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羅夫諾州。
裡夫尼東北郊的諾基亞工廠,下午兩點鐘,到了換班時間,數以千計的人流從各處廠房大門處進進出出,哪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廠房內外陡然的氣溫轉換,還是讓很多離開的人下意識縮一縮脖子。
12月份的裡夫尼,近期下過一場很大的雪,連續四天,當下雖然轉晴,白天氣溫卻也低過了零下十度。
葉琳娜·博德明斯卡婭和瑪麗·拉維金是無數工人中的普通兩個。
兩個女孩同齡,都是23歲,來自烏克蘭南部的尼古拉耶夫州,因爲都有着大學學歷,才得以在當下限制非常嚴格的羅夫諾州里夫尼落腳,還成功進入諾基亞工廠。
現在的烏克蘭,找到這樣一份穩定的工作,實在不容易。
哪怕偷渡去西歐,根據一些漂泊親友的反饋,其實也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因爲是黑工緣故,不僅要受到老闆的各種壓榨磅礴,還隨時可能面臨移民機構的逮捕遣返,很多人活得如同老鼠,誤入歧途的更是不勝枚舉。
追求安穩是人的本性,若有選擇,沒有誰會願意背井離鄉。
因此,突然繁華起來的羅夫諾州,對於當下凋敝的烏克蘭而言,吸引力並不比遠走西歐差多少。
葉琳娜和瑪麗隨着人流來到工廠的自行車棚,兩人的男友亞歷山大·庫茲敏科和謝爾蓋·博爾泰耶夫已經取了車子等在這裡,正在與另外幾個相熟的人聊天。
大家一番招呼,兩個男生騎車帶着各自女友一起離開工廠。
自行車行進,坐在男友亞歷山大車後座的葉琳娜手裡卻是多了一份資料,關於羅夫諾州政府招聘公務人員的宣傳海報。
接下來要去超級市場,等兩雙男女離開了喧嚷的工廠地界,另一邊並行坐在後座的瑪麗已經看完資料,問旁邊葉琳娜:“你說我們有可能試試嗎?”
葉麗娜語氣裡夾雜着期待和糾結:“這次只招500人,肯定搶破頭,我們學歷足夠,但不是羅夫諾本地人,比不上那些有人脈的傢伙。”
瑪麗倒是不氣餒,說道:“試試總沒問題,招聘考試是一個月之後,嗯,不知道還要準備什麼?”
瑪麗話落,前面男友謝爾蓋道:“剛剛鮑里斯他們說,有專門的培訓班,一個月的培訓大概要1000格里夫納,很貴。”
兩個女孩聽了,都忍不住嘆氣。
四人現在的工資都是1300格里夫納左右,這還要算上一些夜班或全勤補貼,按照當下烏克蘭貨幣兌美元的46比1比例,其實大概只有28美元。
其中有着從去年開始烏克蘭貨幣受到金融風暴衝擊貶值的元素,不過,其實也足夠他們安穩地生活在這座城市。
現在,想要往上爬一下,一檔課程就要差不多他們一個月的工資,再考慮到很高的失敗率,頓時就猶豫起來。
葉琳娜的男友亞歷山大聽兩個女孩談起,勸道:“我們最近再打聽一下,或許可以不用上課,偷偷找一些材料自己看。”
葉琳娜聞言,有些陰謀論道:“我覺得肯定不行,或許有人專門就是要賺這筆培訓費呢,我們不上課,卻去參加考試,可能到時候會被直接涮下來。”
“就是,”瑪麗也忍不住附和,還摟了摟正騎車的男友:“上次謝爾蓋應聘那家發電廠的職位,就是第一輪考試都沒通過,謝爾蓋可是標準的電氣工程專業畢業。”
聽女友給自己打抱不平,謝爾蓋只能傻笑兩聲。
其實吧,去年那次應聘,他發揮的是真很糟糕,因爲當時剛到裡夫尼沒多久,憑藉自己的學歷輕鬆進入諾基亞工廠,安穩下來,難免懈怠,根本沒想到會有那麼好的機會。
遺憾可以想見。
如果能進入那家發電廠,大概也和公務員沒多少差別,或許現在已經攢夠了和女友結婚的錢,不需要再四人合租一套公寓。
猶猶豫豫地討論着,穿過城市東北近幾年新修的柏油公路,很快來到與他們居住社區相鄰的超級市場。
準確說,不僅僅是一座超級市場,周圍還有學校、醫院、影院等場所,正是三年前維斯特洛體系投入2億美元打造的超級安置社區。相比最初的規劃,當下依舊在向周邊擴張的安置社區完全就是一座配套完善的新城,居住人口也比最初的規劃擴大了一倍,達到30萬之巨。
即使如此,這片區域的公寓也是供不應求。
