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催過後,天微闌,御花園中經有幾枝頹敗花枝,搖曳身姿,鼓動霧水。不知人蹤何時過,卻只見彈指之間,閃動花枝骨朵,輕搖下那喊嗔水露,離了花心,沾了泥土。
卻見亭廊轉角之地,一抹青衫,黑鬚飄然,隱隱可見當年風貌,傲骨青衫,言之可謂一絕。卻見那人帶着幾分玩世的一笑,沾染了幾許花香,飄飄帶露,朝那鳳棲宮處移步而去。
看此人步履,似乎對這宮門內的一切,都是盡然的熟悉。
來人匆匆,卻將步履止步於那處熟悉的宮闕前,帶着幾許回憶與茫然,那中年的男子將驀然深邃的撫着下顎美須,“冉冉二十餘載,不想今日又來到這鳳棲宮前呀,呵呵,倒是物是人非了,不知道這位傾絕天下的長公主見到我這個故人後,會是何等驚訝的表情呢?”
說罷也不通報,竟似自家門一樣,竟然是推門而進,絲毫不以此處莊嚴爲戒。卻見進得門後,有宮人前來阻擋,這中年男子也不驚慌,只是負着雙手,在那岸然一道:“多年未見,當年樑宮故人,今日鳳棲來客,你竟然是拒之不見麼,箢明!”他將最後的箢明的這兩字說得極重,似乎可以的挑撥着什麼舊事催塵破封而出。
“去告訴皇帝,今日早朝本宮就不前往了,有勞他好好應付西疆來使!”帳後,箢明的聲音清澈如水,飄然而出的那一刻起,宮人便將那道宮門緊緊關閉。隨之的空洞,如過萬年一般的長久,是那中年男子開聲,“公主,這些年可還安好?”
“蘇巖,這些年,你倒逍遙啊!”箢明緩緩的從那帳後出來,一身妙曼,眼神中卻帶着幾分惡毒之意,凝望着殿下那已經沾滿風霜的男子,一張臉竟然讓箢明足足錯愕了許久許久……
“你老了,……”這是箢明見到他之後,第一個感慨,“當年質子風華,汴京無雙,如今確實鬚髯泛白,風霜滿面,江湖歲月,催老了當年絕絕之人呀!”箢明似有感慨,“怎麼樣,箢嬋妹妹還好麼?這次你進京來,她可曾相隨?”
叫蘇巖的那中年男子,聽到箢嬋那名字的時候,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了一抹輕笑,那是一種讓箢明這種在宮闈中嗜血好殺的人所見不得的幸福滿足之感。“箢嬋當年與我私情事發,已經被先帝公開處死了,既然如此,她又怎好再出現在京師呢?”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說到箢嬋的時候,箢明臉上的神色,竟然是這麼不自然的鐵青,“她可真好,因禍得福,還能得到你這輩子最完美的愛!這就是不求者的福氣,我箢明爲情爲權鬥了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孤身鎖深宮,娥眉恨長。”
蘇巖聞言,無謂的一笑,也不知是諷刺還是怎麼的,“公主享盡齊人之福,又不可謂天下無雙之女呢?”
此話一出,箢明臉上的神色驀然一白,隨即如同着了魔的一般,不顧自身的形象從那座上跌撞而下,撲至蘇巖的身前,瞳孔之中大有恨意在。“饒是如此,他們當中有哪一個比得上你蘇巖,當年冠蓋滿京華,多少女子爲你傾絕,我箢明如果可以,也可放棄這深宮中的權位與高傲,與你遠走天涯,可是,你的心中,只有箢嬋,只有那個單純得跟白癡一樣的箢嬋,整天只知道岐黃醫術的箢嬋。”
“何必呢?”蘇巖苦笑一聲,緩緩的撇開箢明,“其實你應該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當年要不是你陷害箢嬋,在她酒中下了消魂散,她至於公主的清白之身,與我這西疆最低賤的質子發生姦情嗎?”他回首望着箢明,“她至於被先帝下令處死,以肅後宮嗎?”
“是你想置她於死地,置我於死地!”
