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千萬個不願意, 船行到岸的這一天還是來了。凌霄心跳極快,因爲前途未卜,難測吉凶。她從船艙中走出來, 瑞橘緊隨其後, 幫她披上披風。江風把披風吹起來, 暗紅色的披風襯得凌霄整個人越發嬌小了。凌霄遠遠看見岸邊已經有一隊人馬守候着, 爲首的是一箇中年男子, 着深藍色官服,身後跟隨着侍衛。
“參加公主殿下。”中年男子待凌霄一落地便恭敬請安,凌霄看他一雙眼睛很是鋒利, 擡頭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打量她,只是因爲她戴了幕籬, 那人看不清楚, 很快收回目光。凌霄幾人走在前頭, 後面跟着南安國及領將等人。瑞橘悄聲對凌霄道:“那人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
凌霄未曾答言,往後瞥了一眼那人。那人竟也在看他, 一雙眼睛裡溢出一絲嘲諷。凌霄收回目光,但心下卻多許多疑惑,這時雲澤走過來,正好擋住了凌霄的視線。他道:“公主,今日應該會歇在這裡。”
緊挨着就是南安國的一個大城, 叫做彥城。說是大城, 不過是相對來說。凌霄展顏一笑, 道:“那多好, 一會兒咱們出去走走, 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可惜住客棧的話不方便讓你下廚,否則就能吃上你親手做的了。”她笑起來的時候下巴頦尖尖的, 臉上的輪廓顯現出來,隔着一層薄薄的面紗,也叫雲澤看得有些發愣。他隨即也抿脣一笑,道:“這裡是南方,多是偏甜的小吃,因着日照充足的原因,還有很多糖分很高的水果,肯定會合公主的口味。”
隊伍果然打算在此地停歇一晚。
凌霄回房間休整了片刻,便打算出門了。照舊戴着幕籬,剛推開門,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侍衛,是南安國那邊的。“公主止步。”
“這是爲何?我不能出門?”凌霄問道。言辭之中帶了公主的傲氣。倒是從來沒聽說過限制人出入的說法,這南安國的人實在是不成體統。
“這是理事大人的命令,爲了公主的安危,讓小的們務必要看好公主。”
理事大人?莫不是就是那個深藍官服的中年男子。她之前聽他提過一句,但也沒記住。南安國的官職不同,她並不知曉理事是什麼職務。“理事大人讓你們看顧好我家公主的安危,可是讓你們囚禁公主?我倒不知道南安國這麼大的做派,敢對公主如此不敬。”
瑞橘高聲同侍衛理論起來。。喧譁聲驚動了四周,但瑞橘顯然要的就是在這個效果。不過結果有點不盡人意,沒有引來其他人,卻把那個理事大人引來了。他脫下了官帽,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不急不徐地出現在迴廊,道:“公主這是怎麼了?雖則我們把客棧騰空了,專爲公主下榻,但公主這麼喧譁也有損顏面吧?”
如果說此前他只是目光囂張了些,現在就是公然的挑釁了。凌霄淡淡看了他一眼,道:“理事大人還是把事情弄清楚再說話?方纔我可是一語未發,怎麼能說我高聲喧譁?既然理事大人來了,我便順便告知大人一聲,我要出門一趟,理事大人請讓你的屬下放行。”
“若是我不呢?”
凌霄道:“若是你不願意,我也不能說什麼。畢竟我你也說了,高聲喧譁有傷顏面,況且是與你這種人更加不值當。”說完見瑞橘已經氣急,安撫地拉了拉她的手,準備將她拉回房間。餘光看見雲澤也打樓梯口上來了,便喊道:“雲澤,你快進來,否則我就要關門了。不然不知打哪裡來的野狗就要進來了。”
雲澤加快了腳步,飛快走到門口。與理事大人四目相對,然後垂頭,邁步進門。門被瑞橘啪嗒一聲關上,但心裡尤不解氣,道:“這南安國的人也太囂張了吧。這才第一天就這麼限制公主的自由,以後可還得了?也不想想咱們公主是要成爲他主子的人,這麼做可還行?”她故意說得很大聲,奈何門外沒有任何動靜。她哼了一聲,從桌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喝下去。
“理事在南安國算得上是王上的近臣,這麼囂張,恐怕是有恃無恐了。”雲澤冷靜說道。
瑞橘見凌霄一直未說話,道:“公主爲何剛纔不讓我繼續說?這明擺着是欺負人。便是在朝中,咱們公主也從來沒被這麼對待過。這南安國不過區區小國,便敢以這種態度待人,真真是氣人!”