四個年輕人因爲入職的是裡夫尼最熱門的諾基亞工廠,還擁有不錯的學歷,而且工作資歷足夠,纔在幾次申請後獲得這邊一套兩居室公寓的租用資格。
因爲這邊是有補貼的。
四人一套公寓,補貼之後,只需要支付1200格里夫納,雖然相當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但分攤一下,每人也只是300格里夫納而已,而且,相比那些擠在八人一間集體宿舍的後來者,能夠住進配套完善的公寓,哪怕再算上不可避免的水電煤氣,開支要高一些,但這終究纔是正常人過的日子。
四個年輕人的下一步目標,就是能夠換到可以過二人世界的一室一廳。
到時候也就可以結婚,徹底穩定下來。
當然,這並不容易。
畢竟到時候就不只是房租要增加這麼簡單,因此最好能換一份諸如公務員之類更有前途的工作。
無論如何,當下總比很容易從報紙上看到的這個國家其他城市居民的境況要好很多,哪怕是首都基輔,都不如這邊。
四人在超級市場停好車,進入佔地上萬平米總計三層的商場內部,每次望着周邊琳琅滿目的商品,也算是在前蘇聯時期長大的四個年輕人就難免生出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
以及,想買想買想買。
因爲經濟在去年的危機後又一次崩潰,目前整個前蘇聯地區都處在物質匱乏狀態,作爲老大哥的俄羅斯,很多人的一項重要日常就是排着長長的隊伍購買限量供應的廉價麪包,而裡夫尼這邊,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週六的緣故,周圍人特別多,四人好不容易搶了兩輛推車,才衝入購物人羣。
基本是接下來一週的採購,除了麪包水果飲料,還有一些洗刷所需的日用,最後在服裝鞋履區轉了轉,兩個女孩又沒忍住,各自買了一雙打折皮靴。
結賬走出超級市場,時間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
想想這個國家其他地區的境況,再看自己這邊還能以相當實惠的價格購買這麼多日用,哪怕是天生不喜歡逛街的兩位男生也頗爲滿足。
拎着一堆購物袋,稍微商量一番,並沒有直接回去,兩個男生很想去旁邊網吧上網打一會兒遊戲,四人都是有會員卡的那種,葉琳娜不想去,於是投票,三比一,少數服從多數。
兩個男生黏上電腦就走不開,玩一款從美國來的《反恐精英OL》,本來只打算兩個小時,結果走出擁有數百臺電腦的大型網吧,外面天色已經徹底黑下。
捧着大包小包一番討論,又幹脆就近去旁邊的一家中國餐館吃晚餐。
這邊那個名叫‘火鍋’的東西簡直就是爲冬天定製的,這個時節,天天都是爆滿。
即使餐廳佔據了一整棟五層小樓,四人還是排隊了十多分鐘,纔得到位置。
點過餐,等待侍應生上菜的間隙,瑪麗忍不住盤算一番,對身邊男友道:“謝爾蓋,我們今天好像又超支了。”
謝爾蓋和亞歷山大已經先碰了一杯烈酒,聽女友這麼說,接道:“是啊,如果你不買那雙鞋子的話。”
瑪麗頓時心虛,又忍不住反駁:“你不覺得那雙皮靴很漂亮嗎,而且還是打五折。”
謝爾蓋還能說什麼。
其實,兩人一直在悄悄積攢結婚基金,最初打算的是每個月餘留20%的薪水,這樣一年就能積攢6000格里夫納,兩三年之後,哪怕買房子還是奢望,但換房結婚生孩子,還是有底氣的。
結果是,從去年來到這座城市到現在,差不多一年半,兩人的小金庫也只存下不到2000格里夫納。
這還是兩人有意識節省的結果。
不過,仔細想想,就像剛剛忍不住去網吧玩遊戲,就像此時不知不覺就坐進了這家中國餐館,以往的這一年多,還有無數次,忍不住去周邊的歌廳、酒吧、咖啡廳、電影院……
就像陷入了一個圈,不知不覺,賺了多少,就花了多少。
餐桌對面的一對也知道兩人的籌劃,他們也想過省錢結婚來着,可惜只是想想,當下手中也沒有多少餘錢。如果兩人都想去報考公務員培訓班的話,或許還要和熟人借一些錢,甚至找家裡資助一點,纔不會入不敷出。
亞歷山大是心寬的一個,現在生活這麼愜意,想那麼多做什麼,見兩人鬥嘴,還湊熱鬧:“這樣的話,兩位,明天你們還去度假村滑雪嗎?”
