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大婚之時,一旦詔告天下,紛紛有人質疑:如何立後這等大事,偏偏卻在一夜之間敲定。而後位人選,歷來在皇家典裡例當中,都是從朝廷三品官員以上,誰家尚又及笄之女,又待閣閨中,便將女子時辰八字送進宮中,再一一選撥,最後才敲定皇后人選。
如今這一切繁務,在這一道聖諭詔告天下了之後,便紛紛議聲不斷。
這一日,皇宮之中盡是剪綵鋪張之事,樑霽卻突然在皇帝下朝之時造訪,名爲送禮,實則在見到蕭煜翎的同時,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他這一次來,是想將軒錦愈的情況遞交給他。
蕭煜翎遣去了隨身宮人,與樑霽一併坐下。樑霽在環顧了四下的時候,不經意的一笑,“聖上怎會完婚得如此急促呢?再者以高某的眼光看來,聖上並不滿意這門親事,何不搪推過去!”
蕭煜翎沉悶的鬱氣,在這一刻纔有得稍微一吐的時候,“朕何嘗不想像先生所說的那樣,只是以先生之才智,應該知道這個中原因。”
樑霽頷首,表情默然,“其實皇上大可放心,家父生前也是軒胤老先生門下的弟子,高玧無論如何,也會保全軒公子的,陛下又何必作此犧牲呢!”
蕭煜翎苦澀的搖了搖頭,“這些年,姑姑的勢力已經遍及半個朝堂,而另外半個,則在承明王叔和韓慎兩人的掌控之中,現在承明王雖然就法,但是卻落在了韓慎的手上,於朕而言,將軒錦愈藏於何處都不是個安然的地方,那麼,既然是這樣,何不向姑姑討個人情,她遂了心意,而朕又能不提心吊膽的,天天估計軒錦愈的安慰,這樣會讓朕目不暇給的。”
樑霽明白蕭煜翎的想法,將目前的形式點明,“箢明目前懼怕的不是軒門的舊案被翻,而是怕邊關一旦失事,那麼朝廷的制衡就會被打破。到時候必定遠在邊關的韓竣有着生殺的大權,那個時候,無論怎麼樣,他或許會聽從個韓慎的話,先調兵回京,等將箢明治下之後,再一力對外,這也不失爲一種力量和手段,更重要的是出兵的時機。”
蕭煜翎贊同高玧之話,但是心中此刻卻不想因爲自己的大婚,而如了箢明之意。樑霽在一旁,洞察了一切。笑了,他對蕭煜翎道:“皇上,或許,你也不是坐以待斃之人,皇后你建議照納,權當如您所說,是換以軒錦愈安全的一個砝碼,但是你也可以讓這場戰爭挑起來。”
“怎麼挑?”蕭煜翎的情緒,頓然如同個古井死波,被投下一顆石子一般,濺起了不小的波瀾。
“若是大皇子死在汴京,你說西疆會如何抉擇?”高玧輕輕的提點。
“你的意思是?……”蕭煜翎突然因爲樑霽的這一句話,臉色變得蒼白了起來,“公主在這邊,又是大梁之皇后,難道會善罷甘休麼?”
“不善罷甘休又如何?”樑霽卻是將蕭煜翎的話反問了回去。“她既然嫁在樑室之中,便是樑婦,自己的兄長不明不白的死去,身爲大梁國君,表面上的追責,肯定是得最賣力的,但是在此同時,邊關烽火又急,他們打着爲大皇子復仇的旗號而來,你猜公主是會背棄自己的夫家回到西疆呢,還是留在夫君的身邊,等待戰事結果呢?”
蕭煜翎突然啞住了,他看着樑霽,對這個斯文得幾乎讓風一吹就能倒下的病君子,所提的建議,卻是讓人如此膽顫心驚。
樑霽看出了蕭煜翎的神色不定,又補了一句,“即便公主肯捨棄夫家回到西疆,憑她一個已然嫁過大梁國君的身份,你覺得西疆人會再信任她嗎,她又會笨的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嗎?”
