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容卻深吸一口氣,立即打斷:“什麼都別說了,現在既然其他事已告一段落,今日下朝後,我要去安葬父親。”
馮野的話,頓時被堵在喉間,無法言說。
而席容卻逃也似地匆匆離開,甚至不肯等馮野一同去上朝。
一直到拐過那個迴廊,席容的腳步才慢了下來,仰起臉,望着頭頂花架上垂下來的拿一串翠綠,緩解自己眼中的淚意……
那日下朝之後,她喬裝打扮出宮。當馬車漸近城門,她看見了那個魔鬼面具,頓時全身一震,心劇烈地痛。她明白,他是想告訴她,戴面具的惡魔,已經和所有的幽冥衛一樣死了。
可是,即便他現在摘下面具,曾經發生過的事,卻仍舊無法抹去,心中的傷口永遠存在。行至郊外,馮野在那裡等她,席明揚的墓,已經砌好。她一步步走過去,在墓前跪倒,握着袖子,緩緩橫灑過一杯酒,伏下叩首。今日她能給父親的只有這樣一處簡陋的孤冢。
有些事,他畢竟是做錯了,她也無法屈意爲他正名,爲他風光厚葬。許久,她才直起身來,眸光穿過樹林,看向遠處的另一處孤冢。“我還要去祭拜……”後面的稱呼,她沒有說出來,只是提了籃子,慢慢往前走。
馮野揮的讓其他人暫避,自己默默地跟上。
越接近那座墓,席容的腳步越沉重,眼中淚光瑩然。終於到了墳前,她跪了下來,之間顫抖着點燃紙錢,火苗在風中悽然搖曳。
“對不起。”她低低地吐出這三個字,已是泣不成聲。直到一切揭開,她才終於明白,當初爲何於嬤嬤對她的感情那般複雜。她的這張臉,和目前一模一樣,於嬤嬤每次看見的時候,該是怎樣百感交集的滋味啊?可最終,嬤嬤還是放下芥蒂,將她當做了女兒。
“娘……”她痛哭失聲,連磕了三個響頭。只願來生,我能真正成爲你的女兒,侍奉孝順你一輩子。
風過樹林,似在嗚咽,孤雀在空中盤旋哀鳴。二十多年前那段恩怨情仇中的兩位主角,如今在這荒野中,墳墓遙遙相對,不知他們的魂魄若是偶爾相遇,又會是怎生一番光景……
直到傍晚,席容才離開,進城之時,她又看見了那個魔鬼面具,攏在袖中的之間微微發顫,垂下睫毛,低低地說:“示衆之效已足夠,將城門上的那些……找個地方,埋葬了吧。”
馮野輕應了一聲,目中有嘆息之色。
回到了宮中,不在是今日吹風過久還是因大事已盡,暫時鬆了精神,席容覺得異常睏倦,連晚膳都幾乎沒吃,只爲鳳歌爲了蠱,便倒頭就睡。
然而這一睡,她便徹底昏沉,頭上的筋脈似被什麼在拉扯,疼痛得厲害,眼睛也怎麼都睜不開,連呻吟聲都似被壓住,怎麼也叫不出聲來。
幸虧進來察看的宮女發現她臉色慘白,滿額虛汗,才察覺有異,但連聲叫她,都不見甦醒。宮人們慌了神,立刻找御醫,同時也派人去向馮野稟報。
當馮野趕到宮中,太醫見了他,直搖頭嘆氣。馮野急忙摒退了其他人,詢問席容的病情。
“陛下原本就虛弱,體內又蓄積了多種餘毒,最近大約還……”太醫小心地看了一眼馮野,有些許遲疑。
“但說無妨。”馮野揮手,心中擔憂至深。
“最近應是經歷了太多大喜大悲,所以現在身體已是極度虧損,而且……”太醫望了一眼房中領一張牀上的鳳歌:“據說還要每日以血喂蠱,如此下去,恐怕……”
他不敢說下去,馮野輕閉了下眼,還是咬牙追問:“恐怕會如何?”
