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天已經開始冷起來了,建安又是處在建溪邊上,說是溪,其實並不比漢水窄多少,城外四周又沒什麼太高的山擋着,因此入冬以來,江風就一天到晚的吹着,雖然不大,但吹到人身上,還是覺得透骨的涼。
午前,東城門守城的兵丁正攏了袖子,離開他們城門洞的哨位,挪到城外,斜靠在城牆上,面向東面曬着,這樣是一舉兩得,又能曬到日頭,又不耽誤守衛城門,若是到了午後,他們自然就會挪到城門裡,一樣可以曬到日頭。一條黑色的土狗懶洋洋的趴在他們的腳下,半閉着眼睛,頭枕在一個兵士的腳面上,舒舒服服的躺着,常進出城門的人都知道,別看這土狗懶洋洋的,可那是條好狗,閩北俗話說,一龍二虎三孬種,說的就是看土狗的下巴有幾根鬚,一根鬚的是上品,非常難得,幾窩小狗中都未必能碰到一隻,這樣的狗長大後即衷心又兇猛,稱爲龍,兩根鬚的則是中品,經過調教也有很大機會成爲一個好幫手,稱爲虎;三根鬚的則就是沒有出息的了,非常的難調教,性格也是很懦弱的,至於說四根鬚什麼樣,沒聽說過,也沒人見過有四根鬚的。當然看須並不是唯一的標準,還得看耳朵,一出生的時候,耳朵就支愣着的是好狗,性子猛,耳朵搭拉着的,則不算好狗。一般地說,結合了看須和看耳朵這兩條選出的狗基本就沒差的。
這條黑土狗,據說就是那種一根鬚且出生時就耳朵支楞得老高的極品種,別看它這時候這麼躺着舒服的曬日頭,可只要守城兵一叫喚,這狗就彷彿變了性子,立即變的兇猛萬分,所以基本上,沒人敢去輕易招惹,進出城門都會小心謹慎些。
黑狗正舒舒服服的躺着,突然間,它的耳朵動了一下,眼睛隨即睜了開來,一嗗嚕就從地面站了起來,眼睛盯着遠處,嘴裡發出低沉的咆哮聲,原本看似軟綿綿的尾巴也筆直的垂着。
本來守城兵丁還尋思着要不要偷懶一下,跑遏躍跟的羊鋪上喝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啃一張胡餅,或者說跑城門邊那個建安小食鋪上吃上一碗豆腐丸,再帶些個燒餅回來的。本來麼,這建安自前年以來,就幾乎很少有什麼作奸犯科的事情發生,幾乎都已經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地步了,建安城裡並沒像長安或者其他的大城一樣,有隔了坊區,有坊兵守衛,有巡街兵巡邏,除了打更的更夫和偶爾出來巡邏的衙役外,其餘一切都是靠着鄰里間互相照應着,但就這樣,也幾乎很少有人動什麼歪心思,若是有,早被鄰里的唾沫給淹了:你個好吃懶做的葜子(地痞的意思),如今小東家給了那麼多出路,隨便動動手腳,那也能保你全家不餓,而你卻整日介的遊手好閒,簡直丟了你祖上的臉哦。因此上,只要是手腳健全,能走能動的,幾乎都有事可做,要麼去田裡抓泥鰍,如今這莊稼已經收了,田裡到處是泥鰍,隨便一挖,一天起碼能有個三四斤,拿到富來客棧或是其他客棧去,也能換得不少銅板,足夠一家四五口人的吃用了;要麼就跟了富來客棧的車隊,送東西去各處分號,再將各地收來的東西運回來,一趟也不過個把月的時間,得的工錢也是足夠吃用的,跟車隊還有那新來的鎮將派的幾名軍士跟着,說是調防來着,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就是變着方的給富來客棧護送呢,有軍士跟着,那自然是安全萬分的,可以說就是個簡單的跑腿而已,又不累;再要是更懶的,那也有去處,只須得往城門附近一蹲,碰到了外地來的,迎上前去,打聽好外地來人需要去哪,做什麼,完了帶着他們一一的辦理完,最後都能憑了或是店家或是衙門出具的信物,到月底去衙門領錢,雖然不多,但吃飽也是不愁的,最適合那些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做;即使是沒什麼力氣的,那也簡單,喏,去收些番薯來,洗淨煮熟了曬成幹,總歸是會的罷?這裡面可也有不少的利呢,曬一斤番薯幹,賣到富來客棧去,通常能賺到一文錢,要是一口氣曬個百八十斤的,那也不老少了。
總之,現在的建安城裡,守城的兵丁和衙門的衙役,幾乎就成了擺設用的,倒是衙門裡的那些個小吏們比原來更忙了,不過他們也不白忙,至少每月到手的薪俸比起以前可多了許多。據說,凡此總總,都是那個如今還遠在長安,當了宣德郎的小東家所爲的,萬里之遙啊,小東家竟然還能想着方的給鄉親們謀福,難怪皇上要封他個宣德郎了,宣德宣德,小東家所做的一切可不是宣德麼?宣德郎在往上是什麼官?什麼,你不知道?切,白吃了你呢,在往上啊,那就該是相公了,那可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大官,連使君見了都要行禮呢。這官要是品級不高,怎麼能稱得上宣德呢?宣德宣德,那就是替皇上宣德呢。建安地處偏遠,百姓們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刺史,又見得以前小東家出入州衙門如回家一般的平常稀鬆,這回又封了個官,自然就以爲這宣德郎是頂了天的官了。
