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宿聚,扯得正酣。過水鄉,一夜清明,蕭蕭至天瑩。
清晨時分,不若侯府般清寂,街道上卻早早的一派喧囂。不愧天華寶地,果真是熱鬧非凡。一路魚貫,蘇沐穿遊得甚是快意,早將今早韓驍命丫鬟叫她起牀梳洗時的不快拋諸腦後。歡快的身影,忽然駐足,惹得高玧和韓驍不禁愣在當地。
忽然雀躍,蘇沐將手上吃到一半的糖葫蘆塞給高玧,興奮的朝着前面擺臉譜的小販那跑去。怪異的臉譜,擋在雙目上,只剩兩個眼睛骨碌碌的轉動,五花八門遮在臉上,相襯得無比滑稽。
“怎麼樣,好看嗎?”蘇沐朝着走近身邊的兩人問道。
“確實好看!”韓驍佯裝得十分認真的打量着戴着臉譜的蘇沐,讚歎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原來蘇姑娘你戴上臉譜比不戴好看得這麼多呀!嘖嘖,……”
蘇沐始覺謬讚可口,眼角餘光在掃視到高玧抿嘴偷笑之時,先是一愣,再是一羞,繡鞋一跺地面,“好你個韓驍,竟敢戲弄於我!”作勢打去,卻叫韓驍利落一躲,撲了個空。蘇沐只得作罷,將臉譜還回小販手中。
小販一見蘇沐身邊公子皆都錦冠衣鮮,定是富貴人家,禁不住拉攏了一下生意,“姑娘,怎樣,這臉譜尚可?”
“不買了!”蘇沐被韓驍適才那番戲弄,自然對這臉譜沒了興趣。高玧將手中糖葫蘆遞至蘇沐跟前,笑如春風,將蘇沐的不悅一掃而光。
幾步蹣跚,熙攘街道熱鬧未曾稍減,只覺前方闊地柳樹頭下,熱鬧擁擠生一聲未落一聲又起,遐接不已。
蘇沐好奇,應聲就要前往,韓驍與高玧無言跟上。
只見熱鬧聲處,掌聲如雷鼓動,喝彩聲更是高彼一層。三人穿行至人羣之中,但只見一粗衣男子,約莫弱冠之年,蔽體粗衣卻始終難掩眉目清秀。
手上一把長劍,泛閃寒光,橫立在前,一動不動。卻見腰間又是一柄長劍,但不出鞘,安然於劍鞘之內。站在粗衣男子對面的,是一箇中年的肥胖男子,胖子頭上頂了十個高碗,橫眉冷對面前的執劍男子,鎮定的看着指向他的長劍末端。
犀刷健步,執劍的粗衣男子挽動劍花,凌空一躍,卻是拿劍當刀,朝着下方那胖子頭頂上高碗砍去,一劍利落,高碗橫空劈成兩半。
衆人驟緊呼吸,深怕這粗衣少年一個收力不當,將那胖子的腦門劈成兩半,有碗爲鑑。只見粗衣男子身法利落,未及高碗裂開着地而落,轉身左手又是抽出一劍,朝着高碗的口又一劍縱橫劈下,收勢,雙劍皆回鞘中,安然落地!
“好身手!”韓驍乃武門世家,見此身手,不禁讚歎而出。
粗衣少年落地一刻,高碗落地,每一個碗口的裂縫一致,無一差錯,不禁讓圍觀着讚歎這小哥技藝精湛,胖子與那粗衣男子收起身後銅鑼,承接住打賞之人丟來的銅錢。
正當衆人喝彩時,從身後一陣利落趕人之聲,將原本圍觀的人羣趕了個五六成。只見一綠衣男子,樣甚浮誇,身後又跟又惡奴數個,更顯得紈絝浪蕩。
浪蕩的公子將人羣趕走後,一看到那粗衣男子愕立當場,遂又使勁拍掌,一個勁的誇“好,好,好……”他一拍掌,身後兇奴也是喝彩聲起,一時之間,當場只剩下這羣人的叫好聲,其他皆都靜寂。
蘇沐被眼前這一浪蕩之人掃了興致,好不怒騰,遂一腳踢起地上石子,朝那浪蕩公子攻去。浪蕩公子身後忽遭人襲擊,怒火叢生,揮手一指,惡奴們便朝蘇沐方向洶洶而來。
韓驍眼見失態不妙,橫開一腳,站在蘇沐身前,卻叫蘇沐一推,徑自挑着下巴朝着那浪蕩公子走去。
“原來還是個粉嫩小娘子呀!”浪蕩公子說話着,伸出手指便是劃過蘇沐的臉頰。
忽覺身後被人一拉,蘇沐退了一退。定睛一看,卻原是高玧在身後拉開了她,方免如玉容顏受這浪蕩之人輕薄了去。
“沐兒,你失禮了。”高玧笑斥了一言。
蘇沐未及回話,那浪蕩公子卻是連續“喲”了三下,儼將剛纔蘇沐所擾的不快揮盡。“你們看,看見了沒,這纔是本公子要找的人兒——”
話未說完,所有人的目光早已被吸引了去。
好一美目男子,清朗容顏,病色難以掩飾,更顯飄逸之絕,堪比那女子弱柳扶風強幾許,又甚那陽剛之氣媚三分。
這浪蕩公子一見到高玧時所浮現出的貪婪之樣,即刻讓高玧覺得不快,就連一旁的那個粗衣男子此時也有點鄙夷的怒色。
時下世道風氣,雖坊間多有歌館楚樓,但仍舊止不住風氣糜爛。多有些浪蕩之人,喜玩貌美男子,孌童之癖於浪蕩之人口耳相傳中,自是屢見不鮮,更甚者有孌童嬌麗質,踐童復超瑕之說。
就在浪蕩的淫手又復輕佻起,朝高玧臉面上劃過的時候,一道冰冷寒鐵拍打而至。
那浪蕩公子深感手背吃痛,一看,卻是剛纔那個粗衣少年,是用劍以背拍打,足見這少年寬厚,若是當劍劈下,這公子的淫手豈不當場斷落。
“好大個膽子,知道我爹爹是誰嗎?”浪蕩的公子叫囂着,誰知有一足踢來,快意昂然,傲慢着道:“不就一小小禮部嘛!”
