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汴梁京中的形式,似乎在悄悄的起着什麼變化,但是卻又有一種讓人壓抑的沉悶之覺,如同深井上的覆頂寒冰,一派寧靜無痕,底下卻是暗流涌動,波瀾叢生。
今日的早朝,蕭煜翎原以爲會是與昨日一般,或許箢明當真是多年戀棧帷幄,也是多有疲憊。只是事實證明蕭煜翎的想法過於天真。於箢明這樣精於計算的女人來講,絕不可能在此時將大任還於蕭煜翎手中。
一番早奏,依舊是隔簾,蕭煜翎這個傀儡般的皇帝,依舊是隻能借取箢明的意思。而箢明也當殿宣佈了一個令人錯愕不及的消息。
“於前日宴罷,本宮驚覺西疆阿蠻公主才德兼備,且又伶俐乖巧,如是兩國之間能有通婚之好,結成秦晉,兩國相輔相成,少去多少干戈之事,豈不是天下百姓之福。”
話出點滴,雖多少有點試探羣臣,以及試探皇帝之嫌,但從箢明口中那不容人反抗的意味羣臣便也聽得出,此事恐怕又得這個女人全權拿捏,不得異議。
“但不知姑母,欲將這西疆公主許配於哪未藩王,纔是合適?”蕭煜翎小心翼翼的問着,卻不知爲何,在箢明剛纔說那話的時候,他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深恐此事大有端倪在內。
蕭煜翎作此一問,箢明先是搖頭一笑,“你看看你,身爲一國之君,後位尚且如此虛空,這堂下朝臣誰不暗自議論,天下百姓誰不莫名,這人生之事,姑母豈能放之不管!”蕭煜翎心中一冷,欲說什麼,卻被箢明將話截了去。
“再說本宮覺得,這個西疆公主也是個可人的女孩,膽大心細不說,且又花容月貌,貴爲萬金公主,配我翎兒,那是再好不過的了。衆卿能有異議嗎?”
蕭煜翎陰沉着臉,這突如其來的一轍,確實有點令他手忙腳亂,昨夜的一宴,便將前時她與那阿蠻公主的前嫌給冰釋了麼?如此說來,那阿蠻公主與那西疆皇子,卻也不是個容人小覷的角色。
“微臣反對!”寂靜的朝野,韓慎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震驚了龍庭之上的蕭煜翎,也震驚了羣臣。一向這個權臣,與箢明是以河水不犯井水的態度,如今卻公然挑明,難道會有什麼行動不成?
正當全臣皆都心懷疑竇的時候,蕭煜翎如同深海汪洋中抓到的救命稻草一樣,“韓卿家,且自說說,何以反對?”
“難道聖上之意,會是贊成嗎?”韓慎不冷不熱的回了蕭煜翎這一句,不僅讓蕭煜翎啞口無言,一瞬間更是將他逼到了角落,若是順了箢明的意思,無疑與韓慎做對,更也拂逆了自己的意思,將娶一個自己不愛女子爲後。但若是反對,箢明這一關就更不好過了。
一時之間,蕭煜翎的語塞,使得這個朝堂上的形勢轉變,換成了另外一種尷尬的局面。韓慎一語驚四座,餘人皆面面相覷,連同天子也不敢輕易出聲,只有那簾幕後面的箢明,一直的沉默無聲,讓人不明所以。
“恐怕韓卿是分不清楚目前形式吧!”箢明有些惱怒,卻依舊按捺,“西疆國情,正在日趨變化,西疆國主,也怕是控制不住藩內的蠢蠢欲動。如今他們肯送公主和親,正是一種休養生息,絕罷干戈的大好時機,難道韓卿真忍見日後兩國兵刃相加,纔來後悔當初麼?”
