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自己是塊香餑餑麼?你的事愛說便說,不說拉倒。”凌霄想起之前自己問了,六煦卻不肯說,這回倒主動提起這茬來了。她說完偷眼去看六煦,生怕他又改了主意,不願說了。好吧,其實她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想聽的。
六煦卻沒生氣,窗外一抹豔色,瀟瀟苦竹中伴着一束花兒盛開了。他眉眼亦柔和着,緩緩道:“以前公主問我,我不是不願。只是過去不那麼美好,不忍回憶,也免得公主聽了不快。其實這進了宮中做了太監的,誰不是不得已纔來的。我小時家中也算的殷實,一路波瀾不驚的長大,如果沒什麼大的變故,必定是平順一生,娶妻生子了。只是後來家中突遭變故,家中只餘了我一人,我無能未能保住家府,財產盡數被叔父佔去,不得已來了宮中。”
他好像很少說這麼一大段的話,雖然沒有說太多,但凌霄已經在腦海中勾勒出了六煦坎坷的身世。她的目光亦落在那束小花上,怕觸碰了什麼不該觸碰的地方,她不敢追問,道:“那你幫我看看我寫的詩吧?實不相瞞,過幾日我要去宮外參加詩會,無奈功底有限,只好提前準備準備了。”
其實給六煦看,她心裡也沒底,只是爲了轉移話題。凌霄抓起桌上那一疊詩,全部塞到六煦手上。六煦差點沒抱住,散落了兩張飄在空中,他虛虛一抓從容地收了回來。凌霄覺得他又俊秀幾分。
垂眸看詩,凌霄便安靜等着。六煦看了一會兒,取過筆來替她慢慢改動,見凌霄看着他,便道:“從前夫子總誇我聰慧過人,在公主看來呢?”他把手中的一卷遞給凌霄。
凌霄先是誦讀了一遍,慢慢眼睛越來越亮,又取過其他幾捲來看,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太好了,六煦,你可真是文廚雙全!這下我終於能夠睡個安穩覺了。你瞧瞧我眼睛下面這一團烏青,都是這幾日活生生給憋出來的。六煦,你若是能夠去考個功名,一定能夠金榜題名。”說完才覺得自己失言,連忙捂住嘴巴去看六煦的反應。
但六煦今日好像脾氣格外的好,就算他未曾表現出來,凌霄也知道,六煦自尊心格外的強。沒想到六煦竟然抿嘴笑了笑,道:“就算是我沒有進宮,也不會去考取功名的。”
“爲什麼?”
“因爲不喜歡。”他說道。
“哦。對了,六煦。過幾日你陪我一起出宮吧,我把瑞橘留在宮裡。到時候萬一有什麼我不會的題目,你還可以提點一下我。”凌霄道,“其實我長這麼大還沒怎麼出過宮呢,忽然感覺有點期待。”
“公主的吩咐,奴才不敢不從。”六煦拱手道。
十日的時間很快就過了,凌霄由凌霄陪同着一起出了宮。她這日穿上了之前的那套粉色衣裳,額上覆着薄薄一層劉海,一雙眼睛圓溜溜的,嘴角含着狡黠的微笑,衝着六煦眨了眨眼。六煦伸手將凌霄送上馬車,自己則隨在車後。
凌霄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一出宮處處皆是人間煙火氣息,撲面而來。宮中的冷寂和市井的熱鬧對比太過強烈,甚至於連小販的叫賣聲她都仔仔細細地聽了一邊,覺得既有趣又親切。下一次出宮,恐怕得等到自己尚了駙馬之後了。她趁着旁人不注意,把車簾偷偷捲起一角,貪婪地看着街巷的人來人往,自得其樂。一直隨在車後的六煦早已發覺,他微微一笑,沒有揭穿公主。
到了右丞府上,甫一下馬車,便有下人引着路,帶着她們一直往後花園而去。辦詩會的右丞夫人親自起身相迎,安頓凌霄坐在。凌霄見桌上放着一個茶壺,一碟點心,便自斟了茶來喝。一倒出來,清香撲鼻,其中花瓣片片分明,原來是用百花製成的茶葉。那點心也別有心思,整個呈現透明狀,不知道用什麼做成的。凌霄見無人注意,先舀了一點點放入口中,一吞下去只覺得滿口馥郁,十分雅緻。有了美食,凌霄便覺得自在許多。她正準備吃第二口,忽然覺察到前面一片陰影,是位年歲稍大的夫人,她看着凌霄嘴角帶了笑意,道:“公主安康,臣婦可否坐在此處?”