出腳的是韓驍,眼見那公子身後惡奴撲來,粗衣少年行劍一使,翩然打落,一羣人皆都倒落在地,連同那個浪蕩公子,也一同倒趴在韓驍腳下,呼救不已。
蘇沐有點好奇,爲什麼韓驍會這麼生氣,而且就連一向溫文的高玧,竟然也能從神色中看到怒氣。韓驍看了看周圍,湊到蘇沐的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見蘇沐雙頰一羞,一紅,隨即也是一怒,衝着那被打趴在地上的公子猛力補上幾腳,末了,還罵了一句,“不要臉……”
高玧冷眼觀望了一下眼前形式,並無多說什麼,只是走到那名粗衣男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許久,冷漠的吐了一句,“大好男兒當街賣藝,倚靠他人施捨,豈不羞乎?”
高玧的話,讓剛纔讚歎這少年的韓驍,包括蘇沐都是一怔,高玧他,究竟想說什麼?
粗衣少年始料不及,莫不想到高玧會說出這般羞辱的話,韓驍上前一步,“高兄……”拉了一下高玧,觸上高玧雙眸的時候,卻說不出半句話。
粗衣少年緊擰着雙眉,一心停留在高玧剛纔的話中,冷冽言道:“我自其力而食,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何羞之有!”
一字一句,皆顯慷慨之義,說的聲音不大,卻使人不得不正視此人。江湖的滄桑,將這少年縷上一層歷練的精悍,與眼前病怏之態的高玧直視,對比鮮明。
少年收劍回鞘,按捺着腰間轉身欲離,卻被韓驍叫住。“閣下留步……”
“靳雲鋒!”少年冷冷回聲,沒有回頭,依舊收拾着今日賣藝的旗鼓。
“靳少俠這般身手,當街賣藝豈不屈才?”韓驍往前幾步,直接站在靳雲鋒面前,“你可願隨同我走,報效家國,纔是男兒容身之處。”
這位靳雲鋒,第一次顯出了超過他的精悍之外的表情,是錯愕,也在打量着韓驍,問,帶着點譏諷的味道,“當生無溫飽之時,尋常百姓亡命天涯都來不及,說報效家國這話,豈不成了笑談?”
韓驍未曾想到這少年竟然會說出這等話,“你不願隨我同行?”
少年搖了搖頭,“倒也不是!”他看着韓驍,“跟着你,能有溫飽麼?”
“當然!”韓驍以爲他說的什麼,一口應了下來,“最少,不是你現在餐風露宿的日子。”
少年定定的凝望着韓驍那鬆懈下來的神情,不禁一陣失望,取而代之的,卻是不屑。韓驍忽覺冤枉,一番心意,怎的就換此下場,不禁想上前再通說一番。
卻被高玧止住,“韓驍,你難道還聽不出他的話嗎?”高玧看着韓驍的錯愕,忽然搖了搖頭,也不再擋住韓驍,卻是讓步一退,“那你說再多,也是惘然而已!”韓驍聞言,當下沮喪了不少,近乎惋惜的看着那個徑自收拾着自己東西的少年。
蘇沐歪斜着頭,朦朧的道:“我想,我應該是明白了……吧!?”
韓驍一眨眼,如蒙救星,“你說說!”
蘇沐突然莫名其妙,怔了一怔之後才言,“他說‘當生無溫飽之時,尋常百姓亡命天涯都來不及,說報效家國這話,豈不成了笑談?’是不是在說,報效家國的話,能不能給天下百姓一個溫飽呢?”
韓驍恍然大悟,高玧則含笑而望,與蘇沐相對讚許。
少年精悍的雙眼,緩緩回過頭來,直視韓驍,幾近質問的語氣:
“你能做到嗎?”
韓驍驀然而怔,用着一種深邃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這個少年,猶自在他的話中徘徊着,揣測着:
這個少年,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