再說那倆守城兵丁,心裡正盤算呢,這時候一聽黑狗低沉的咆哮起來,眼皮沒來由的一跳:娘咧,黑子這是咋的了?往常就是被人撩撥得惱了,也不過吼兩聲,呲下牙,從沒見過如此如臨大敵的神情啊?再稍等片刻,就覺得腳下有輕微的震動,這可是一大羣馬匹奔跑纔有的動靜,莫非是年初小東家幫助剿了的賊人沒死絕,這會兒糾衆報復來了?兩人一使眼色,其中一個撒腿就往城北跑,那裡可是鎮將府所在,這新來的鎮將一到,早就被人從他帶來的親兵口中打聽了出來,這是當朝兵部李尚書之孫,和小東家是極爲要好的,如今這出了狀況,自然想起來第一個就是去找他。
還沒跑出幾步呢,就見得鎮將李業嗣已經披掛策馬而來,身後跟了幾十個軍士,個個都是披掛齊全的,見那守城的兵丁慌慌張張,便喝道:“慌張什麼!某家在此。”原來李業嗣的馬卻是李家老爺子心愛的坐騎,跟了李老爺子上過不少戰場的,如今雖然是已經漸不如從前那般的壯實,但勝在曾經衝鋒陷陣無數,這樣的老馬,臨敵時候已經不會如新上戰陣的馬一班慌亂,而且已經通了人性,這次李業嗣被派到建安,李老爺子心疼孫子,放心不下,就將這馬給了李業嗣。這馬早就感知了地面的震動,長嘶了提醒李業嗣,故而李業嗣也就當下披掛齊全,糾了在府中的兵士趕了過來。鎮將府在城內,而鎮軍軍營卻是在城外的,如今去城外糾集隊伍怕是來不及了,但李業嗣自是不怕,一來建安又不是處於邊疆地區,不可能有外敵來犯;二來是他來建安的這段時間,已經使人四處探查過了,小股山賊是有些,都是些流寇,三五人集成夥,劫了就跑的那種,剿起來是很難,但卻是成不了氣候,而且他們也都不是那種狠角色,過往的行商給些銀錢,基本都會放行。所以他是不大相信會有什麼大股賊人的,最大的一股早在年初就已經剿滅得一乾二淨。不過爲防萬一,他還是趕到城門,吩咐先把城門關了再說。
城門還沒關上,就見遠遠的馳來十多騎,其中一個還舉着一面旌旗,李業嗣定睛一看,連忙吩咐把關了一半的城門又開了起來,自己迎了出去。
來的正是跟着王況回建安的羽林軍百人隊的前哨。經過一個多近兩個月的跋涉,他們終於回到了建安,除了在房山繞道花了些時間外,一路上基本都很順利,乘船順水而下,速度比起當初去長安逆流而上快了是一倍不止,真的有日行千里的感覺。
本來在進入建州地界的時候,李管事就提議說是派人提前趕回建安告知一聲,王況不允,說是要給大家來個驚喜,直到到了唐興,在岑餘子的暗示下,才發現問題,如果不把自己回來的消息提前告知的話,那誰去收拾屋子給衆人住?大老爺們還好辦,大不了就是不顧形象的一躺就是,可小娘子怎麼辦?說不定林明還以爲他們沒那麼早回來,沒收拾好呢,所以,最後王況還是不得不放棄了給大家一個驚喜的想法,讓一隊兵士趕去報信。他可是沒考慮到自己這麼多人,浩浩蕩蕩的開過去會給人困擾,畢竟他可從來沒有帶過這麼多人。
本來要是王況早點派人前來,這些人也不會拼了命的策馬狂奔,自然也就鬧不出這麼大動靜,十來匹馬狂奔,那動靜可是夠大的了,自隱太子事敗後,建安城裡已經好些年沒有這麼大動靜,來往客商行人即便是帶了馬多的,那也是緩步而行,哪有這麼不要命的趕的?可不這麼趕的話,時間上就來不及,唐興到建安也不過兩百來里路,除了樟元山難爬些外,其他路都不難走,也只需要四五個時辰就到了,就是這隊人這麼狂奔,也只最多能爭取到兩個時辰的時間。因此由不得他們不狂奔一氣。好在畢竟是羽林軍,知道這狂奔怕是會引來不必要的猜疑,因此在能望見城門的時候,他們就把旗打了出來,免得被守城的誤會。
得知王況一行人傍晚時便能迴轉,一時間富來客棧上下是喜氣洋洋,人人走路都輕盈了不少,而王凌也得了假,被黃良給放回家去了,林明府中上下也開始行動了起來。
到得午後,整個建安城都知道小東家回來了,正在路上,再有兩個時辰左右就能回,頓時全城幾乎都行動了起來,有自發去掃街道的,有端了水在掃完的街面上灑水的,有些人甚至連城門外都掃了,臨街的店鋪,也都派了夥計將木牆給擦洗了一遍,天還沒黑,整個建安是煥然一新,搞得那些個新調來的官員也是咋舌:怕是天使來了也沒這個待遇吧?恐怕就是陛下親來,也不過如此,只不過陛下來了,還得多個灑黃土的程序。這個王二郎,竟然是如此得深得建安民衆的心,不過想想他們來的時候,卻是怎麼也不相信這便是建安,整個建安的繁榮程度,已經和關中的不少中縣不相上下,除了說因爲地處偏遠,人口不夠,繳納的賦稅沒法比之外,其他有些地方甚至超過了關中,至少,目前的建安,基本上已經看不到特別窮困的人家,即便是那些住在城外河邊的住戶,如今的草廬基本上都是修過的,而且,他們還經常見到這些住戶們,一個月也能吃上一兩次豚肉了,這在以往,那可是一年也只有過年時節才肯吃的。
而更讓這幫人吃驚的是,據說,王二郎竟然提議說是要藏富於民,等百姓富足了,自然能吸引更多的人來,那麼稅賦也就自然上去了,這豈不是正合了陛下當初登基時發的宏願麼?