凌霄雖然覺得怪異,但仍然止了她的行禮,同意了。那夫人先是上上下下打量凌霄一番,凌霄被她看得心裡發毛,求助般的看向六煦。六煦卻好像沒接收到她的求救信號,他眼波深沉看向別處。凌霄只好自己開口道:“夫人怎麼稱呼?因了自小在宮中,未曾與各位夫人走動,還請夫人見諒。”
“臣婦姓王,夫君在翰林院的。”
她沒有明言,凌霄卻忽然理會過來,原來是那王公子的母親,竟是直接過來尋了她。這未免也太過直接了,凌霄按住心下詫異,同那位王夫人寒暄。也罷,今日來本就是爲了要再看看那位王公子的。若是合適,或者此事便就此定下了。那位王夫人臉上帶笑,實則也在考量這位稚嫩的公主。見對方舉止莊重,言行有度,雖然偶爾流露出一些稚氣,但想起她的年紀,覺得尚能接受。說了一會子話,右丞夫人開始主持開始,王夫人便回了自己的座位,臨走前還說:“與公主對談一番,臣婦十分欣然,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跟公主暢談。”
凌霄微微頷首。
詩會開始了,出的題目大半是凌霄準備過的,她倒是不慌不忙的吟誦出來。到了後半段,漸漸有人來來去去,凌霄有些乏,便也走了出來。
走到一僻靜處,不遠處有一架鞦韆,凌霄看了十分喜歡,便坐了上去。六煦道:“公主可先在此地休息片刻,我奴才去替公主沏茶過來。”
凌霄叫住他,道:“茶倒是不必了,你去幫我問問可還有席上那種晶瑩剔透的點心,若有的話就要幾份過來。”她本來想說一份,但又覺得不夠,反正又沒人知道,她索性敞開了肚皮吃個夠。這種糕點倒是新鮮,讓六煦也學學,回宮了還可以自己做。
她的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心下思忖着,這王夫人見過了她,而王公子今日也來了,她遠遠見到他坐在另一側,在吟詩作對上才華算得席上的優等了。可惜離得太遠,她自不會自降身價貼上去,倒是無趣了。
坐了一會兒,身後細碎腳步聲,凌霄以爲是六煦過來了,卻是另外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她徑直走到凌霄面前,矮身一福,道:“奴婢月荷,給公主請安。”
凌霄道:“你是府上的丫鬟?”
“不是,奴婢是王公子的貼身丫鬟。”月荷說道,臉上慼慼然,“求公主給奴婢一條生路罷,求求公主了。”
凌霄站起來,道:“你說的王公子是哪位王公子?爲你既是王公子的丫鬟,爲何求到我面前來給生路?這豈不是緣木求魚麼?”
那丫鬟拉着她的裙邊不放,凌霄一陣煩躁,將她的手甩開來。那丫鬟哀切哭求道:“公主何必裝作不知?王府上欲求娶公主,公主莫非毫不知情麼?我自小伴着公子長大,情分本就不同,千錯萬錯,是奴婢的錯,不該在公主進門前懷了公子的骨肉。到如今,夫人慾尋一處讓我生下孩子偷偷養在外面,之後便要將我趕盡殺絕。公子心慈,但夫人掌家,奴婢只好求到公主面前,望公主開恩,容了我母子兩人。”
凌霄聽完竟不知道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這奴婢說的字字啼血,倒像是自己成了拆散骨肉親情的罪人了。卻說這王府也是家風敗壞,竟然會容了府上出現這等事,還說是什麼清貴人家。況且,丫鬟又怎麼會求到自己面前來,怕不是那王公子縱容默許,一力促成此事。
凌霄越想越氣,一腳踢開那丫鬟的手,道:“給我讓開!王府與我毫不相關,你只怕是求錯了人。此事,我必要王夫人給我一個說法!”
她往前行了幾步,竟見那王公子呆愣一般直勾勾盯着她看,凌霄覺得噁心至極,立馬折了一個方向行去。背後腳步聲傳來,凌霄不由得加快腳步跑了起來,這王公子果然不是什麼好人。自己竟然這麼大意,讓六煦去取點心而獨自一人待在此處!跑到拐角處,沒留神撞到一人身上。
凌霄覺得鼻頭痠痛,擡起頭來卻看見是六煦,他雙手舉着點心碟子,騰不出手來扶她,只是眼神關切,道:“公主,發生了何事如此驚慌?”
凌霄連忙跳起來躲在他身後,指了指後面那人。那王公子此刻也停住了腳步,道:“公主,草民不過來向您請安,並無惡意的。”
凌霄此刻哪裡聽得進他的話,她抓着六煦的袖子,道:“六煦六煦,你快些帶我走,我不想看見這個人。”可憐巴巴的模樣,睫毛上還沾了幾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