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閉室生煙,繚繞雲霧。在氤氳之氣中,高玧似乎要忘記了,自己尚自在人間。也不知怎麼的,房門被人重重的踹開,再雲一臉的餘怒,如同獅子一般,一聲咆哮,將那沉浸在迷濛之中的高玧驚醒。
隔着迷霧,高玧一見是再雲,也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隨手拽起身旁一張椅子,便朝再雲扔去,再雲眼疾手快,隨手拽着身邊那被拖來的太醫,迎上高玧扔來的那張椅子。也不知高玧哪來的力氣,或是怒氣陡增,椅子在迎上太醫的頭顱時,竟然四分爸裂。
驀然被砸得七葷八素的太醫,在再雲跨步往房間內走去的時候,已經痛並着暈的太醫還是慈心大發,一把抓住再雲的手臂,告誡着道:“你,你不要進去,現在整室的薰香,進不得的呀!”
再雲手一揮,“滾開!”轉身繼續朝前走去的時候,又一張椅子向着再雲的面門而至,這一次,再雲促不及防,椅子正好碎裂在他的額頭前,淡淡的淤痕立即顯現了出來。
“再雲,立刻滾出去,否則你就不用再跟着我了,咳咳……”高玧的聲音,從沒像這一刻般的憤怒。竟然叫再雲錯愕了許久,“哼……”冷冷一哼,再雲甩袖而去,太醫一臉莫名,在再雲走後,悄悄的退出,順便幫高玧將房門帶上。
高玧剎那間愣住了,再雲剛纔的憤怒,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滿是的薰香,他如何能進呀?
房門外,是太醫偶爾傳來的勸慰的話,似乎是對再雲說的,隔得太遠,也不清楚究竟在說着什麼。只知道盞茶過後,高玧已將房內的薰香熄滅,房戶全數打開,滿室的氤氳頓時變得清朗。
素衣凝香,翩然帶愁。
步伐是平時的緩慢,步至那再雲經常小憩的那棵樹下,只見太醫此時正苦口婆心的勸慰着再雲,似是要叫他莫要追究太多。高玧過來,止住了太醫的話,“老太醫,家僕無禮,多有得罪之處,高玧在此賠禮了!”出乎再雲的意料,高玧竟然當真雙手一拱,深深的朝那年邁的太醫作了一揖。
被無辜一砸的太醫,本就仁德,此刻見高玧這般真誠,自然也沒有多去記掛剛纔之時。只是令他放心不下的是樹上生着悶氣的再雲,“高公子,依老朽之見,還是將你的情況如實的告訴那個護衛,不然若是他日再如此莽撞,不小心沾染上屠牛草的薰香,那就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了。”
原本還在惱怒的再雲,在聽到太醫的這般話後,驀然從樹上跳下,驚了那太醫一下,也使得高玧眉間的刻痕更加的深了幾分。
“他剛纔說的到底是什麼?”再雲指着那太醫,“再雲知道,再雲無權過問主子之事,但是,最近您也太反常了。還有他說的性命攸關,究竟是什麼?再雲不會出賣主子,難道這點也不好交代麼?”
高玧如何不明白再雲的心思,只是將脣齒一開,卻不知如何說起,平常的從善如流,此時對上自己的護衛,卻不知如何說起。太醫沉吟在一旁,卻是開口,“高公子之病,已入膏肓,若不以毒相攻的話,恐怕此刻連牀都下不得……”
“你說什麼?”太醫的這一句話,再次激怒的再雲,一把拽起太醫的胸襟,怒氣再度迸發,“你敢下毒來醫治,我宰了你!”
“再雲!”高玧一聲冷喝,將再雲的怒火壓持了下去,“是我自己要求太醫如此的,何苦遷怒他人!”高玧親自動手,鬆開了再雲緊拽住的手,再次朝太醫賠了個禮,復又親自送太醫至門前,.“家僕多次無禮,高玧甚感歉意,還望太醫莫要計較於他,高於謝過了。”
又是深深一揖,今日,高玧連續兩次,爲了再雲朝人彎腰,單憑這一點,就令再雲不快,如何能使自己的主子如此低於人前!