“恐怕熬不了多久,便氣血枯竭。”太醫的話,讓馮野的身體猛地一震。
“一定……會這樣嗎?”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太醫安慰:“不守陛下是在至尊命格,也並非……一定渡不過此劫,小臣會用奇珍異材,爲陛下調養,但是王爺最近請一定要爲陛下分擔,萬不可使她再受刺激或是泰國勞累,情緒平穩才能更平安。”
“我記住了。”馮野忙應下,太醫隨機告退去配藥。馮野坐在中間的圓凳上,看着左右兩張並排擺放的牀上,兩張同樣蒼白的面容,心中惻然。
此刻的席容正在夢魘中掙扎。初時,是那片血的汪洋,被挖了眼睛的頭顱,滿地的屍體,和漫天的火光。她在其中慌亂穿梭,看見個帶着魔鬼面具的惡魔,站在遠處,放肆地狂笑。
可下一幕,那個惡魔卻緩緩揭下面具,變成了彥祖。
她恍惚地看着他一步步走進,周圍的場景竟變了,成了天楚國宮中素淨的梅園。
彥祖來到她面前,溫柔地爲她拭淚,將她擁在懷裡,說:”一切有我“。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應該,卻又忍不住漸漸沉溺。可身後卻忽然傳來父親的怒喝:”滅門殺父之仇,你怎能忘卻?“
她驚慌回頭,看見父親口中溢出的鮮血,濺在地上,開出火紅妖異的花朵,蔓延極快,最後鋪天蓋地而來,將她捲進去,除了滿目的紅,再也看不見其他,身體似被那蛇般的花瓣,撕掉,吞噬,……
”不……不要……救我……“她在夢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指尖艱難地搜索着,想要抓住什麼。
馮野心如刀絞,握緊了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別怕,我在。”
她這才慢慢平靜下來,重新陷入昏睡。
馮野將額抵住牀沿,沉沉嘆息。如今,她只能盡全力陪伴她和鳳歌,平安度過最艱難的這一段時光。然而,就在之後第三天的夜裡,有密探傳回消息:馮紹已經出了天明國,而在踏出邊境的那一刻,便有不明身份的人前來接應……
馮紹當初自帝都離開,一路茫然前行,他知道即便留在天明國,他也很難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最終心一橫,出了馮城。然而,站在這東北四國交界處,心中更是帳惘,天地遼闊,他卻不知去何處安身。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有細微的異響,之間四面的黃沙,忽然又一道道隆起,自遠處呼嘯而來。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隱術,他立刻拔劍出鞘,嚴陣以待。不出他所料,瞬間,便有數人在沙中躍出。
初時,他只以爲是席容或馮野派來的,滅口的暗人,心中極度憤恨,打算痛下殺手。然而對方的身形在空中一旋,落下來時竟在他面前跪倒。
馮紹微訝,往後退開兩步,低聲問道:“你們是誰?”
“我家主子想請王爺過府一敘。”爲首之人回答,神色十分恭敬。
“你家主子是誰?”馮紹狐疑反問。
“主子說,他與你是故人。”對方的話,更讓馮紹愕然。但人的追問那人再不肯答,只說見面即會知曉。
馮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隨之而去。反正已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倒也無需再諸多忌諱。
而就在他們離開之後,馮城中的密探便立刻將此事,飛鴿傳說告之了馮野。
馮野接到消息之後,在書房中來回踱步。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馮紹此去,只怕又要起新的風浪。
“王爺,是否將此事稟明陛下,儘早定奪?”親信詢問。
馮野一嘆,擺了擺手:“先不急。”
席容這幾日,都是強撐着上完早餐,已定衆臣之心,但其實一回到寢宮,便幾乎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他又怎麼能給她再多增加煩憂?
“有暗人跟上去了沒有?”馮野問。
“有。”
“盯緊他們,及時回報。”
“是。”
親信退下,馮野獨自思慮了半響,又親筆給駐守馮城的王將軍寫了密函,囑咐他近日務必注意邊關異動……
此刻的防曬,已在離馮城數百里之外的一座宅院中。帶他來的人領着他穿過庭院,來到大廳中,聽不躬身:“主子在裡面等你,小人先行告退。”
馮紹微微頷首,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前佇立的背影,馮紹微眯起眼打量,感覺有幾分熟悉。
“認出來了麼?”隨着一聲陰沉的笑,那人轉過身來。
馮紹微怔片刻,一笑:“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