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煦若是不願說,誰也奈何不了他。凌霄深知這一點,在上次耍過脾氣之後,她也知道六煦是塊硬骨頭,寧願被罰也不願意低頭的。她對他總是有所收斂,見六煦不答,有些意興闌珊,道:“那你念幾段書給我聽吧。夫子明日要講這章,我還沒來得及看。”
六煦拿過桌上的書,不急不徐讀了起來。瑞橘見狀,守在一旁,不敢輕易打擾,只是一雙眼睛牢牢地看着六煦,怕他對公主不利。凌霄趴在桌上,聽着他的聲音,起初還在思考章節的意思,慢慢地睏意襲來,雙眼微微眯着,竟然是要睡着了。六煦慢慢停下來,看着凌霄。
六煦出去的時候,門口已經守着一個太監,是琪嬪身邊的。“琪嬪娘娘傳你過去問話,跟咱家走吧。”六煦點點頭,跟在太監身後。
琪嬪道:“公主回來後說不願意再同王府有任何瓜葛。這件事,你可知道?詩會是你陪同凌霄一起去的。你把詩會上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我重複一遍。”
六煦道:“是。最初公主並沒有和王公子打照面,兩個人的位置相去甚遠。倒是王夫人過來找公主說了會兒話。後來公主覺得有些乏,奴才便陪同公主走到另一處休息,公主讓奴才去拿些點心過來,待奴才回去時,王公子跟在公主身後急着解釋什麼。公主很是驚慌,讓奴才帶着她趕緊離開。”
“這就沒了?你這個狗奴才,竟然放公主單獨待在那裡!若是凌霄出了什麼事,仔細你的小命。”琪嬪聲音尖利起來,凌霄就是她心尖尖上的寶貝,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她本來是想和凌霄一同出去的,後來有人放了消息說皇上會去御花園賞花,她想來想去,便留在了宮裡。但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王琨是看了好幾次定下來的,凌霄說不合適,要把這件事作罷,她這個做孃的總得弄清楚來龍去脈。
六煦道:“奴才看見的就是這樣。至於其他的,或者娘娘應該去問問公主。”
“你下去吧。詩會的事我便不罰你了,你將功補過,好好照顧公主。”
“奴才謝娘娘恩典。”待出得門來,六煦自嘲一笑,當奴才久了,一言一行,便也習慣了。他先去了琴越那邊一趟,兩人說了幾句話,六煦纔回凌霄那處。凌霄殿內的燈已經熄了。看了一眼,兀自回了自己那間狹窄的小屋。
第二日,王琨死了。
琪嬪原想着找凌霄問問原因,忽然得到了這個消息。好端端的,怎麼就沒了?琪嬪着人又去打聽了,果真沒錯,的確是死了。與此同時,凌霄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她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道:“怎麼死的?之前看着生龍活虎的,也不像是有什麼病的。”
王琨死了,琪嬪不必再去同他府上有什麼牽扯,這件事自然而然地就作罷了。倒是了卻一樁事情。凌霄卻回不過神來,傳聞稱王琨死於他地貼身婢女之手,其中的糾葛牽扯起來又是一段秘事了。這些事隱隱約約地在坊間流傳着,那王府上也遮遮掩掩的,沒人知道具體的過程。
六煦提了瓷杯進來,放在桌上。瓷杯相碰,凌霄走了神,心頭一跳,醒過神來看着六煦。雙目相對,六煦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不安。
“公主,今日奴才準備的是紅棗花生酪。”飯已經用過了,六煦做了糖水過來。凌霄面色慘白,看見六煦後動了動嘴脣,卻沒說話。
六煦目光柔和了些,道:“天氣涼了,公主用些吧,可以暖暖身子。公主喜甜,我特意多放了些紅棗。”
窗外狂風四作,忽然閃過一道驚雷,噼啪一聲震天動地,猶如打在窗櫺上。凌霄嚇得一抖,見六煦擡腳欲走,忙跳起來拉住他,道;“六煦,你別走。我、我有些害怕。”
六煦扯了一下袖子,扯不動。那雨水來的快,不多時嘩嘩從天上傾瀉而下,雨點子打在瓦上的聲音在凌霄聽來更加心驚。她見六煦還要走,乾脆從身後將六煦整個抱住,雙手換在六煦腰間。六煦身子僵硬,道:“公主,奴才去關窗。天氣溼冷,公主體質弱,小心着涼。”
凌霄流下淚來,眼淚浸在六煦的粗布衣裳上,滲入到他單薄的背脊之中。淚水應該是涼的,卻燙得六煦有些心驚。他緩緩呼出一口氣,道:“公主,這樣不合規矩。”
“六煦,是不是我害死了王琨和月荷?我聽說,是月荷殺了他。肯定是因爲月荷心灰意冷,覺得王琨要同我結親,求到我面前,我說了那些話,才逼得她不得已走上了這條路。”她一開始只是說,後面聲音也發起抖來。
六煦把她的手從腰間拿開,扶着凌霄坐下。這纔去關了窗戶,把屋內的燈點好了,坐到凌霄面前。面前的姑娘淚痕未乾,一雙無措的眼睛瞧着六煦。六煦便端了那杯紅棗花生酪來,親手喂她。充滿酸澀的鼻腔盈入了甜而暖的香氣,變得溫暖起來。
六煦舀了一勺湊到凌霄的脣邊,凌霄不由自主地張開嘴,乖順地喝了下去。緊接着又一勺再一勺,不多時,杯中見底了。
六煦看她已經緩和了些,道:“凡事不必多想。月荷和王琨的結局,是他們自己造的孽,跟你有什麼相關?若說你有什麼錯誤,大概是當時輕信了我的說法,跟琪嬪娘娘提了王琨這個人。說起來,我纔是罪魁禍首,你如果要怪,就怪我花言巧語吧。”
凌霄悶悶地應了一聲。六煦見她仍然耷拉着腦袋,道:“公主,明日想吃什麼?”