蕭煜翎嚥了一口氣,擡首望着樑霽,問了一句,“依先生之見,什麼時候動手最合適?”這一句話問出來,也就代表了,他接受並且默許樑霽的這個建議了。
“大婚之夜!”樑霽沒有絲毫的含糊,“只有趁着皇上和西疆公主的大婚之夜,全城戒備最寬鬆的時候,誰都不會想到,有人會在那個時候向西疆皇子動手,而皇上就更是不會讓人懷疑到!”
這是最兩全的做法。
“細節如何?”
“色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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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滾滾,暗布京城。
就連箢明這一邊,也不得安寧。在連日趕工修築鳳棲宮的時候,箢明竟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搬到了佛堂靜養。
而靳雲鋒自從與箢明回覆了‘母子’的身份之後,便依循着人道,每日向箢明請安。
“最近韓慎那邊,如何動靜?”箢明跪在佛前,虔誠的禱告着,蘇沐在一邊泡着清茶,遞給靳雲鋒,兩人目光相接的一刻,卻又同時迴避了過去,舉止神情之間,半點沒有即將新婚夫妻的感覺。
靳雲鋒接過蘇沐的清茶,卻不飲下,只是回箢明的話,“那夜劫牢的人中,是韓慎的人馬?”靳雲鋒沒有將再雲以及和再雲聯手的那人給道了出來,也正好應了再雲給的那個餿主意,將所有的過錯全部推給劫牢之人。
誰都沒有看到箢明的眼光暗了一下,復又回覆了平時的冷靜,起身坐到蘇沐的身邊,淺啜了一口清茶,“也罷,既然劫了就教他劫去,想必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她看了蘇沐一眼,“倒是你們小兩口,新婚在即,怎麼見了面如此生疏,莫不是我這個做母親在你們面前,羞澀不好意思麼?”
這話一說,蘇沐和靳雲鋒兩人都垂下了頭。箢明也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將話題轉到他們新婚的佈置上,“我也將你們大婚的日子選在和皇帝大婚的同一天,到時候宮裡一併熱鬧了起來!霽兒呀,你也該儘早建功立業,好有自己的官爵,免得教沐兒跟着你受苦纔是!”
“孩兒謹遵母親教誨!”
與箢明多聊了一會,靳雲鋒按照平時的慣例起身,“軍中一向嚴謹,孩兒也不可在宮中多留,就先告辭了!”他望了蘇沐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在箢明應允了之後,便轉身離去。
“唉,這麼多年沒見,居然連我這個母親也生疏了,沐兒,你說好笑不?”箢明若有所思的問了這麼一句,看着蘇沐,一雙眼中有讓人琢磨不透的神采溢出。
蘇沐只是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該怎麼作答,“人或多或少會改變的吧,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也是停留在和樑哥哥相遇的時候,這麼多年再次遇到後,我也沒想到他的性情會變得如此。”
箢明淡淡的笑了一下,起身拉着蘇沐到內閣的妝臺前,爲蘇沐簪起一朵花,“沐兒,你是蘇巖的女兒,我自然也將你當成自己的女兒,要是日後姨娘做出了什麼讓你傷心的事,你會怪姨娘嗎?”
“姨娘在說什麼呢?”蘇沐一時聽不動箢明的話。“進宮以來,姨娘都是在保護着沐兒,又怎麼會傷害沐兒呢?”
箢明一笑,似乎很是滿意蘇沐的清純,“是呀,姨娘怎麼會傷害沐兒呢。”她靜靜的幫蘇沐繼續簪花,但是心裡卻不斷的在翻涌着,“那麼到時候,你也就不要怪姨娘了,樑霽是姨娘的一塊心病,姨娘不會讓這病纏繞得太久的。”
與箢明交談了一會,蘇沐便起身要往廚房,做一兩樣糕點過來,在花園處,卻被人一拉,蘇沐一驚之下想大喊出聲,卻發現是那靳雲鋒。
“靳,……樑哥哥,你不是回去了嗎?”