裡夫尼北部的溫泉度假村,更是這座城市無數年輕人的嚮往之地。
不過,按照他們的收入水準,一兩個月能去一次,都算是奢侈。而且去了也只能進行一些最基礎的平價消費,連過夜都需要好好盤算一番,酒店可非常貴。
因爲前些日子下了雪,正值滑雪的好季節,纔打算再去一次。
亞歷山大問出口,瑪麗稍微猶豫,謝爾蓋果斷點頭:“去,一定要去。”
對面兩人頓時笑起來。
笑過一陣,葉琳娜突然掏出那張裡夫尼商業銀行的工資卡,朝對面晃了晃:“瑪麗,如果你真想省錢,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嗯?”
“不要總是刷卡,”葉琳娜道:“不管買什麼,都儘量用現金。”
瑪麗疑惑:“什麼意思?”
葉琳娜把玩着手中那張藍色卡片,說道:“我最初也覺得,這張卡,在這邊買什麼都能刷,實在是太方便了,簡直和那些發達國家一樣,不過,最近考慮了一下,才感覺,這就是有些人故意的。”
“故意的?”
“故意通過這種便捷,讓我們無意識地進行消費,不知不覺就花光了所有的錢。”
謝爾蓋道:“沒這麼陰謀論吧,既然這樣,你和亞歷克爲什麼不直接用現金,剛剛我還看你刷卡買鞋子。”
葉琳娜理直氣壯:“我又沒有想要省錢啊。”
“……”
面面相覷了片刻,瑪麗無奈道:“或許我們應該再找一份工作。”
葉琳娜直接搖頭:“找不到的,現在裡夫尼最稀缺的就是工作機會,我們工廠爲什麼現在沒有加班了,每天只能八個小時,因爲他們可以僱傭到足夠多的工人,根本不需要支付多餘費用讓我們加班。”
亞歷山大也道:“不止如此,現在裡夫尼有很多周邊國家偷渡過來的黑工,羅馬尼亞、白俄、俄羅斯,甚至連阿塞拜疆那邊都有人跑過來,每天工作12個小時,才能拿五六百格里夫納。我們應該慶幸,諾基亞是很大的品牌,擔心用黑工遭遇輿論壓力,纔會有我們的穩定工作職位。”
瑪麗也隱隱聽說過這些,感慨道:“他們爲什麼不去西歐呢?”
“你以爲西歐那麼好去啊,”葉琳娜撇嘴:“現在蛇頭明碼標價,去德國,要兩萬格里夫納,你們拿得出來嗎?而且,即使能成功抵達,如果你在那邊沒有可以接應的親戚朋友,很難說會不會被拐騙賣到奴隸工廠去。”
“但是,我覺得,五六百格里夫納,有點少啊?”
“很不錯了,那些工廠負責吃住的,總比留在家鄉吃不飽要強,”亞歷山大說着,又笑起來:“肯定比我們攢的多。”
謝爾蓋此時插話道:“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去做的,每天12個小時,纔拿我們一半的薪水,即使能全部攢下來,也完全不是正常人的生活。”
葉琳娜有些小憤青:“正常人的生活,現在整個獨聯體地區,正常的國家還有幾個,俄羅斯都差點崩潰掉,我們這裡,也只有羅夫諾州獨好一些。”
其他人還沒來得及發表看法,侍應生送了食物上來,大家一起閉上嘴巴開吃。
這種來自中國的‘火鍋’很好吃,但也很貴,四人也是一個月只能一兩次的那種,餐費當然是AA制,大家是好友,即使不想着多撈一些,但吃虧也是不願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