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龍驚呆了,驚呆了半晌也沒有說出話來,他實在沒有想到李春陽會這樣理解生死之間那種默契的合作,世上的動物,也許只有人最難琢磨得透。但是,同時,他又理解李春陽的理由,於是,和善而又無奈地說:“很遺憾,既然我無法讓你同行,你就快走吧。”說着華龍伸出手,真誠地說:“你多保重。”
李春陽搖晃着華龍的手,表現出一種少有的激動:“兄弟,你也保重。”
望着絕塵而去的李春陽,華龍轉身對歷海城說:“你也走吧,山上的艱苦你受不了的。”
“我有話和你說。”
“不要說了,再見。”華龍不再猶豫,奮力朝前方奔去。”
此時的仲馬正摟着紅玉姑娘在做美夢呢,一聲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一陣陣爆豆般的槍聲,以及響徹雲霄的吶喊聲把他吵醒了。
“難道這黑夜預示着什麼不成,難道大日本帝國最後的輝煌過後,緊跟着而來的就是沒落、衰敗、直至滅亡不成?”仲馬騰地一下從炕上坐起來,不由得感慨萬千,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仲馬城又會怎麼樣呢?是仲馬城先毀滅,接着就是大日本帝國也毀滅?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轟轟的爆炸聲震耳欲聾地傳過來,窗玻璃噼裡啪啦地被震裂開來,玻璃碎片四濺,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尖嘯的槍聲嗖嗖帶着刺耳的聲響向四面八方飛去,還有幾顆子彈向這個方向飛來,吶喊聲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傳過來,彷彿要鼓破他的耳膜。仲馬似乎覺得大地都在震顫,晃晃噹噹地怎麼也站不穩,扶着牆壁才勉強走到院子裡,擡頭望去,只見仲馬城已經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漫天的火海中,槍聲,手榴彈聲,吶喊聲連成一片。
“完了,一切都完了,這隻雄獅,這個巨人終於醒來了。”那座堅固的堡壘在仲馬眼裡已經消失在火海之中,那隻雄獅,那個巨人的身影讓他膽戰心驚,他整個人癱軟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周身的冷汗淹沒了他,大腦也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確定仲馬城已不復存在的時候,這才咬牙切齒地從地上爬起來。“八格牙路,統統地死了死了地。”
這時仲馬城方向,有數不清的人影在往四處奔跑,仲馬像是重新看到了希望一樣,不用說那些四處奔跑的人,一定是被囚禁的中國人在士兵的追趕下在玩命地逃竄,即使這樣,他的心還是像被人捅了一刀似地難受,致命的暴動已經無法阻攔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仲馬城的方向被大火映紅,一切的響動逼視着這個倒黴透頂的殘忍又狠毒的日本軍人。那呼嘯着的子彈聲,那騰起巨大煙霧的爆炸聲,那排山倒海的吶喊聲,使仲馬陷入毀滅之中,他的忠誠,他的追求,他的希望,他的貪婪,他的征服慾念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仲馬不敢再看下去了,兩眼卻又沒有離開那個曾經寄託着他的抱負的地方,他用力搖晃了一下頭,突然歇斯底里地向外面喊了一聲:“來人哪!”
李耀祖滿臉滿身都是灰塵,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乾爹,全完了,仲馬城徹底毀了。”
仲馬不聽,命令着:“馬上集合鎮裡所有的士兵、皇協軍,統統跑步到仲馬城搶設備、抓逃犯。”
“是。”
當仲馬趕到仲馬城,看到仲馬城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士兵和專家倒是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唉。”仲馬的情緒馬上低落下來,心驚膽戰地向石井報喪去了。
石井的日子,因爲有了仲馬這樣的學生,一度變得鬱鬱寡歡,這有什麼辦法呢?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更何況有些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去選擇。仲馬太讓他失望了,這對他,不,對日本軍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因爲過於自負,軍部的計劃還沒有真正開始實施,或者說還沒有走上正規,它就過早地被毀滅了。