凌霄道:“我讓你別說是因爲咱們兩個弱流女輩勢單力薄,他們明擺着不講理非要攔着,咱們何必硬拼着去逞口舌之快,白白讓自己生氣罷了。但領將大人何處去了?怎麼今日進了客棧就不見他們身影。”
雲澤道:“我也奇怪,到了客棧就沒見過他們了。公主消消氣,等奴才去探探情況再說。”
到了夜深,凌霄嘆了口氣,讓瑞橘自去隔壁房間歇着,準備上牀歇息了。本來是需要值守的,但是這客棧不方便,就讓瑞橘和瑞雪分別在隔壁房間,這樣一說話聽得見,隨時可以召喚。她把燈吹滅了躺下來,窗戶半開着,月亮如金鉤倒掛在天邊。只是萬萬沒想到自己來了此地,初見那理事還算恭順,不過短短時間,就把面目暴露,堂堂公主淪爲半個囚徒,也不知道算不算第一人。側了個身,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聽見身後隱約有聲音,她身體僵住不敢動彈。
半晌,一隻手觸在她的肩頭。她屏住呼吸,道:“誰!”
“公主,是我。”聽見雲澤的聲音,凌霄身子一鬆,道:“嚇死我了。你怎麼突然來了?是不是探聽到外面什麼情況了。”
“公主,我帶您出去看看吧。這裡的夜市也很美,公主一定會喜歡。”黑暗中,他的聲音愈發輕柔,響在凌霄耳邊,近乎於竊竊私語。凌霄耳朵一紅,慶幸現在燈熄滅着,旁人不能窺見她的羞窘。只是爲何,她越發的喜歡這個小太監了,可是小太監卻偏偏波瀾不驚,連她的心事也不知道。凌霄眸子黯淡下來,心想自己這個公主當得真是沒滋沒味。要權勢沒有,要愛人偏偏又是個太監!算了算了,只要有他陪着,這一世也不必覺得虛度。
雲澤站在窗戶邊觀察着外面的情況,讓凌霄穿好夜行的衣裳。“公主儘量快些,這會兒正值外面輪守鬆懈,咱們可以趁着這個時候出去。”
“好,我已經準備好了。只是咱們要怎麼出去?外邊那兩個人走了?”
雲澤拉着凌霄的手,示意她噤聲,道:“你閉上眼睛。”手臂輕輕牽動,凌霄只覺得一陣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再看時已經雙腳落了地,到了底層天井之中。雲澤熟門熟路地將她帶到一個側門口,出了客棧。
經側門繞過小巷,眼前頓時開闊。凌霄未曾多見識過京城的夜晚,但也覺得南方的夜晚很美。靠近河邊,沿河就有賣花的人,頭上帶着藤曼和鮮花編成的頭飾,在向人兜售。雲澤見凌霄眼巴巴瞧着那花環,便去了那處,替她挑了一個遞到她面前,道:“喏,公主可還喜歡麼?”
“喜歡,謝謝。”凌霄歡喜地接過來,戴在頭上。覺得自己此刻的歡愉就像小時候穿上喜歡的衣裳一樣。她笑眼彎彎看向雲澤,道:“我戴上好看嗎?”
“公主戴上,甚美。”雲澤看向別處,就聽見凌霄撲哧一笑。他疑惑看向她,聽凌霄說道:“見你這麼美,忽然想起從前夫子講的一篇文章。說的是鄒忌爲了向齊王進諫,便以自己的故事做引來勸誡齊王。鄒忌聽聞城北徐公以美貌聞名,便問自己身邊親近的人,自己和城北的徐公誰更美。結果得到了回答都是,自己更美。他對齊王說,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雲澤方纔說我美,卻是哪種原因?”
其實凌霄笑並不是這個原因,她想起前幾次她因爲琴越的事耿耿於懷,問起六煦自己美不美的時候,六煦往往要麼是敷衍作答,要麼是窘迫離場,哪一次都沒有現在這麼坦誠。原來讀不懂自己的心,原來心裡某種隱秘的想法早就已經生根發芽了。
“奴才自然是第二種了。”雲澤看見凌霄嘴角的笑意,故作畏懼的說道,“公主威嚴,奴才不敢觸怒公主。”
“胡說八道。你明明就是第一種!”凌霄笑着說道,伸出手去打他,以爲雲澤會躲,他卻不躲,站在原地捱了凌霄不輕不重的一拳,道:“公主所言極是。”
凌霄停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道:“我有些餓了。你不是說有好吃的嗎?”