箢明慘白一退,呢噥着,“你都知道?”
“我何以不能知道?”蘇巖反問。此刻,箢明的臉上再看不到一絲血色,然而蘇巖卻依舊談笑風生的模樣,“舊事何堪回首,如今我不再是當年的質子蘇巖,而箢嬋也隨我天涯浪跡,這樣的日子,比在這深宮中浮沉好得太多太多,我不恨你,反倒很感激你,讓我與箢嬋能有個這麼好的歸宿。”
“那你爲什麼又要回來呢?”箢明的臉上,一抹從來不在人見得見的清淚終於緩緩的落下,“這個汴梁對於你來說,是多麼的危險,你既然能和箢嬋全身而退,爲何在這麼多年後,又要回到這裡來呢?”
“一則,是來看看你,畢竟你我當年還是有一段淵源在,其二嘛,我是來希望你,答應我那侄兒的要求,最起碼不要你下嫁於他,但是,也要讓蕭煜翎娶了阿蠻,拜託了!”
蘇巖在說這話的時候,箢明蒼白的臉上,明顯的一怔,但在聽到後面的時候,卻又是不解,“區區一個西疆公主,刁蠻無理,如何做得我大梁國母?”她望想蘇巖,畢竟是帷幄朝堂的女人,處事即便有着震驚,但是卻也能很快的鎮壓下去,“我就說你怎麼會這麼好心來探望我這個當年陷害你們的人,果不然,你是有求而來的。”
“我兄長在西疆皇位上,已經拖不了多久了,……”蘇巖鄭重的說着,“外戚干擾,儲君無法順利繼承皇位,只能藉助中原的勢力,如此一來,便能長久消除隱患,蘇霍也能安坐王位!”他笑了一笑,“西疆安寧,對大梁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否則西疆一陷,大梁干戈必起,多年安養,大梁不再有狼虎之軍,這點公主勢必比我清楚。”
“大梁,受不起兵燹之災了!”箢明果然坦白,也不虛與委蛇,直言不諱。對着蘇巖一笑,“那好,我便以煜翎的後座博取你西疆的安寧,換我大梁的太平,但是,……”箢明將話拖長,眯着眼,丹鳳狹長,隱隱帶着麼多年朝堂風雲上煉就的魄力,“本宮如此答應你的要求,並不是說大梁一定就是怕事苟且之軍,真要挑起大戰,以我大梁百萬軍師,即便個個不堪,在數量上還是他國所不能企及的,本宮只是不想多動無妄之災,於誰都無益。”
蘇巖點點頭,明瞭的道:“蘇某明白,公主深明大義,蘇巖定當謹記。”蘇巖頓了頓,又將話鋒一轉,“我的女兒也來了汴梁,這些日子我暗中觀察了她的周圍,發現有一些人舉動都不大對勁,且個個是朝中權貴,我想勞煩公主替我照顧蠢女一段時日,好避過一些不必要的風波。”
箢明不自然的看着蘇巖,卻在那風霜的臉上,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你和箢嬋的女兒,……你就放心交給我,就不怕我連她也一併滅了?”
“確實,現在的你要殺一個人,可比當年要殺一個人來得容易多了,只須一聲令下而已!”蘇巖如此說着,言語之中卻是打趣,“但是這些年,我和箢嬋都能放下芥蒂,何以你就不能呢,比起朝中其他狡詐的人,我還是相信你的。我也堅信,你會好好的保護我的女兒。”
箢明無言以對,這麼多年,她也曾怨恨過,爲何她一心的迷戀着他,最終他卻將心落在箢嬋的身上,一直的怨恨,未曾解開過。卻不想,他和箢嬋卻是這般大度之人,她所怨恨的,竟然在他的一句‘我相信你’,盡數瓦解。
解鈴,還須繫鈴人呀!
“那你的女兒叫什麼名字?”箢明問着。
“蘇沐!”
“蘇沐?”
“嗯,蘇沐!”
