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了繁華京都,城郊外一處平行陌上,上遐靄靄蒼暮,下接茫茫官道,一幡簡練‘酒’字的大旗,在陰鬱的風聲中播送酒香。蒼蒼古道,但聞陰風獵獵,招打旗幟,又將桅杆搖晃得個不停,只將人心晃盪,惶惶不已。
賣酒的,是一個妙齡的少女;買酒的,一般都是遠足的商客,斗酒的豪傑。
一日的忙碌,生意似是不錯,酒甕經已見空。少女擦拭着額邊微滲的汗水,會心的一笑,見此時蒼暮甚遠,前無來客,後無商賈,便回身返坐在酒蓬內,掏出腰間的銀兩,細數今日的收成。偶有眉間淺笑,煞是開懷。
遠處,駿馬疾嘶的聲音,不知來者是趕路匆忙,還是因爲這古道淒涼所致,足下倉皇。卻只見駿馬疾馳了一段路程,馬背上淡綠身影,來者卻是一紅妝。駕策之姿,英風遠勝男子,看得那賣酒的女子好不羨妒。
只是,馬下一個失蹄,馬背上女子似乎晃散,驀從馬上撞跌而下,朝黃土地上翻了幾翻。
“姑娘……”賣酒的女子失驚,忙朝摔滾落地的女子扶去,“姑娘,你沒受傷吧!”
一陣渾噩,蘇沐從地上吃力爬起,仰頭看着身旁高頭駿馬,心頭一陣憤岔。自己一怒之下,從韓府的馬廄中奪馬而出,不想一路越騎心中越是悲愴不勝,竟然除了城門許久。
怒睜的雙眼中,盈盈淚水強忍着,卻是咬脣不語。“樑哥哥真的死了嗎?”她不斷的反問着自己,心中的停留,依舊在當年蜀中一瞥而停留,卻又在今日被狠狠的墜落萬丈深淵。
“姑娘!”賣酒的女子怔忡的看着蘇沐的舉動,悲愴之色,在強忍着淚水的一刻,卻是我見猶憐。一反適才遠目一瞥的颯爽模樣,此刻更像是繾綣着的小鹿,受驚不已。
“還是起來休息一下吧,……”賣酒女扶着蘇沐坐在自己的酒蓬內,揣測着問,“姑娘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須不須要我……”
“不需要!”蘇沐將哽咽理順,一時擡首望着身旁的賣酒女,又見官道蒼茫,才知自己早已離開韓府已是有一段路程了。“這裡是什麼地方,?”
賣酒的女子頓了一頓,看着蘇沐的模樣,怕是哪家千金在家中受了什麼委屈而出走的吧,嘆了一氣,道:“此處是汴梁官道,出了前面松子林,便出汴梁!”
“出汴梁!”蘇沐怔忡,呢噥着這三個字,“不是約好了在帝都相見的麼,現在就要出汴梁了?”她沉吟着。
自己一路從蜀中跋涉至此,只爲了圓這多年的一個念想,如今念想未證卻已先絕,一時之間,教她應當如何適從。此刻,自己已近汴梁官道,朝前一步,便是要遠離這片與樑霽相約的繁華京都,卻教她遲疑了起來。
京都之中,那縷白衣勝雪,那斯寒士無雙,卻始終縈繞不去。
“他們早就知道樑哥哥已死,卻一直欺瞞着我……”
“姑娘!”賣酒女看着蘇沐一直自言自語,不禁心中略驚,恐剛纔從馬上一摔,怕是摔出了什麼事,一時恐驚。“姑娘,你沒事吧?”
蘇沐回過神來,看着眼前的荊釵布裙的女子,眼中澄明的專注,倒教蘇沐翻騰的心思平復了許多,“我沒什麼事!”哽咽着,只能說出這麼一句,她望見賣酒女的身後翁缸,乾澀擡首指了指,並無多言。
賣酒女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要?”蘇沐無所衷,賣酒女無奈,也只得照蘇沐所指而做。
盛來醇釀,撲鼻香來。
不知蘇沐是想一澆千愁,還是有心一酗,仰頭一口猛飲,教那賣酒之女嚇了一跳,如何有人這般飲酒。“姑娘,慢些……”
烈酒入肺,又飲得生猛,火辣才流入喉嚨管道,卻又猛烈嗆出,吐了一地。
“好烈……”蘇沐揮着手,在朱脣前來回,欲將那灼口的感覺揮去。瞥眼一見,卻見遠處煙塵大起,一道熟悉身影豁然入眼,卻不知什麼時候,韓驍的身影身後幾騎隨從,張皇四顧,隨着蘇沐的身後而來的。
蘇沐四顧了一下,見賣酒女的身後有一個空置的酒甕,起身將身藏在酒甕之中。賣酒之女一愣,正想問端,卻聞蘇沐將身藏好,探出一頭,朝那賣酒的女子道:“不要讓人找到我,拜託了。”
賣酒女正當躊躇,蘇沐已將酒翁蓋好,滴水不滲。韓驍的煙塵及近,卻不下馬,只是停留在酒蓬前面。韓驍凝眉,朝着身前蒼茫古道深沉凝望,無限擔憂。轉頭看着那賣酒的女子。“姑娘,可有見過一個綠衣女子,孤身至此而過?”