“臣不覺得西疆分裂,於我大梁沒有好處。”韓慎的話,卻是老練深沉,也帶着幾分自傲的氣息。“臣手下的精兵,個個驍勇,當年隨先皇打仗之時,可曾敗過,百敵將軍,不會是浪得虛名的。”
“先皇仙逝多年,則你手下精兵,也已殆戰數十載,若今日再大動干戈,韓卿當能保還有昔日雄風?”箢明打壓的意味明顯,卻是將韓慎一張自信的老臉羞得通紅。“如若公主心中有惑的話,老臣可立即帶兵,將那西疆踏平了,也省得引狼入室,多有憂慮。”
箢明冷冷的一哼,暗沉思道:“這個老狐狸,寧可大動干戈,也不讓本宮賣西疆這一個人情,好毒好辣啊!”面上卻是依舊沉穩,“如今西疆尚未有任何異動,愛卿就先且請戰,若被他人聞去,豈不笑我大梁毛躁,再說師出無名,這在天下人眼中,又將置我大梁於何地?”
韓慎被箢明的一番話,明顯制住了肘,一時只恨自己一時氣結語快,隨即斂了斂神色,“立後之事,乃天下大事,決計不能這般草率,而且,公主事先詢問過聖上的意思嗎?”他將眼色瞟向蕭煜翎,從剛纔他的反應看來,此事他大可肯定,蕭煜翎是先未知曉的。
話題又被巧妙的移到了蕭煜翎的身上,蕭煜翎暗暗吃驚,“莫不是韓慎真要讓朕在這大殿之上與大姑姑決裂?如此的話,他可援手?”
他按捺不定,更確切的說,他拿捏不準韓慎的意思,看韓慎的態度,不像是站在他那邊的。但是卻又爲何屢屢要將難題撒潑到他的身上,這點着實讓蕭煜翎不好下定論。
但是,如果此刻再妥協於箢明的權威之下,不僅朝中有人會寒心,更也會放棄了這次與韓慎契合的機會。如此兩難之事,如何兩可?倒是真真難煞了蕭煜翎了。
掃視了一眼羣臣,蕭煜翎決定賭一把,“衆卿覺得,與西疆聯姻,讓出後位這一事,可行否呢?”
朝臣中不少人一愣,天子的這一招禍水東移,卻是使得妙,不僅將自己的處境巧妙的在箢明和韓慎之間挪開,而他無論有什麼舉動,皆都模棱,不謂不妙之策。
朝臣中,卻有不少人搖首,隨之議論之聲越見鼎沸,幾乎臣下所說的每句話,都能傳達入耳。
從朝臣的態度中,蕭煜翎還是看到不少人堅決反對的神色。如此一來,蕭煜翎更是暗自咬牙,非賭這一把不可了,就賭韓慎會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他大膽站了起來,君臨天下之風,赫赫凜然。“朕之主意,後座之位不可兒戲,終究要有母儀天下之德之能,然西疆阿蠻公主到底蠻夷,若立爲後,天下大有不服。而大梁也並非真是潰爛之軍,依朕之見,此事容後再議。”
蕭煜翎的聲作罷,卻聽得那垂簾之後,重重的一聲手拍扶椅的聲音,不可抑制的憤怒。蕭煜翎回首望着那聲音的來源處,箢明!
兩兩相對,堂下羣臣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有在上面的兩人心知肚明。
此刻兩人的眼神之中迸射出來的,是一種劍拔弩張的氣勢,而這種氣勢,卻在不動聲色之下,漸漸演變爲肅殺的衝動。
“終究翅膀還是硬了嗎?”箢明暗暗思量着。一雙纖長的手,幾乎欲將那扶椅給按出痕跡,“呵呵,呵呵,呵呵呵……”一連串陰險的笑,從箢明口中溢出,“煜翎,你今日可是病了呀?”冷冷的詢問,這次是連堂下羣臣,也聽出了箇中的滋味,是一種質問與挑釁的話語,如同一句不適,便會立刻血濺當場的氛圍。