高玧再次回到再雲的面前,兩人相對望了一眼,並無他言。
高玧轉身負手而立,望着一樹茵綠,不免傷懷。“再雲,以你我之間的交情來說,我並未將你當過下人看待。而且一貫以來,你的沉默是我最爲讚許的,何以今日,你會做出如此失態的事來?”
“他不該害你!”再雲擠出了這麼一句話,當中竟然難能的帶着哀傷的感覺,“要知道那是毒藥,他是醫生,應該做的是救人,而不是害人,讓你用毒治病,荒謬!”
高玧覺得可笑,再雲覺得可悲。
“再雲,你要知道,要是不這樣做的話,我恐怕撐不起來這個付軀體,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死去,永埋黃土中,這是你想見的嗎?”高玧輕笑着,說着自己一向以來所隱藏的事,“那日你問沐兒,其實莫怪沐兒那樣嫌棄啊,就連我自己,也是這樣的嫌棄我這付皮囊,上天太會作弄,我不得不認命!”
再雲別過頭,不讓高玧窺見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憤怒轉爲的悲傷,一口咽不下的哽咽,在喉嚨口,欲出難出。
“再過不久,沐兒就要和靳雲鋒成親了,到時候,你也不能再這個樣子!”高玧叮囑着,“我如何不要緊,你要替我見證沐兒的幸福,這樣,我就算死了,也不會有遺憾!”
“雲鋒明明知道!”再雲終於忍不住的樣子,瞠着瞳孔,將憤怒堪堪壓在瀕臨爆發的邊緣,“明明知道蘇沐姑娘是公子所鍾情的,他這樣做,有違人道,當知道,他和我都是聽命於你的,他搶了你喜歡的人,這成何體統?”
“他現在是樑霽,蘇沐一心苦苦尋找的樑霽。”高玧也忍不住一喝,鄭重的叮囑着再雲,“我要你永遠記住這一句話,靳雲鋒從這一刻起,是樑霽,不再是和你一樣跟隨於我的靳雲鋒,他有他的事要做,你半點也阻撓不得,……他,就是樑霽!”
再雲看着高玧的神情,無由的一股怒火,將原本的憤怒一併而起,爆發了出來,“他不是,誰說他是樑霽,你才……”
“再雲,”高玧也動怒了。“我的話你難道不聽了嗎?”這一聲用力,高玧又再度撫着胸口,重重的咳嗽了起來,這一咳,竟然就是停不下來了。
再雲驚了,卻驀然神情一緊,拔劍揮去,斬落樹幹所伸延出去的一枝。但只見人影一閃,從那樹幹上一道人影閃落在高玧的身前,一笑,道:“高先生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糟啊,也不知,是何人傑作呢?”
再雲一擰眉,從眼前柴武的這話聽出了嘲諷的意味,欲出手之時,高玧卻橫過他的面前,“柴將軍,不知此刻到來,是聖上有何重要的事麼?”
“不,今日柴武前來,純爲私事!”柴武一笑,眼神越發的瑩亮,用一種與以往不一樣的眼神,再次上下的將高玧打量了個遍。“卻不知故人相見,高先生何以這般躲閃,莫不是有他謀,還是另有其因?”
柴武的這話,使得高玧全身一肅,驀然間戒備了起來,“你這是何意?”
不想高玧的這話一出,柴武竟然大笑了起來,“一向將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高玧高先生,竟然也會因爲我柴武小小的一句話,而失色曾這樣麼?”與高玧對峙着,兩人都不曾再多說什麼,直到柴武那句冷漠的呼喚,久違到讓人幾乎已經忘記了的呼喚。
“你該不會真想隱瞞到死吧,……樑霽!”