“仲馬城的毀滅,一是疏於嚴密的防範意識,二是小瞧了中國人團結的力量,三是對囚犯過於仁慈。”石井總結似地說,他真不願意看到仲馬城毀於中國人之手,可它確確實實被中國人給毀了。石井嘆了口氣,掩飾不住內心的憂慮和驚恐,繼續說下去:“你的城堡看似固若金湯牢不可破,又是城壕,又是高牆,又是電網,又是炮樓,還有我們那些訓練有素的、世上最兇惡的士兵,這種表面上的強大代表不了勝利。在這裡,我只想講一個問題,仁慈會讓我們快速死亡。我常說,對中國人只能利用,不能相信,我的信條是不要等到危險時再行動,那樣做一定會失敗。你要明白,中國人很會見風使舵,他們有時爲了某種目的,某種利益,也許會按照我們的意願去辦事,一旦他們的利益受到侵害,或是看到大勢所趨,他們就會調轉槍口向我們開火。我的格言是對待這些愚蠢的東亞豬,首先要想到他們是中國人。”
仲馬爲了擺脫責任,他在更正石井邏輯上的錯誤:“中國人根本不是愚蠢的東亞豬,而是一隻威猛的雄獅,一個雄壯的頂天立地的巨人,我徹底被他們征服了,而不是我征服了他們。”
“嘿嘿。”石井冷笑了兩聲,他覺得仲馬的話可笑得很。“我看你的意識有點毛病。”
仲馬從石井的笑聲裡讀出了譏諷,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卑下,一個身敗名裂的人,怎麼能得到鼎鼎大名石井少將的賞識呢。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確實很可笑,可笑的是自己那麼幼稚,落到這樣的地步,竟然還想去攀高枝。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終歸是石井的學生,這是不爭的事實,說是同行,這也是誰也改變不了的。至於朋友嘛,倒是自己一廂情願,世界上的事有好多是可笑的,巴結、奉承別人也這麼難,但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只是泛泛的人之常情而已。想到這裡,就像有一陣狂風颳去他心頭的陰霾,毫無徵兆地讓他看清了石井的真正面目:“對不起,實際上,我不配做您的學生、同行,也不配成爲您這樣大人物的朋友,更不配擔當管理仲馬城的最高指揮官。您的學生、同行都應該是出類拔萃的,標榜史冊的英雄,您的朋友,也應該是顯赫的達官貴人。不過,我還是爲能在有生之日結識您而自豪,您纔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驕傲,可我並不甘心。”
石井覺得仲馬的話非常刺耳,但他又十分理解仲馬的心情,覺着不該對他——一個落敗的如此慘痛的人不留情面,可是現在他又不得不在這個情緒低落、思想鉅變的人背上狠擊一掌,否則,他會說出更過激的話,做出更難預料的事來。爲了避免在今後的人生路上仲馬再遇到類似的災難,石井不得不提醒,仲馬終歸是自己的學生。想到這裡,他說道:“你的話不無道理,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你的失敗並非是你的無能,而是你的智慧摻雜了太多的個人成分。我是說,以中國人的頭腦清醒,力量的強大和我們初時的侵略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可是,經過認真地分析,情況顯然不是這樣的,中國人繼承了他們老祖宗不屈的精髓。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排外情緒從來就沒有削弱過,因此,要使我們的民族在這裡生根,就必須不惜任何手段去征服他們,否則,你就會被征服。”
仲馬大尉真是背運到了極點,本來,他把高升進而光宗耀祖的希望寄託在了異國他鄉,夢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沒想到事與願違,苦心經營的仲馬城就要步入輝煌的時候,沒想到這場暴動使他的希望變成了泡影,同時,也使他對中國人的看法,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還不算,如今,卻還要受到別人的白眼,此刻,藉着玻璃窗外有限的能見度,仲馬大尉的心情比外面陰霾的天還要糟糕。他想不通,爲什麼會輸得如此慘,敗得如此迅速。他認爲糟糕透頂的不止這些,最糟心的還是在他失落的時候送來的是不盡的譏諷、嘲弄,也許,因爲這,他會永遠擡不起頭來。
果不其然,沮喪的仲馬大尉馬上就領教了被羞辱的滋味,只聽石井冷冷的聲音又從背後傳過來:“我原以爲,仲馬君和仲馬城會成爲我們大日本帝國在這片樂土上的驕傲,沒想到竟會曇花一現地消失了。可惜呀,可惜。”
仲馬轉過身。只見他頭上的捲毛被燒成了黑炭一般,一小片一小片地連在一起,軍裝到處都是血和灰塵,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曾經兇光四射的眼睛,也變得黯淡無光,令人感覺到一種失落的無奈和受到致命打擊後的頹廢。當聽完石井那些帶刺的話,他強壓住心中的不滿,心有餘悸地說:“您不清楚,他們簡直就是一羣無法馴服的雄獅,憤怒的咆哮會讓你的靈魂出鞘,這都怪我對他們太仁慈了。”