“如此便好,本宮即刻命人將她接進宮中,好聲看護着。”箢明轉過身,似乎也是感覺到蘇巖該是離去的時候了,沒有多說什麼,“至於聯姻的事,過些日子,本宮會親自安排的。”
“如此,多謝公主了!”蘇巖告了一聲退,見箢明沒有再多說什麼,也是知趣退下,至門口之時,卻停了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沒有回頭,輕言道:“當年之事,還是要謝謝你,箢嬋一直也叫我有機會向你表達謝意,若不是你的瞞天過海,假死之計,恐怕今日我也無法站在這裡了。”
“這都是彥華的計謀!”箢明淡淡的說着,對那個一直不願提起的名字,在蘇巖的面前,竟然直言不諱,沒有絲毫的避忌。
“彥華,樑彥華呀!”蘇巖忍不住的感慨着,“當年仗劍青衫客,荒冢白骨高!”他苦笑了一聲,“箢明,其實你真正負的人,豈止宮闈,豈止天下,……還有那個天下第一的男人。”
樑彥華!
箢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看不出神情,只是冰冷的送客,“蘇巖,你也該回去了,這宮廷之中,畢竟也不是你能長留的地方!”
蘇巖淡淡的一笑,再不停留,朝着來時路,一路魚貫,步伐輕盈,一似來時。
“那個天下第一的男人麼?”箢明糾着自己的衣角,說不出的狠厲與決絕,“未曾愛過,何來相負!”
‘嘶’的一聲,衣袂被撕開的聲音,在鳳棲宮內頓成絕響。
………………………………
一夜宿醉,對於常人來說只是無謂的一件小事。但是對於高玧來說,卻是足以牽動病情的致命關鍵。
清冷的宮殿中,那年老的太醫,卻是顫抖的按着牀上高玧的脈搏,一邊卻是顫顫的斜覷着橫在自己頸上的青鋒。暗中咒罵今日出門不利,早早的便被這冷麪之人劫持至此,爲高玧搭脈看病。
再雲見這太醫雙手按在脈搏上停留了許久,依舊沒有一個動靜,不禁晃了晃手中的青鋒,“說,我家主子怎麼樣了?”
誰知這太醫本來就年邁了,被再雲一把劍橫在頸上本已是嚇得不輕,說話早無了一個正行,誰知又被再雲這麼突然的一嚇,頓時渾身一軟,直喊:“死了,死了……”
再雲一聽,這還得了,一把拽起那太醫的前襟,“你說什麼,死了?”說罷,便將青鋒架在太醫的脖子上,“你個庸醫,叫你來醫治我家公子,不想你病沒醫好,反倒醫死,你也甭活了。”
舉劍起的一瞬,卻聽得病榻上高玧猛的一聲咳嗽,一口鮮血豁然從口中噴薄而出,驚了再雲,卻也狂喜,“沒死,太好了……”將太醫隨手一扔,“不許你走,敢踏出一步我宰了你!”便往高玧牀邊走,扶起那主子,端來一碗水喂下,才稍微見了點起色。
“什麼事這麼的吵?”高玧無力的問,斜眼望見那太醫驚慌的蜷縮在一旁,又看了看再雲的臉色,不禁失笑,“何必這麼勞師動衆呢,太醫是受人敬重之人,不可無禮待之。”
再雲扯了扯脣角,起身卻是吼了一聲,“聽到沒有,我家主子敬重你,還不坐下!”說罷,端來了一張椅子,重重的放在太醫的面前,着實又讓那年邁的太醫嚇了一跳,嘴上還一直,“不敢不敢……”
高玧欲笑出生,卻牽動了肺腑,猛然又是一陣咳嗽,頻頻帶血。着看得一旁的太醫卻是一陣皺眉,想說什麼,卻又見再雲在旁邊不敢開口,生怕有什麼行差踏錯,這冷峻的人一劍下來,那豈不老命休矣。
高玧是個八面玲瓏之人,即便是在病中,也是有察言觀色的習慣。他見這太醫如此的懼怕再雲,心中也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倒也不是怪罪再雲,只是再雲一向沉默,又因他一病不起,一時不免煩躁,才致令這太醫懼怕到這種程度。
高玧向那太醫陪了一番不是,卻也隨便找個藉口遣了再雲出去。
“但不知太醫,有無什特效方子,得令我在這一兩日內恢復元氣?”高玧頻頻咳嗽,他自己明白這幾日即將發生什麼事,所以纔有這樣央求太醫,無論如何得撐過這幾日。
太醫聽了這話,卻略顯得爲難了。再雲一走,太醫的神色卻是清朗了不少,說話也順暢了起來,“公子治病,怕是華佗難治呀!”