事實上,他們在建安呆得越久就越發現神奇的地方,比如說那個建安小食公會,收取各地開了建安小食的年費,據說收得的不少,這些錢除了有一部分做爲捐稅繳納到國庫外,其餘的都用在了架橋修路,幫助孤寡,開辦學堂等等事務上去,按說,這樣的收費在其他地方肯定是要受到抵制的,但怪就怪在建安人人都想擠破了頭去交這個費用,而且這費用收得竟然比稅還高,但人家打的是民間的旗號,又沒說是官府額外增稅,朝廷也是沒法拿這個做文章的。
在建安呆了這麼幾個月後,原本是抱着應付家族中的差使心態的,也大多漸漸的心思活開了,若按如此下去,怕是這建州還不發達起來?這不是麼?據說朝中已經定下來了,明年起,建安就從下縣升爲中縣了,建安縣令和各級官吏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幾乎是人人連升三級,這升官速度,嘖嘖。這可是人家硬靠了過硬的政績上去的,旁人只有羨慕的份,只有乾瞪眼的份。現在想想,他們開始佩服起家族中的決定了,說不定,過個幾年,可就輪到自己坐着升官了。
自然了,宣德郎回來了,作爲父母官,林明那是要出迎一下的,這可是建安的驕傲,所以,建安縣的官吏們,今天破例的早早就收了工,回家休整一番,準備到城門外去迎接宣德郎,就是他們想不早收工,那也得要有事做才行,幾乎全城的人都爲了迎接小東家回來而忙碌着,誰有閒工夫來找他們?
也不知道是誰家挑的頭,在自家門上掛了個紅燈籠,天還沒黑,就點上了蠟燭,不多久,從城門口開始,一直到王家和富來客棧的一路上,臨街的店鋪住家個個都掛起了紅燈籠,要是有不知道的,還以爲一下有那麼多家辦喜事。
天色剛擦黑,建安城外沿着官道兩邊,就站了一長溜的人羣,一直延綿到一里開外,幾乎站在路邊的,都換上了過年時候才捨得穿的新衣服,穿不起新衣服的,也特地的將最好的衣服給穿了出來,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手裡拿着棕毛,說是等小東家來了,要幫他把身上的塵土刷一刷,乾乾淨淨的進城去。
沒等多久,就見遠處塵土飛揚,一支隊伍蜿蜒而來,打頭的是兩隊騎着高頭大馬的羽林軍士,中間是二十好幾輛的馬車,再後面又是羽林軍押後。
王況的車隊裡的馬車數量可以說是一路上不斷的在增加着,先是到了池州後,杏花村送來了兩車的酒,接着是到了義安,出船倉透氣的王況被漁民們認了出來,於是又多了一車魚乾啊什麼的,一路上王況他們吃的都是鮮活的東西,這些東西一時間沒處解決,就帶着了,然後是金陵姜家,唐興慎家等等,到了最後,王況的車隊就從十幾輛馬車擴大成了二十多輛的規模,也幸好到了金陵後,姜家調撥了十輛馬車過來給王況用,正好這些馬車又可以從建安運辣椒醬啊友粉啊什麼的回去,否則王況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車隊還沒走近,帶了火把燈籠的就把火把燈籠全都點上了,也不管這時候天才擦黑,路上還是可以看得分明的。等到車隊行近了,有那早早的跑了大老遠去迎的林家家人認出了隊伍裡騎着五花馬的李管事來,一聲歡呼:“是小東家回來了,真的是小東家回來了。”這話聲一個接一個的就傳遞了下去,聽到的都開始歡呼起來,聽到馬車外的歡呼聲,王況牽了王冼的手邁出馬車,站在車廂前的踏板上,見那麼多人來迎接,心下也是感動,這就是百姓啊,你爲他做一點點好事,他們便能時時刻刻的牢記着你的好來,自己若真能在這大唐混出個模樣來,造福一方,也算是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