“煜翎豈會有病,姑姑這些年執掌朝政,確實也累了,煜翎是時候與姑姑分擔些憂愁了!”蕭煜翎一字一句說出口,雖是聲音不大,卻致令在場百官,都聽得分明。
頓時,箢明未及反應過來之時,卻聽得朝廷下一片譁然。衆臣中紛紛有人下跪,不停的山呼萬歲。
一有人帶動,紛紛有人效仿,頓時羣情激涌,山呼聲也越甚。只有個別人,峙立朝堂之上,冷眼看着事態的發展。
蕭煜翎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反抗,羣臣的反應會如此之大。想來自己這些年所爲,着實是對不起這班忠臣,纔有如今這般強烈的畫面呈現在自己的眼前。
一時,蕭煜翎心中百味參雜,有了官員的呼聲支持,蕭煜翎更是放大了膽子,“姑姑,羣臣激動,姑姑何不順應臣心民意,頤養個天年,煜翎定當奉之甘貽。”
“呵呵,呵呵,呵呵呵……”又是一連串陰冷的笑,“一個個都怎麼了,都學這個無能的皇帝發病了不成?”最後一句話,箢明是怒吼了出來,她指着那羣臣子,“活膩了,本宮可以給你們個痛快。”最後,聲音降爲冰冷,使人不寒而慄。
也在這一句話說出之後,皇城內禁軍統領,帶着精銳之師蜂擁入朝,瞬間壓制住了這一激動的場面。“京城十八營將領,個個都是本宮心腹,本宮一聲令下,整個朝堂,還是可以再一次上演當年軒門的慘烈,誰想試試的,大可放膽上來,本宮奉陪到底。”
一句話,威嚴滿布,雷霆萬鈞。
將這剎那升起的羣臣激情,瞬間打入萬丈深淵,沉回地獄。當年軒門慘烈之事,朝廷之中無人不駭其悲壯。如今箢明的這一番話,絕非恫嚇之詞,嚇嚇而已。以她的個性,再上演一次慘絕人寰,無數人頭飛濺軒轅大殿,也不是不可能。
到頭來,這情景,還是這樣,蕭煜翎看着殿上站立着無言的韓慎,一臉的冷漠,不禁瞬間寒了心。
“我還是輸了!”他望着箢明,苦笑着,心中說不出的悽愴:這麼多年按捺與隱忍,還是擺脫不了這樣的局面!“姑姑,真可惜了你這女兒之身,雷厲手段,煜翎當真見識了。”
箢明勾脣一笑,出了那垂簾,站立在那幾乎頹廢的蕭煜翎面前,“你真是太令姑姑失望了,白養了你這麼多年!”她玉指輕顫,明顯的憤怒不可抑制,“你當真以爲下面那羣人能給你當靠山,坐穩這個江山皇位嗎?”
蕭煜翎無言。
“那可不一定!”又是如同之前一樣的老練與沉穩,依舊是那不動如山的韓慎說出來。一句話跳動,殿中將領的槍頭紛紛指向韓慎。
萬夫如何,不過一勇。韓慎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子,也絕非蕭煜翎這等身在深宮中的皇帝所能比擬的氣魄,面不改色,依舊談笑風生。“即便皇上是個未經事實的小兒,能由公主掌控,但是公主難道不覺得您所掌握的權利之大,鋒芒之甚,已經蓋過了整個朝堂嗎?這讓我這個隨着先皇打下這個江山的老臣,無由的,痛心啊!”
“陛下不是個好皇帝,但也輪不到你這個女人來使令我這一班朝臣,一朝天子,終究也該換代,何況公主,你說是也不?”