賣酒的女子怔住,瞥了一眼身旁酒甕,略去臉上的不自然神色,答道:“並無!”
韓驍聞言一嘆,“在汴京找不到人,又未見出城,蘇姑娘,你可知高兄臨行囑咐,要我好好照顧你呀!”遂翻身下馬,漸步朝那酒蓬走去,揮一揮袖,身後隨從一併落馬,也在那酒蓬中坐落。
飲馬黃昏,澆酒江湖!如此蒼茫意境,韓驍買酒一飲,卻也是薄薄光顧了賣酒女子的生意一次。臨行吩咐了隨從一句,“你們就此守候幾日,如有見蘇姑娘路過,無論如何,也要欄下她,她若不肯的話,綁也要綁回去。”說罷,韓驍將碗重重一放。
將旁邊賣酒的女子嚇了一跳。
韓驍回過頭,望了那女子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放下了一錠銀,返身上馬。賣酒女子有點渾噩,卻見韓驍朝她言道:“姑娘,麻煩你多加留意,如果有一個單身女子路過,麻煩第一時間到汴梁韓侯府通告一聲,在下必定重謝。”
賣酒的女子木訥的點着頭,遠送韓驍一行人走遠。只是韓驍留下的兩名盯梢,卻叫賣酒的女子好不防範。只得早早收了攤,將酒甕連同推車,一同推回了自己的家中。
偏遠的小莊,賣酒女子到家的時候,天已黃昏。卸下了推車的繩索,忙忙朝那酒甕而去。“這裡安全了,姑娘,可以出來了。”賣酒女將酒蓋掀起,扶出蘇沐,“姑娘,離他們已經很遠了,可以出來了!”蘇沐在酒甕中薰得幾欲窒息,踉蹌着起身。
蘇沐在酒甕中出來,艱難的看着周圍的景緻,一改先前的官道蒼茫之致,如今卻是黃昏近晚,寒風冷落。隨着那個賣酒的女子牽引,蘇沐將一身滿是酒氣的衣物換下,荊衣布裙一出,賣酒女也是嫣然一笑,“姑娘真好看!”
沉吟了一瞬,賣酒女才問:“姑娘,你怎麼惹上了京城中侯府的人,看他們的樣子,是不打算放過你。”
蘇沐一愣,搖了搖頭,“都過去了,爹爹和孃親說得對,京城中的確沒有一個是好人!”說罷,蘇沐方纔歇下的怒怨之意,又化作霧水迷離在眼光之中。
賣酒女一見蘇沐如此模樣,頓時將打探的語氣稍減了下去,只是問了一句,“姑娘在酒甕中藏了那麼久,一定很累了吧,……”將蘇沐引進自己的家中,點燃油燈,搖曳着光影。
“我去打點水給你吧!”賣酒女轉身出去,只留蘇沐一個人在房中。
簡陋的房子,就是那個好心女子的家麼?
如此簡單的生活,一如當年與自己的家人在蜀中的一般,簡單而溫馨。
“姑娘,水來了!”
“我叫蘇沐,姐姐叫我沐兒就行了,……”蘇沐接過那女子手中的銅盆,銀晃晃的水,將蘇沐的倦容照得清晰且自然。
“我叫黎雲!”賣酒的女子款款而言。
“黎雲姐姐……”蘇沐環顧了四下,沉吟了一下之後,才道:“今日你也見到了,恐怕近日內,我是無法出汴梁的了,姐姐是個好人,既然將我救回了家中,想必你也不會見我落入他們之手吧!”
黎雲默然,點着頭,“高頭人家,你一個孤身女子如果落入了他們的手中,真是不堪設想。”一想到今日韓驍在她眼前時的嚴厲模樣,黎雲忍不住望了一眼蘇沐,也不知若真落到那人手上,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如此吧,沐兒妹妹就暫時在我這兒住一段時間,反正我家中也並無他人,只有一個哥哥相依爲命,如果妹妹不嫌棄的話,就暫時在這裡幫我釀酒賣酒,等過陣子風聲一過,妹妹若想啓程再做打算,不知可否?”
蘇沐想了一下,黎雲的話不無道理,只是蘇沐卻不好意思道出事後真相,如此一來也好,讓黎雲誤以爲她是被韓府之人追捕的也好,如今也無謂與韓府多糾纏什麼。
與黎雲暢訴了幾句,夜已深沉,黎雲只好告辭,“想必今晚我大哥不會回來了,沐兒妹妹也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還要盛酒入集。”
蘇沐應了聲,與黎雲道了聲別。
人去後,影寥落,獨剩愁相若!
吹熄了燭火,蘇沐倍覺孤悽。摸出心口中暗藏着的那半枚玉佩,之前八年相伴,一心念想,如今舊時之物,只成悼念之覺,如何不讓人倍覺悽清。
不覺清淚一落,依窗而坐,竟然渾渾噩噩,一覺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