憐的通風口朝外望去。
“有人逃跑。“
“這麼多人,我看像是詐獄。”
“媽的,會說話嗎?我看這是暴動。”
“我們怎麼辦,逃出去纔會有自由。”
“等等看,我看這種盲目的行動很可能會失敗。”
“我們也反了吧,左右也是死,怕什麼?”有人拿不定主意,望着華龍,李春陽焦急地說:“我在這裡待夠了。”
華龍這時也看到了外面的情況,大約有三十來個人,他們是在體檢回來的路上,打倒了押送的士兵,突然採取行動的。任憑子彈在腳下濺起一陣陣塵土,任憑子彈在身邊呼嘯而過,一個個玩了命地往架着電網的圍牆跑去。而在這些人當中華龍一下子發現了楊惠林也在其中,他嘆了口氣,心裡埋怨道:“怎麼能這麼急躁,這樣會毀了這些人的。”
華龍所在的牢房,正是這些逃難人的必經之路,華龍看到楊惠林在跑到門前的時候,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往門裡看了一眼,然後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華龍很替楊惠林擔心,已經忘了剛纔還在責怪他,此時只盼他快快地爬起來,衝出這吃人的魔窟。但他的擔心並沒有起到作用,他清楚地注意到楊惠林正利用倒地的機會用手匆忙地在地上寫着什麼,也許是寫完了,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隨着人羣絕塵而去。
那些人也真把生死拋到了腦後,有的人倒下了,沒能留下他們,有的人中彈了,也沒能阻住他們求生的。幸虧這時電網沒有通電,這樣沒有受傷的人總算互相幫着翻過了最後面的這道圍牆。
暴動的人誰知能否通過另外的兩道圍牆和那些警惕着的士兵嗎?人們祈禱着,盼着他們能夠活着逃出這座死亡之城。
一切並沒有因爲炸獄而停止。
下午放風被耽誤了一段時間後,所有的牢門終於又打開了,人們擁擠着,從潮溼、沉悶、黑暗的牢房走出來。
看到一個士兵,暴跳如雷的仲馬擡手就是幾個耳光,訓斥道:“當時你在幹什麼,爲什麼斷電?”
士兵的臉立時又紅又腫,卻不敢有絲毫反抗,筆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任憑仲馬發威,見仲馬問話,便解釋說:“我也不知道斷電的原因,等我送上電時事情已經發生了。”
仲馬當然不滿意這種解釋,餘怒未消地對武田義雄說:“關他兩天禁閉,不準給他吃喝。”
武田義雄兩腿一併,回答道:“是。”
看到那個士兵被帶走,仲馬對鈴木吩咐道:“你把各個部位通通給我檢查一遍,多增加一些流動哨,決不能再出現類似的事情,還有加固關押犯人牢房的門窗,這些事就由你負責處理,具體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解決的,等開會的時候再研究。”
牢門一打開,華龍就像箭似的躥出去,到了楊惠林寫字的地方裝作腳扭了的樣子,蹲到地上揉着腳踝,同時雙眼飛速地辨認着顯然是慌忙之中寫就的字:“情況突變,切勿急躁。”看完,便站起身來用腳利落地抹得沒有一點痕跡。
沒等華龍往前邁步,有人從背後拽住他的一隻胳膊,一字一頓地說:“來,我問你件事。”
華龍吃了一驚,轉臉一看是李春陽,沒有拒絕,靠着他像朋友似的邊走邊問:“什麼事?這麼神秘。”
廣場被嘈雜的聲音蓋住,不到近處是聽不到那些嘈雜聲裡表述的是什麼,如果沒有這嘈雜不休的聲音,沒有這無形中形成的掩護體,華龍和李春陽兩人絕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交談。
“你看到了什麼?”李春陽直來直去,不容華龍有思考的餘地。“我是說楊惠林留下的字。”
天上的雲被染成了血紅色,緩緩地移動着,在無限的空中形成一道道紅色的河流,就好像是死者的鮮血濺到了天上。華龍若有所思地回答:“他也許已經死了,留下什麼對你我又有什麼用呢?”
突然,一陣風吹來,颳起李春陽的衣襟,弄亂了他的頭髮,樹上的鳥受到了驚嚇,呼啦啦地飛走了。華龍的回答李春陽並不滿意,執著地說:“你可以不回答我,因爲……我憑我的經驗看出,他似乎是無可選擇地參與了這次不成功的逃亡,他所擔的風險是他,還有你所不希望看到的,或者說這不是你們最終的目的。”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越聽越糊塗。”華龍不是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他很自然地望着李春陽,這並不是因爲他故意隱瞞,其實是他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沒有這麼複雜吧,我們都是落難的人。你想想看,我們以前並不相識,哪來的什麼目的,只是我不甘心哪……”
一時間,心裡的那團火就要熄滅了,李春陽並不放棄,鬆開華龍的手,很隨便地拍了對方一下,說:“現在什麼時候,你還有閒心和我打啞謎?”
有人湊了過來,華龍藉機將話題在關鍵時刻岔開:“我們看到了一場慘烈的悲劇,真的很慘烈。但是,我們還會看到更悲慘的報復,這是我們誰也不希望看到的報復。”
李春陽的心裡不知是被深深地刺痛了,還是爲那幾個逃出的人慶幸,不置可否地說:“他們的行動意味着什麼?你已經看到了,二十四個人詐獄,十八個遭到了殺害,只有六個人僥倖逃了出去,天知道這六個人在外面會遇到什麼不測。”
華龍不同意李春陽的說法,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看到的是那六個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仲馬他們無法再任意宰割他們。”
歷海城疑惑地問:“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值嗎?”
華龍堅定的神情讓人們感到吃驚。“我不想在戰爭結束之前離開這個世界,我要看到這片土地歸還給人民,我要看到日本強盜從這片土地上滾回去。”
李春陽有些懊喪,傷感地說:“可是戰爭纔剛剛開始。”
歷海城還是不明白,疑問地說:“他們殺人,到我們這裡來殺人,到底是爲了什麼?”
華龍非常自信地說:“是侵略,但戰爭早晚會結束。”
幾乎是一夜間,仲馬城炸獄的事情就傳遍了白山黑水的每一個角落,很快成了人們之間相互交談的話題。因爲處在事件的中心,仲馬城裡被囚禁的人自然更清楚這件事的全過程,在這巨大的震撼中,他們非常羨慕,欽佩那些逃出仲馬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