他說得極爲煽情,但卻絲毫沒有將蕭煜翎這個皇帝放在眼中。如果,如果進一步挑明,那會不會是一場他與箢明的鬥爭。
在這一刻,蕭煜翎感覺到了明顯的孤立。這一次,無論是箢明贏還是韓慎贏,他蕭煜翎都終究還是同樣的下場,不同的是一個會死得更慘,一個是繼續當個傀儡皇帝。
原來,原來韓慎剛纔表現出來的,是在誘惑蕭煜翎。蕭煜翎在賭,賭韓慎會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對抗箢明,而韓慎無償也是在賭,賭蕭煜翎會不會因爲自己那一點小小的障眼之法,而與箢明翻臉。
事實證明,他輸了,輸給了韓慎。
他韓慎只不過是稍微往前站了一步,他便急不可耐的跳了出來,只能說自己活該,再無其他。耳邊的聲音,除了刀劍所迸發出的利嘯聲響,便是韓慎那無謂的話語。
“自大梁開國以來,一向未有過女權把政的先例,而你不但破這先例,也將這權利實行的很徹底呀。”韓慎說這話,聽起來想讚許,但卻掩藏着不爲人知的肅殺氣味。任誰,都能聞出這當中不不對勁。
“這朝中的衆臣,並非是你箢明的待俎魚肉,你玩弄皇帝也罷,玩弄權術也罷,但是這麼沒有節制,終究會玩火自焚的。韓慎終究謹記聖祖之訓,不能再容忍你這妖孽,肆虐朝堂!”韓慎之言,令在場不少人唏噓。則再見他,卻是英氣勃勃,神情豪邁,英風颯爽,眉目間不怒自威,神威凜凜,幾欲將那朝堂之上的女子拉下地獄而後快,當年英雄之色,滄海橫流之威,在這一刻盡顯無虞。
“韓慎,別以爲你是開國功臣,本宮便奈你不何!”說罷,無數把利劍朝着韓慎逼近了數步,寒光閃爍,已經嚇暈了朝廷中不少沒見過這等場面的文官。
“你真以爲你能奈得我何?”說罷,大喝一聲,如同雄獅怒吼。然而回應他的,是宮殿之外,兵刃交擊的聲音,徹底的掀起了這兩人對峙的場面。
高堂之上的蕭煜翎,簡直成了一件擺設,一件權勢鬥爭中的擺設。而這裡,很快的便會演變成了廝殺的戰場,而這場戰爭,則是由他那任性一賭所挑起。
“呵呵,呵呵,呵呵呵……”這次,陰惻惻的聲音,是韓慎笑起。“我韓慎的赤焰軍,也並非浪得虛名,此刻公主若是有意一戰,只須韓某一聲令下,那時公主大可看看我韓慎之兵,是否真的不如當年了。”
箢明的臉色,一變再變,最後定格在韓慎的臉上,“你當真想在今日和本宮一決高下麼?”
“你以爲呢,公主殿下!”韓慎卻是將那話回了回去。“你當真想在今日與下官一決高下嗎?”雖然話是一樣,但是韓慎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卻是一付期待風雨加之的樣子,不似箢明步步爲營,隱忍再忍。
“你當真以爲你必勝?”箢明再次咬牙切齒的問了出來,瞥了一眼自己的兵力,“你的赤焰軍當真發動,你有把握贏得了我的那十八營之軍?”
箢明這句話,雖然有明顯的氣餒之嫌,但卻也着實問到了韓慎的軟肋上。確實,兩方若真的在此時開動,以他韓驍的估計,絕不可能佔到多大的甜頭,但是此時,若要他撤兵,卻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箢明,枉你一世英明,居然也會做這種玉石俱焚之事出來!”韓慎不屑的鄙夷,盡顯出來。
“韓慎,你就不怕本宮當真拼個魚死網破,也不教你得利半分嗎?”箢明絲毫不肯退讓,將話放到最底。
如此,兩人皆都僵在當場,誰也沒有真正的發號施令,但是卻誰也不肯退讓半分。朝堂中的形式,此刻如同一個膨脹的氣球,等着這壓抑降到了極點的時候,自動爆發。或者,誰能夠在此刻適時的站出來,伸手打破這個氣球,好然那個一切爆發。
如此形式,箢明又豈會不明白,又怎想在此時與韓慎正面敵對!說到底,她與韓慎所顧慮的,卻在此時是如此的相同。儘管看着雙方都是如此的不耐煩,但終究不是必勝之舉,誰都有另外一番權衡。
只是當着這全朝的官員面前,誰都不想兩敗俱傷,也誰都卸不下這個臉。
一股前所未有的壓迫感,襲上每個人的心頭。最甚的,莫過於蕭煜翎了。他觀望着這朝堂上的一舉一動,他想抽身,那是不可能的了。而他也明白箢明和韓慎兩人的遲疑,這場火,怕是燃燒不起,暫時也澆不滅了。
誰,能打破這樣的僵局呢?
按劍披風天仰望,猿啼馬嘯雨橫江。
朝廷上又陷入一片死寂的狀態,不知道是誰,卻是大笑了幾聲,似乎很是輕狂,讓在場對峙的人,驟然一陣尷尬。
“如此好玩的場面,怎麼不提前通知本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