“不,那羣東亞病夫是一羣豬,一羣愚蠢的東亞豬。”仲馬的過失,已經夠讓石井很生氣了,而仲馬所表現出來的鬥志的喪失,更無法讓他接受,站在仲馬對面的石井看出,已經靈魂出殼的仲馬,永遠也不會振作起來了。但他還是不留情面地說:“即使他們真是一羣雄獅,就像你說的,更不能給他們一點兒仁慈,要讓他們怕你,甚至於一見到你就渾身發抖。”
“是的。以前我也曾經這樣說過,也曾經這麼做過。”仲馬聽不慣這種咄咄逼人的教訓似的口吻,無力地靠在窗臺邊,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眉頭緊皺,強忍下一口氣,十分動情地說:“我也說不清楚,我怎麼會變得這麼懊喪,這麼突然。總之,人生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改變的,有時,外力還會強迫人去改變,我,就是一個例子。現在,只要一想到仲馬城,一想到那些憤怒的中國人,我就會感到一種無來由的恐懼,那是我生命中永遠的教訓。同時……”
當仲馬述說這些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石井心裡不禁暗想難道這就是戰爭,這就是仲馬在戰鬥的失敗爲之付出的代價?他不相信失敗中的鮮血和生命會改變日本軍官對天皇的忠誠,更不相信殘暴無度,殺人如麻的仲馬會因一次挫折而變得膽小如鼠。石井最恨這種沒有出息的軍人,或者說,這樣的人不配做軍人,想到這裡,他冷冷地說:“天皇賜予你的戰刀是幹什麼的,不成功,則成仁,既然它對中國人不起作用,你就應當自己用。”
仲馬聽出石井的弦外之音,無非是讓他剖腹自殺來洗刷他所帶來的恥辱,但是,他不想做無辜的殉道者。“我想過了,那樣並不浪漫,切腹那是給天皇的最勇猛的勇士的最高的獎賞,我不配。”
看着仲馬委靡不振的樣子,石井從心裡往外瞧不起,譏諷地說:“真是笨蛋,竟讓一羣東亞豬嚇得失魂落魄。”
仲馬看了一眼囂張的石井,不服的語氣裡含着難以言狀的恐懼。“石井將軍,我不允許您污衊我,我依舊是天皇最忠誠的勇士。另外我說過好幾遍了,我不認爲那是一羣東亞豬。在我看來,那些中國人簡直就是一羣威猛的雄獅,即使把他們關進籠子裡,也無法使他們屈服,這些我已經領教過了。石井將軍,有心馴服他們不妨親自去試試,根據我的經驗,您也會遇到很多麻煩……”
石井眼裡透出狡詐而兇殘的目光,他狂傲地說:“我正要在平房建一座同樣的城堡,已經着手準備了,這也是軍部的命令。你相信嗎?我會把那裡變成食人魔窟,我管他們是雄獅還是巨人,在我看來,讓他們變成逆來順受、生死由我掌握的羔羊並不難。”
“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吧老師,在新的城堡裡我會把這羣威猛的雄獅和這羣所謂的巨人馴服成任我宰割的羔羊。”仲馬這樣對石井說,似乎他還沒有表達完,但聽他接着說下去:“您要相信我,我一定會成爲天皇最忠實最信賴的勇士的。老師,我會在新的崗位上重新塑造皇軍的武士道精神,在那裡我會把皇軍最殘忍最狠毒最無人性的一面表現出來。您不妨和我賭一把嘛。”
石井像所有的男人一樣喜歡賭,更何況目前日軍在中國各地前進的趨勢有增無減,怎麼會失敗呢?但他的語氣依然嚴厲:“好,我就同你賭一把,不過你不會得到這樣的機會了,軍事法庭正等着你呢。”
“哈哈。”仲馬無視以後的命運,大笑起來。“石井君,你好自爲之吧,以我的預見你以後的日子也不見得怎麼好過。”
石井氣憤至極,擡手噼裡啪啦打了仲馬十幾個耳光,狂怒地喊道:“你如此的放肆,我不會爲你開脫的,到監獄裡受懲罰去吧。”
“這對我無所謂。”仲馬還是那種平靜的表情,繼續用不斷變化的稱謂說:“石井老師,以前的事我不想重提,但是教訓我們不能不記住,我認爲,軍隊的職能和責任應該是保衛國家的主權,捍衛民族的尊嚴,而不是放棄擴張。您記住,有一天我還會回來的,因爲中國纔是我們日本軍國主義擴張的戰場。”
“很好,我喜歡這樣的仲馬,我等着你的歸來。”石井對仲馬的反覆無常弄得有些糊塗,可他還是看重之前狂妄兇殘的仲馬。
“石井老師,我們不應該爭執不休,我們應該訴訴友情。”仲馬此時的心情反倒平靜下來,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當初,我們的試驗基地仲馬城設在背蔭河並不理想。而事實上,你暗中早就在選擇最佳的地點,所以,仲馬城的毀滅,並沒有影響軍部建立新試驗基地的運作的。將軍,你應該明白,細菌試驗一旦成功,一旦運用到戰場上,會產生什麼樣慘無人道的後果。將來你我會逃脫歷史的懲罰嗎?可我知道你和我是不會在乎這些的。”
石井氣急敗壞,他想不到那個曾經從事這項罪惡行動的人,今天會面對面地教訓他。“滾,你給我滾,戰場上的膽小鬼,皇軍的恥辱,我不想聽你說……”
仲馬還是那副樣子,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將軍,但願您能夠把平房變成一座食人魔窟。哦,對了,假如您有耐心,假如您有時間,在去軍事法庭之前,我隨時會來陪您。我、您的部下、學生或是朋友,還有很多話要對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