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燈初上,深宮中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宮人履步,步步小心,遵身而過之處,便將那宮燈撩撥得如同深夜螢蛾飛絮一般,綽綽約約。
高牆之上,天子的禁苑,經已不知多少年如此冷清,孤寂深宮,漠漠人情,在這深夜籠罩的一夜,彷彿一聲嘆息,經久不絕,傳遍這宮闈錦帳之中。
如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般孤清更爲冷然的,那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了。這一聲嘆息,從那金口之中飄蕩而出,竟與夜相償。
一方玉佩,一如既往的在手心之中攥着。此刻夜風凜冽,蕭煜翎的肩上僅有一件紋龍披風在身,夜風吹蕩而進,鼓動身後披風,聲聲聒噪,隨風獵獵輕揚。偶爾,溫潤的眼光會悄然的流連在手心處那方被握得生溫的玉佩,彷彿將心託付,竟然溫文一笑。然,這笑,卻參雜了比以往更爲複雜的情緒。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沐兒啊沐兒,莫要怪煜翎哥哥,這朝廷決計,與那兒女私情,煜翎哥哥只能將後者暫放一邊了。”一聲嘆息,似乎漸漸的變冷,變長,“日後一切大定,再用煜翎的一生,補償你的傷害。”
握玉之手,渾然暗勁使落,關節竟然隱隱泛着白,在無限愁思當中,漸漸的嘆息聲隱息在遠處風聲之中。
身後,柴武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而至,“陛下,此處風大,何不移步殿內,早做歇息!”
蕭煜翎斜覷了一眼柴武,也沒有多說什麼。在這個宮闈之中,只有柴武一個人,是真正的在爲他默默的盡忠着想。只是,在這無盡的忠誠背後,也有他們不爲人知的溝壑所在,橫跨心河。
“柴將軍,今日,是我母后的忌辰!”蕭煜翎的話,帶着讓人不忍聞的悲愴,閉上眼,當年宮闈之內,那個垂髫之子的痛呼求救之聲,尚自還在耳邊迴繞,經久不去,此生難絕。但蕭煜翎卻悽然的笑着,“當年在蜀中,箢嬋姑姑教我,要懂得什麼都順着大姑姑的意,我都做了。但是今日,她有心設宴西疆來使,卻無心記掛的母后忌辰,……”
遠處,那燈火通明的宮闈,聲樂陣陣傳來,刺痛着在場人的心。
蕭煜翎說這話的時候,柴武的臉色很快的鐵青了下去,他垂下頭,喚了一聲,“陛下,末將……”下話卻哽咽在口,不知道該從何說出。
當年,輕紗帳下。
“煜翎,你要乖,聽姑姑的話,姑姑會讓你扶搖直上,活得安樂!”這如同催眠一般的話,至這孩提之時,便在那如同魔鬼一般的女子口中變成了日日必說之話。那時他未懂人情,只知道要自己的母后,直到,那把快刀斬下了自己母親的雙腕,他被驚嚇得暈了過去之後。
被人遺棄在了那處血泊之中。等到他醒來的時候,是自己的母親,含血的雙眼空洞的摸索在自己的臉上,似乎要將他的樣子深深的記掛,直下黃泉。
血,順着那雙腕的口,不斷的涌出,刺激在蕭煜翎的臉頰邊上,那令人作嘔的氣息,以及,那雙恐怖得他這輩子永遠也忘之不去的雙眼。
被剜去了眼睛的雙目,血水替代了眼淚,在那時的心中無限的猙獰。“不,不要,你不是我的母后,不是,不是……”
“煜翎……”