高玧頷首,向他坦言,“我明白!”
“除非滔滔滾浪,百尺嚴寒,而又在水中遭暗涌激流迸進,隨波撞上水中礁石,否則公子的身體,怎會損傷至此,藥石無靈呢?”太醫撫着須,一臉的不可置信,“從公子的病情,不難想象得出公子遇難之時的兇險景象,所受的苦難,豈止九死一生可以形容得過,公子居然奇蹟的還在人世,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高玧淡然的笑了一笑,眼中不覺卻溼潤了起來,“太醫不愧名醫高道,僅憑高玧之病便能斷出當時情景!”他吸了一口氣,不讓心中這最軟弱的地方成爲自己最無助的理由,“不錯,我是被人從天塹之險的地方打落,在河中翻滾,確實也遭受到河內礁石的催打……”輕咳的聲音,阻斷了他的話,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時候水中的礁石,已經將我的胸骨全部撞碎,在河中漂流,卻被我義父所救,僅憑獨門一口回魂湯,拖着殘命至今,想要活難,想要死也難!”
生不如死!
這般摧殘,幾乎是人所難想象,聽得那太醫頻頻搖首,“莫說老夫醫者無德,照公子這病,當真是死比活着好受。”一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過直白,太醫噤了噤口,斜覷了高玧一眼,見他的神色依舊,只是略帶悲愴,便也放心下來。
“公子如果想要好好的活下去,那麼戒寒戒烈者是必須的,寒者如夜如露,風吹不得,雨打不得;烈者如酒,也是點滴沾不得,公子如此一番宿醉,別說這病情加重,即便是一醉不醒,那也不是什麼意外之事。”
高玧點了點頭,心中卻有時對那一睡不醒,也是奢望。只是如此,他更有別的事要求,“高玧只求這幾日能如同前日一般,我不管以後會對身體有什麼損害,只要能在這些日子恢復,多大的代價我都願意付出。”
太醫無奈的一嘆,“道也不是沒有之物,只是如此殘害,公子日後發病之時,痛苦會增加百倍,這種險,公子如何能冒?”
高玧無謂的搖了搖頭,“無論什麼代價,只要太醫能出手相幫。”
太醫思量了一陣,見高玧如此決絕,也沒有再勸慰。“有一種屠牛草,食者必定身亡。但是這屠牛草雖爲劇毒之物,但點燃是卻能發出屢屢清香,混在香料之中,不但有鎮痛之功,卻還有醒其心智之能。”
“雖然,雖然此等做法,無異於慢性自殺,但是對於公子的情況,卻是別無他法了。”太醫的神色有點爲難,“但是如此公子採取了這樣的做法,這屠牛草倒也不是全然壞處。屠牛草有一種潛伏功能,若是不當場死亡的話,那麼便會依賴者這藥癮一直延續下去,或許能拖延半年,或許一年,或許多少年,老夫也說不準,但是,結果都是必死無疑。”
高玧聽着,不禁心生悲愴,“必死無疑嗎?”他笑了,帶着淒涼,“高玧的這種病,原本不就是必死無疑的了嗎?”他朝太醫點了點頭,聊表謝意,“還請太醫幫我製作這屠牛草香料,高某無論將來下場是如何,都會銘記太醫的恩情!”
太醫無奈,只得吩咐他不得將這香料讓他人用得,高玧應承之後,太醫也只好離去。
剩下的高玧,只是躺在牀上,神色中是無比的堅決,“無論如此,我都不能在現在倒下,即便是死,也要將那遺憾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