“蒼”!
利劍出鞘的聲音,再雲的速度,就連柴武這個在皇宮中少有敵手的人都爲之的招架不住。連續幾劍揮灑,在再雲的手上凜凜生風,招招致命。
柴武即便不敵,卻也始終不含糊,兩人的對峙,竟然就在高玧的面前來回,劍影刀光,舞得落葉紛紛,心也蒼茫。
高玧的表情,從柴武的那一句‘樑霽’的呼喚開始,便將當年的記憶一併涌上,他以爲,此生若他不說,絕不會有人再這樣呼喚他,卻想不到,第一個這樣叫他的,竟然會是柴武,他的死敵。
當年,他還稚子,而他,也還隱忍的時候。同在棧道之上,誰不想,最後會揮戈相向的人,也是他。
“柴將軍,好眼力啊!”高玧冷冷的言道,言語之中再難有平時的淡然。也就在高玧,不,也就在樑霽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再雲已然將柴武手上的長刀挑落,‘嘭’的一聲悶響,長刀的尖銳刺入了身旁的老樹上。
柴武冷睨了一眼架在自己頸邊的那冰冷的長劍,不但沒有擔心的神色,反倒很是興奮的感覺,開懷大笑了起來。“樑霽啊樑霽,你以爲你能瞞得過任何人,卻始終瞞不過我,我也真是吃了一驚,你居然真的活在人世,居然連同性情,也轉變到沒有人想得到的模樣。”
樑霽沒有心思和他多囉嗦這些話,只是問了一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身份的?”
“從你醉酒的那一夜,指着我說的那些醉話開始,我就可以肯定,你絕對是樑霽,絕對不會錯的!”柴武肅了肅神色,“樑霽,這次回來,何不公開你的面目,要這般行事,有何企圖?”
樑霽一笑,帶着諷刺,“你怕我來殺你的主子?”
“不錯!”柴武回答的乾脆,言語間頓涌一股只屬於男子漢的豪情,生死不畏。“你若真想回來報當年的仇的話,我柴武不怕你,但是,你的所作所爲,卻似乎不像是朝着我來,那麼,就只有當年和我一起聯手的皇上了。”柴武眼一眯,一股堅決的容色,不容人忽視,“你若敢對皇上出手,我柴武會不惜生死,再一次將你打入萬丈深淵。”
“你覺得那個窩囊皇帝有必要讓我這麼勞師動衆的嗎?”樑霽淡淡的一句話,頓時讓柴武啞口無言。樑霽還有一個疑惑,“有一點我很好奇,當年蘇沐寫給我的信箋,我不明白爲何今日在殿上你們的人也會知道,但是,從你現在的態度看來,你當年也是在我身後,看到了那信箋吧!”
柴武默認,但是卻表明了此刻來的態度,“我不怕你對付我,但是,我不想你對付皇上,他並非你口中那樣的無用,相反,他會是一個明君!”
柴武的話,激起了樑霽的一絲興趣,示意再雲放開他,“這麼說,你倒是想來這裡,替你的主子拉攏我了?”
“可以這麼說!”
柴武的回答,讓高玧覺得不可思議。“平生僅有,柴武如若你我不是曾有過過節,我樑霽是很佩服你的!”他轉身,不答應,也不拒絕柴武剛纔的話,只是言道:“你倒說說,你憑什麼拉攏我?還有,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蕭煜翎想必也知道,既然知道的話,他會放心讓箢明的兒子在他身邊綢繆麼?”
柴武看着樑霽的眼神,依舊是堅定着的,無可動搖。“聖上不知道你的身份。而我既然敢來,我的手上就自然有一定的籌碼。”柴武望了一眼再雲,似乎覺得再雲在場,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講。
“你可以放心講,再雲是絕對忠心不二的!”樑霽釋去了柴武的疑心。
“當年,並非我柴武真的背叛你。”柴武仔細的觀察着樑霽的神色,似乎想從那深不見底的神情中,抓到某些破綻。“我想,這一點,可以當成我們合作的籌碼,唯一的代價,請你不要傷害皇上,可以麼?”