那抹小小的身影在驚嚇過後,蒼白的臉頓時變成鐵青,頻頻後退,對着眼前這個生他之人,竟然徒生畏懼。“啊……”只有那無盡的吼叫聲與那女子的痛呼聲,時不時在傳蕩在這座無人問津的掖庭內。
“我母親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不會的……”一句話,一退,直到蕭煜翎退無可退,他抱着自己的頭,將自己蜷縮在牆角處。
哭喊聲,漸漸孱弱變成了啜泣的聲音,啜泣聲,漸漸的無力,變成了無聲的痛苦,望着那抽搐的女人,他的母親,無名的痛苦,是畏懼,是恐怖,是可憐,是悲愴,也是憤怒……無限的情緒在心中不斷的攪拌着,將這小小年紀之人,在一夜之間,竟然變得冰冷,如同死去一般的冰冷。望着人的眼神,一如毒蛇猛獸,卻一如既往的空洞。
直到,這冰冷的掖庭,黑暗之中有人進來。是一提刀的武士,蹲下身的一刻,卻被蕭煜翎那雙眼中的怖意給怔住。回首望了一眼皇后倒在地上抽搐的面容。莫說是蕭煜翎那小小的孩子,就連他這見慣了生死血淚的將士,竟然也在這一刻全身一冷。
被剜去雙目的雙眼,空洞洞的陰森,帶着血水的蜿蜒,原本的絕色面容,此刻卻是再怎麼也想象不出曾經的花容月貌。
“主子,……”柴武的聲音有點不忍,卻不得不將話繼續往下說去,他將睜着眼不哭不鬧的蕭煜翎攬入懷中,那般僵硬與冰冷,直叫柴武此生難忘。“長公主吩咐我來給你一個決斷,或許,……”他閉上眼,“或許這對你,對皇后都是一件好事,她已經是廢人了,再活在這冰冷的世界也沒有什麼意義了,就讓末將送她上路吧!”
說這話的時候,柴武明顯的感覺到懷中那人兒驀然一下的顫抖。再低下頭一看的時候,蕭煜翎卻是神色依舊,蜷縮在他的懷中,沒有一點兒知覺的模樣,那樣子,竟然也教柴武心疼。
他明白,這對一個還是小孩子的他來說,一切都太過於殘忍了。但是,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怪生於帝王家,不是生,便是死……
柴武緩緩的將懷中人放下,一隻手按上腰間的長刀,帶着決絕起身的一刻,卻被人一拉。柴武一怔,垂下頭看着那死死抱住他的孩子,沒有任何言語,就只是這樣抱住他的腳,或許他是明白的,明白柴武此刻是要做什麼。即便是害怕着那個女人的恐怖與猙獰,但終究是血濃於水,是不忍……
但終究還是,伸出了手,默默的掰開那緊抓着不放的小手。
提刀一刻,那沒有了容色的孩子,驀然一聲驚呼,“不要……”驚慌奔至那恐怖的女子身旁,緊緊抱住那頭顱,再顧不得害怕,終究,那個叫母親。“我求求你,不要殺我母親,不要……”
蕭煜翎的懼怕在這一刻生死的邊緣,掙扎成了本能。力竭聲嘶的呼喊聲,叫那個原本已經停止了抽搐嗷嗷等死的女人,再次不停的顫抖了起來。想伸手去撫摸自己的孩子,卻發現,手的存在已經被痛楚所取代。
一切都只是是徒然罷了。
沒有手的雙腕,不停的在蕭煜翎的臉上磨蹭着,看不見,一切的漆黑,盡然的孤單與恐怖,在那小小的懷抱中,淒厲的叫喊着,痛苦已然令一個人說不出什麼話。只能用吶喊替代自己的聲音。
柴武閉上眼,再次的不忍心這樣的場面,“主子,請放手吧,這樣對誰都好,死纔是在這地獄的解脫,放手,你母親從此不會再痛苦!”
“不要,你們都和姑姑一樣,是魔鬼,都是魔鬼,除了殺人,還是殺人,我不會相信你們,……”抱着那頭顱的手,依舊緊勒着,不肯鬆弛分毫。
“你不肯鬆手,你就只能和你母親一起死,……”柴武緩緩的舉起刀,這一動作,帶着眉間的凜冽氣息,是決絕,“你若鬆手了,柴武此生必定跟隨,直到主子報仇爲止,不死不休!”