靳雲鋒朝周圍望了一下,確定無人,才放開了蘇沐,“我,我只是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呢?”蘇沐問。自從進宮以來,她確實是沒有真正的和他正面聊過一次,包括這次箢明下主意讓他們兩個成親,兩人也一直保持着相應的距離,話無多說一句。
“我……”靳雲鋒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看着蘇沐的清顏,瞬間臉上稍紅了起來。他知道樑霽的意思,也是要他和蘇沐成婚,但是說一句心底話,他不是不鍾情於這個清靈的女子,之前是因爲樑霽的原因,但是現在有了樑霽的話,他纔敢真正的面對自己心中對蘇沐的感覺。
但是在靳雲鋒看來,他更願意承認這不是一場在樑霽的掌控中的陰謀,或許他更想蘇沐會真心的喊他一聲:相公!
“我想問一下,你是真的想和我成親嗎?”靳雲鋒醞釀了許久,終於將這話問出。“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下,你到底對我是什麼感覺,不是停留在以前的樑霽的感覺,而是我們在京城相遇過後,你是怎麼看我的!”
蘇沐想不到靳雲鋒會突然這樣問,“樑哥哥,我……”
靳雲鋒看着蘇沐的怔忡,笑了一下,“如果你並不想與我成親,我不會勉強你的,只要你開心就好!”
“樑哥哥!”蘇沐突然將靳雲鋒抱住,忍不住在他懷中啜泣了起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說,其實我也好亂,我只知道,我不想放開這段感情,你問過我,女子示足於人前,代表的什麼?”
“那時沐兒愚昧,並不知道你話中的意思,但是現在,但是現在我懂了,……”蘇沐眼中霧水,動情時刻,卻讓靳雲鋒忍不住想退縮。“現在沐兒明白了,只有妻子,才能將裸足示於夫君之前,沐兒明白了。”
靳雲鋒苦笑了一聲,忍不住心中惆悵,“現在明白了,是呀!”他吸了一口氣,將自己與蘇沐再度保持開距離,卻是輕輕的伸出手,爲她擦拭着淚水,“我也是愛着你的,或許我不如你兒時那般海誓山盟,但是我也想好好的照顧你一輩子!”
蘇沐看着靳雲鋒,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垂着首,繼續用手擦拭着自己臉上的淚水。“我不會負你的!”
靳雲鋒一怔,因爲蘇沐的這一句話,心中猛然一軟。
“樑哥哥!”
突然,靳雲鋒又是無聲苦笑,“沐兒,好好的,別哭,哭是對月亮的褻瀆!”他一隻手撫上蘇沐的臉頰,無限愛撫。“你是個好女子,我何德何能,能與你廝守終身!”他這次,卻是主動,將蘇沐攬在懷中。
心中,卻是下了一個無比堅定的決定:哪怕是,一輩子假裝你心目中的樑哥哥!
而靳雲鋒在別過了蘇沐之後,也並無回到熾焰軍中去,卻是來到了良駒的那所小院中。當靳雲鋒到那的時候,樑霽還在蕭煜翎那邊,只有再雲被樑霽留下看守。
而再雲在前些日子劫獄的途中,因爲靳雲鋒的阻擋,便一直記恨在心。在再雲的心中看來,只要是阻礙到他執行樑霽的話的人,無論他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者別的什麼冠冕堂皇的藉口,那都是對自己主子不忠的行爲。
對於再雲這樣的脾氣,靳雲鋒自是再清楚不過了,唯一的應對方法就是置之不理。
而靳雲鋒一直在那與再雲兩個人,半句話也沒有,一直等到接近晌午十分,樑霽方纔回來。在看到靳雲鋒的時候,樑霽沒有感到意外,只是與箢明問了同樣的一句話,“韓慎那邊怎麼樣了?”
“一直老樣子,……”靳雲鋒停了一下,“公子,我……”
樑霽看出了靳雲鋒話中的遲疑,心中微微一個盤算,似乎也明白了靳雲鋒想說什麼,只是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一切既然是我安排的,那麼你也就不要怪我了,我看得出你對沐兒也是不錯,將沐兒託付給你,我還是放心的!”