“公主且隨我來。”雲澤說道。跨過石橋,河邊栽種着柳樹,樹下便有小販支着小小的攤子在賣吃食。凌霄使勁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道:“這個聞起來味道不錯,我要吃這個。”兩人圍坐在一張小桌面前,雲澤見凌霄遲疑地盯着油膩的桌面,便站起身來,用袖子仔仔細細擦了一遍桌子,道:“這裡的小販都是擺了許久的,經年累月,油垢積累下來存在着桌上。公主若是介意,奴才去找一家酒樓,公主在上面等着奴才把東西提上來便是。”
“不用了,你看,你的袖子髒了。”
“沒事,回去洗洗就好。我本來就是幹粗活的。公主今晚都沒怎麼用飯,這會兒想必是餓了,所以奴才纔想了這麼個法子,帶了公主出來。”雲澤道,見凌霄拿着一雙筷子在碗裡胡亂戳着,思緒或許早就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收了笑意的臉上帶着一點點憂鬱之色。雲澤識相地沒再打擾她。
待到熱氣騰騰的幾碗上了桌,凌霄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道:“這是什麼?”
稍小的盤中擺放着白色餅狀的東西,旁邊放了兩小碟醬。一個深點的大碗裡面盛着湯,裡面是切得細細的,彷彿麪條一樣的東西,配以蔥花、嫩嫩的菜葉尖,清澈的湯底裡紅色的辣油漂浮在表面。還有滷牛肉和生菜葉,以及一盤切成小塊,炸得酥脆的東西。
雲澤拿了餅狀的東西,替她刷上其中一碟醬,又裹了菜葉和滷牛肉在其中,遞到凌霄面前,道:“這是餌塊,是當地纔有的吃食。給你刷了芝麻醬,你嚐嚐。”凌霄接過來,一大口咬下去,芝麻醬濃郁的甜香和着菜葉的鮮脆、牛肉的爽口一齊涌入舌尖,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凌霄很快吃完一個,隨即有模有樣地拿起另外一個,刷上另一碟醬,裹上牛肉吃下。感覺自己口腔頓時火燒火燎的,她快速吞下去,道:“好辣!辣死我了!”手掌扇着風,想緩解灼痛的感覺。
一杯水遞到她面前,她咕咚咕咚喝下,仍然覺得不解渴,又把空茶杯遞過去,那人便識相地替她再斟上一杯。“這是辣醬,當地人喜歡食辣,這個辣味可不是一般可比的。”
雲澤替她舀了那碗湯,遞到凌霄手中道:“再嚐嚐這個。這家是專門賣餌塊的,把餌塊切成細細的絲,佐以高湯,配上肉末。待快出鍋時放菜葉尖,撒上蔥花。這個裡面有辣油,我跟老闆說了,放得比較少,應該不會太辣。”凌霄二話不說,端起碗一飲而盡,又挑了剩下的餌絲和肉末來吃,吃得盡興,又舀了一點辣醬放進去拌了拌。許是習慣了這辣味,吃起來也不覺得灼痛了,反而十分喜歡。她此時已經有六分飽了,但仍不甘心地看向沒被染指的最後一碟,拈了一小塊起來放入口中,酥酥脆脆的,口感不錯。
“雲澤,你怎麼不吃?”凌霄見雲澤一直在對面坐着,卻不動手,只看着她吃,心下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奴才不餓。公主可吃飽了?”
風捲殘雲下來,其實已經飽得要打嗝了。凌霄忙點頭,道:“飽了飽了。雲澤你還說有甜的東西,我恐怕吃不下了。真是失策,早知道應該少吃一點的。”她遺憾地看向後面彷彿望不見盡頭地街,後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家失去了她的臨幸,不禁爲它們感到可惜。
“這些東西都是可以帶走的,我們再採買一些路上吃就可以了。”
“好啊,那真是太好了。不過,雲澤,你好像對這裡很熟悉?你以前來過這裡嗎?”凌霄恍然覺察到,她對他的瞭解是有多麼的少。曾經聽過他的從前經歷也是輕描淡寫,雖然不堪回首,但在他描述起來卻平平無奇。她不知道他過去去過哪裡,有什麼樣的經歷,後面因爲什麼變成了現在的模樣。甚至於他再次出現,她也不知緣由。只是貪心着,想逼着他承認自己的身份,希望他永遠留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