“你看着做吧。”凌霄道。
六煦陪着凌霄坐了一會兒,待雨停了纔出去。另有一人鬼鬼祟祟地走過來,道:“琴越姑娘找您。”
六煦看了一眼身後,迎着一路的潮溼走了出去。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琴越劈頭蓋臉地說道。
六煦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你是不是動了什麼別的心思?那小公主生的貌美,在她身邊呆久了,捨不得走了?”
六煦身側的掌心握成拳頭,面上卻什麼都沒有顯露,道:“你多慮了,毛都沒長齊的小姑娘。談什麼舍不捨得。王琨那頭,是我太過沖動,仇恨心太過。看見仇人的兒子在我面前,又是那麼好的下手時機,恨不得立刻手刃他。魯莽爲之,是我的錯。”
“最好是你說的那樣。十天後,就是我們離開之時。”琴越說道。
六煦沒有再辯駁。
十日之後,琴越因病死於宮中。奴婢們的死在宮中沒有什麼波瀾,但不多時,凌霄公主殿內伺候的六煦也殉情而去。宮內譁然,沒想到這卑微的宮女和太監之間也生出了這份真摯的情感,在奴才們口中很是流傳了一陣子。
凌霄公主的殿內,少了一個人。日子如常,關於夫婿,隨着年齡的增長,她愈發看淡了許多。只是這宮殿中少了一個光是靠做飯就能給她許多溫暖的人。凌霄變得平和了許多,得知六煦死訊之時,她也並未表現得十分難過。如同這深宮中每一個聽到奴才死去消息的主子一樣。
琪嬪又幫她找了幾個會做飯的小太監來,被凌霄給拒了。
到了凌霄十六歲生辰的那一年,皇上指派了凌霄成爲和親公主。聖旨一下來,琪嬪便哭得肝腸寸斷。她這些年左右折騰,就是怕有一天會有這個結局。邊關苦寒,北人粗獷,在那邊凌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再往下深想,兩人不是死別,卻是生離,有生之年恐再不能相見了。
出京的那一日,凌霄拜別琪嬪,登上馬車。琪嬪不忍多看她幾分,別過臉去。再看時,出京之路上隊伍漸行漸遠,爲首的馬車連背影也看不見了。琪嬪流下淚來。
凌霄帶了瑞橘和瑞雪兩個貼身丫鬟。瑞橘是一向伺候她的,這次跟着她一起也是順理成章。瑞雪則是琪嬪後面挑的,她生的秀美且爲人單純,琪嬪的意思是若是需要之時,可以把瑞雪獻給那南邊的王上。
去南邊的路程很遠,需要先行二十日左右的陸路,再行水路,最後再換成陸路。皇帝派了軍隊隨行,一路保衛凌霄的安全。另外也是防止她逃跑。
現在是春季,並不苦寒,氣候倒還適宜。隨行得領將來報:“公主,前方再行幾公里便有驛站,恐怕得辛苦公主一下了。”
在路途上並不是處處都有驛站的。所以有時候不得不趕路,凌霄是個好說話的,便同意了。若是趕不到驛站,怕是要安營紮寨在荒郊野嶺的,那時候更加不便。
幾乎是每日趕着去驛站。幾天下來,凌霄不知道是身子不適還是如何,吃不下很多東西,整個人看着消瘦了不少。這日到了偏大的洛城,凌霄便讓領將暫時停留半日,第二日再出發。
洛城雖然比不得京城的繁華景象,但看起來還算是不錯的。凌霄換了男裝,帶了瑞橘和瑞雪一同出門。瑞橘向掌櫃的打聽了附近賣吃的的地方。這幾日看凌霄臉頰消瘦了不少,她想着安頓一下,買些好吃的,也可以在路上用。
主僕三人去了最繁華的一條街,採買了吃喝的,在酒樓安置了一桌飯菜享用。自從那人走後,凌霄就不那麼愛笑了。瑞橘何曾不是看在心裡。偏生那人不過一個太監,死了也就死了,又是爲了宮女殉情而死,哪裡值得凌霄投入這麼多感情呢?瑞橘有時候忍不住會提一提,但每次露了苗頭,凌霄便會說:“別提那個人,晦氣!”瑞橘便不敢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