靳雲鋒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是樑霽卻已經將話說到這裡了,自己還能再多說什麼呢?
樑霽最後只是叮囑了再雲和靳雲鋒兩人,“不要因爲某些衝突而怪責對方,我現在最相信的就是你們兩個,你們若不團結,那麼只會讓我更爲難而已。”
再雲看在樑霽的面子上,不得不遵從樑霽的意思,當場和靳雲鋒說了一句,卻是含糊不清。只是再雲能退讓到這樣的地步,誰也不會刻意去強求他此刻客客氣氣的。
最後,樑霽卻是刻意叮囑了靳雲鋒,“小心箢明!”
靳雲鋒走後,清冷的小院,今日似乎客似雲來。而來的這個人,卻是樑霽怎麼也想不到的。
“高玧,我要成親了!”這是蘇沐在見到樑霽後的第一句話,她看到再雲的臉色不善,也沒有與他打招呼,只是繼續說,“我找到了我的樑哥哥,我特地來感謝你,一路從蜀中到汴京的照顧。”
樑霽再次看着蘇沐的容顏,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那夜醉酒之時,蘇沐的話卻猶言在耳,而這也是再雲一直記恨蘇沐的原因。
“這是好事,我會祝福你的!”樑霽只是淡淡的說,並無從表情上流露出半點其他的意思。
“你的身體,好些了麼?”
“嗯!”
“能陪我出宮走走麼?”
樑霽沉吟了一下,應了一句,“嗯!”
大街之上,依舊如同往日般熱鬧非凡。旋轉流風飛花捲,落入凡塵化成塵。
大街上此刻的情景,正是如此,淡綠的身影,黛眉輕描,卻最是一雙明眸惹人心旌搖盪。以至於身旁那白衣寒士,時刻不敢與她雙目相對。
“當日進京之是,你,我,韓驍三人,高頭並轡,駿馬嘶昂,沒想到才短短數月光景,便有了這麼大的轉變!”蘇沐邊走邊感慨,“今日與你出來,主要是想感謝你,陪我從蜀中一路走來,我會銘記於心的!”
樑霽似乎並不怎麼喜歡這樣的長街,幾番兜轉,卻與蘇沐兜轉至城外一處清溪旁。此處靜怡,卻真是合了樑霽的心思。這陣子在宮中,確實也過得比往常都要壓抑。
但是對於蘇沐感激的話,他卻如同沒有聽到的一般,只是在路旁一棵枯樹上,摘下了前不久因爲一場春雨而潤之又發芽開出的一朵小花。
彎身,伸手一摘,便向鼻息下,輕輕一嗅,憐香不已。
最是堪那惜花客,袖手香,輾轉流連,佳人鬢髮香!
樑霽輕輕的爲蘇沐將那朵花簪至雲鬢之間,輕笑了一聲,“此生簪花,共此馨香,即便是來生,也足矣!”
蘇沐一直沒有什麼反應,卻是一路隨着樑霽走,走近溪邊,不少叢藕依水而生,遠處採蓮女忙碌,不時驚起溪中鷗鷺,飛了滿天,舞了滿池。
“高玧,對不起!”蘇沐突然說出這麼一句,使得樑霽一下子錯愕,不明白她怎麼突然又這樣了。“其實今天樑哥哥找了我,問了我一句話,那時候,我也恍惚了。”
“我這到底是不是愚昧呢?但是我又制止不住,我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
樑霽看着蘇沐的樣子,心中一陣恍惚,竟然也有衝動,將這個一直在自己的掌控中如同棋子一樣的女子攬入懷中,告訴她真相。
只是理智讓他沒有這麼做,即便說了又如何,將來自己離去的時候,又會惹得她傷心,那時,誰又能在她身邊,替他安慰着她。
江鷗,再度鵬飛而起,繚亂眼前景象。
樑霽輕吟,“朝別天子去,天涯寄意多。但見如不見,比國毗故國……”他轉過頭,問:“沐兒,若又一日我終將離去,你能否再到我墳前,爲我再唱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