那個猙獰的人,在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似醍醐灌頂,驀然醒悟一般,竟然是死命的欲掙脫那小小的懷抱與護翼。
柴武眉間的擰痕,更加的深刻了,他提刀的手沒有半點遲疑,反而更加的深刻與狠然,“皇后,您放心吧,您的心思末將明白,末將會記住方纔說過的話的。”
提刀,刺下的那一刻,是那孩子的紮根在心的痛恨。
天空中,總有最亮的一顆星,永遠定在那個方位,一如柴武此刻的心情一樣,永遠懸掛在那裡。
席拂的風,將那帶着血腥的過往,漂往遠方。過往的情仇,在今晚,都化作淡淡的哀愁。“柴將軍,多謝你這麼久以來的不離不棄,雖然,我還恨着你……”轉身,朝着那殿中走去,徒留着柴武一個人的怔忡。
“或許,這是應該的!”柴武沒有意外,淡淡的說着。他們等待着的,是那無盡的黑夜散盡,而不是誰的仇恨化解之日。
隨着夜風更凜,從宮牆外,一道黑影馱着那白衣寒士,從高牆躍過的那一刻,卻驚動了那高樓之上的將軍。
一番交手,兩人對峙屋頂,卻是驚訝。“何以高先生會半夜爛醉回來?”柴武雖然知道這樣質問,對於再雲來說,他也未必會回答,但是卻聽得那背上爛醉的人,指着柴武的面,“柴武,我記得你,……這輩子都記得你,背叛過我的人,不會,……不會給你好下場。”
柴武一愣,看着再雲背上那醉的一塌糊塗的高玧,不悅的說着,“將你家主子帶回去,都已經這般胡言亂語了,再驚風的話,恐怕那原本就不健壯的身體明日會更加糟糕。”
柴武的話雖然沒有什麼惡意,但是聽在再雲的耳中,還是一陣不快。冷冷的哼了一聲,便朝着那蕭條的宮牆處奔去。
夜半宮闈之巔,柴武遠見再雲的身影消失,卻依舊沒有轉身移步的意思。一番神色,無論反轉幾次,終究還是凝重。
“背叛過他的人?……”柴武仔細的想着高玧的這句話,一時的酒醉之語,“是他認錯人了,還是真對我言?”詫疑在他的心中,好似投石落水,驚起的漣漪一圈一圈,不曾停止。
遙遙一憶,這是何等情形,那遙遙蜀道之上,一方錦帕在那昏黃的天色之下,滔滔褒河水漫長流,隨風飄起,隨風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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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樑,你說你認不認識我呢?”
當頭棒喝的一句話,教蘇沐頓時啞言,如遭雷擊,片刻之間,那過往如同流水一般,漸漸襲涌而至。
“你,姓樑?”一句話,頓成兩句,蘇沐的神情,則靈那個軒錦愈錯愕當場,“怎麼了,聽到我姓樑,你好像不怎麼高興呀!”
蘇沐的眼神,緩緩的移至那人的臉上,似乎企圖從那張風霜侵蝕的俊臉之上找到一絲磨合與當年相符的痕跡。突生的一股莫名的抗拒,大出了軒錦愈的意料之外,“我,我想先下去了……”轉身一刻,卻不只腳下懸空,一個往下栽去。
軒錦愈順手一攬,將那馨香攬入懷中,淡淡的女兒香流入鼻息之內,軒錦愈這般錦瑟年華,當年多少女子爲之折腰,如今卻是徒令眼前這個女子處處驚慌,莫名的躲閃。
“不可能的,怎麼會……”蘇沐落地的一刻,即使還是在軒錦愈的懷內,卻還是依舊喃喃自語,一臉的錯愕。
“樑霽已經死了,早在當年蜀道之上死了……”這是誰的勸慰,曾經讓她徹底傷懷的話,如今已經慢慢的適應了,卻又再次出現在面前,這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能告訴她?
“怎麼,見到我了,不高興了?”軒錦愈放開了蘇沐,一臉的戲弄之覺,又讓蘇沐恍惚。
如此紈絝卻帶着幾分玩笑的意味,如何與當年蜀中那個男兒背影相疊,截然不同的感覺,在心中一番攪·弄,化做了清淚流在花容上,梨花悄帶雨。
“夜深露重,地上寒氣漸多。女兒身子本就單薄,着了涼可就不好了。”
“你可知道女子示足於男子之前,代表什麼嗎?”