這次,換成樑霽捕捉着柴武的神色了,“如果,我說我知道這一切的始末,並且一開始,我就知道應該怎麼做了,你覺得單憑你現在的舉動,能撼動我的決定麼?”
“我也知道,當年那蜀中求藥的事,美其名是爲蕭煜翎的裝病做掩飾,但是,真正我母親想除掉的,不是蕭煜翎,而是出這讓你我兩人都起疑的計謀,相互殘殺,無論損失哪一方,對她都是有益而無一害的!”
柴武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時的樑霽,已經褪去了當年的童真和幼稚,神思之間,謀略也已經是爐火純青,這教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開口。或許,他想抓住樑霽的破綻,相反,自己的破綻卻一開始的暴露在他的眼底下,纔會如同這一刻一樣的,任他左右。
“我只想陛下安全!”柴武無奈的說出這一句,“別無他求!”
“我只想好好的玩一玩!”樑霽玩味似的,朝着柴武笑,“但是,要你我合作,也並無可能,我們都有共同的對手,那羣朝臣和箢明!”
柴武驀然一喜,“你肯定幫我?”
樑霽瞥了他一眼,糾正道:“我並不是幫你,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而且,我現在不想對付蕭煜翎,我安插人在箢明身邊假扮我,這對於你們來說,也是百利無一害的事,希望你們不要多加阻撓,這對誰都沒好處。”
一說到假的樑霽,柴武突然想起了什麼,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了起來,“既然你是樑霽,那麼,我還想求你另外一件事,憑你的能力,你應該能辦得到。”
柴武的話,讓樑霽無由的想笑。“你未必也太高看我樑霽了。”樑霽看着柴武,沒有半點合作的感覺,依舊的尖峰相對,“你若想叫我幫你救任何人,那麼,大可免了,我樑霽不是那麼好心腸之人。”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柴武驚呼。
樑霽輕笑一聲,顯得無奈,“能讓蕭煜翎相信且安插在箢明身邊的,肯定是非常信得過的人,而且能讓蕭煜翎選來頂替我樑霽的人,肯定是不同尋常的人,你說,他現在落到了箢明的手裡,蕭煜翎能不緊張嗎,蕭煜翎一緊張,你能不跟着緊張嗎?”
柴武再度默然,看着樑霽的眼神,再次的呈現出驚訝的感覺。這麼多年不見,如果他不是真的在自己面前承認自己就是當年的樑霽,或許他都會恍惚,這個人難道就是當年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嗎?
“他是軒胤之子!”柴武小聲的道,“能讓陛下垂青的,只有軒門之後了。”柴武看着樑霽驀然一僵的身影,“我知道,你的父親也是軒胤的門生,當年在軒門慘案之下,你的父親也在箢明的手中成爲一縷孤魂,你的父親若是在世,不會眼睜睜的看着軒胤先生唯一的血脈就這樣斷送的。”
樑霽這一刻,真正的吃驚了。“你們居然保得住軒胤一脈?”他突然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
還記得當初父親在世之時,最爲敬佩之人,也是軒胤老先生,他的名字,當初也還是軒胤所賜。父親的風骨,父親的影響,都在他的人生中埋下了深不可撼的根基。而這一切的源由,全數來自於那個名滿天下的人。
而今日在鳳棲宮內,看到那個談笑風生,侃侃而談的年輕人,白衣皓齒,明眸俊朗,就是那個影響了父親,影響了自己的人的血脈,當年慘案覆巢之下,唯一倖存的完卵?
“蕭煜翎呢?他有何打算?”樑霽沉默了許久,終於問出了這一句。
而這一句話的問出,也徹底讓柴武放下了心,他會問證明他會關心,他會關心就證明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皇上打算趁今夜劫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