當日玉足輕顫,心兒輕抖,如此兩人便在不知不覺中,暗將今生許諾。蘇沐睜着眼,“樑哥哥……”眼淚的滑落,始終驚了那男子。
怎麼也想不到蘇沐在聽到這個“樑”字的時候,會是這般表情,心中不禁疑竇叢生,“怎的與陛下所交代的不大相符,這蘇沐不正是來京找樑霽的麼,見面該是歡欣,怎成落淚?”雖是如此作想,但是軒錦愈卻依舊伸手,幫蘇沐拭去了那腮邊淚。
“怎麼了,見到我不高興?”軒錦愈淡淡一笑,略去了那幾分玩笑的意思,“樑霽不併非食言之人,怎好叫沐兒在京師爲我徘徊,自己卻置身事外呢?”說着,卻驚覺雙手被蘇沐緊緊一握,不覺蘇沐竟是這樣大膽。
回神之餘,卻見蘇沐望着緊握在掌心內的那雙手,喃喃道:“沒死,真的沒死,樑哥哥真的沒死,我就說,他怎麼捨得我自己死去,他說過會在帝都等我的,怎麼會忍心丟下我呢?”說罷,竟然是撲在軒錦愈的懷裡,這次是放聲的大哭了起來。
瞬間,軒錦愈竟然錯愕了。
原本,以爲這會是一次普通的花叢戲蝶。但如今一看,卻又好似不是這般輕巧。
一個等待着承諾的女子,與一個死去了的樑霽!軒錦愈一隻手,竟然在這一刻不知道該放在哪兒,心中莫名的隨着蘇沐的哭聲,略有酸澀。
“不哭了!”軒錦愈等待着蘇沐的聲音漸漸的小了下去,但是卻發現蘇沐似乎是永遠哭不完的一樣,在自己的懷中一個勁的放聲啜泣。終究忍不住這般無奈,軒錦愈出聲制止了她,一個瞬間,他居然有種想撕破謊言的衝動。
這個女子,不該在朝廷的鬥爭漩渦中被捲進去的。
撇去了這個突然閃過的念頭,軒錦愈勉強扯起那原本的笑,卻帶了幾許喟然,“一切都過去了,樑哥哥不是回來了麼?”他輕輕的鬆開着這女子的手,一股不忍,使得他將頭別過,“現在,我不是回來了嗎?”
一直,重複着這一句話。
“我,我的玉佩不見了,從那次別過之後,便不知道遺落在哪裡了!”蘇沐啜泣着,看着軒錦愈的身影,止不住的淚又往下掉,“我以爲,是因爲這個原因,所以你才負氣不來找我,我以爲,……但是,他們都說,你死了,說你八年前就死了,……”她再次泣不成聲,“但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呢,我明明感受得到,你就在哪裡等着我,只是遠遠的望着我,卻不走近我,我不相信,你真的死了……”
軒錦愈揪心着聽着蘇沐將這一番話講完,沒有任何往下的話,只是將蘇沐送回了那座院子裡,“我暫時還有點事,今晚是想來先見你一下,等到這幾天的事情定下之後,我們也不必再分開了。”
“真的?”蘇沐詫疑,她不明白,爲何一切的聚,總是這麼來去匆匆,仿若曇花一現,“你不要騙我,這麼多年我已經等夠了,哪怕你是魂夢歸來,我也不想再等了,不要再離開我好麼?”
“不騙你,真的不騙!”軒錦愈輕輕的抽離了她的手,輕笑着轉身。留下呆滯的看着他離開的蘇沐。
一路上,軒錦愈的心卻是久久的不能平息。
“蕭煜翎啊蕭煜翎,原本以爲這會是一次很好的謊言,卻是這樣的欺侮一個女子!原本以爲今夜先來和她打個招呼,讓她認定他是樑霽的身份,如今一看,便是盼郎歸之嫌了。”
“樑霽啊樑霽,何德何能,身在黃泉的你,竟然也有如此一片癡情依舊在苦苦的等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