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於寨中只以灑家自稱,並且直來直去、性如烈火的魯智深,包括蕭唐在內在場一衆兄弟也從來未曾見過他對誰會如此謙卑過。看來他雖早已投身綠林嘯聚,可是因早年最先投奔至延安府老種相公麾下從軍,也一直仍視种師道是對自己有提攜之恩的恩官。
而此時老種雙眼一乜,目光投射到仍伏在地上的魯智深的身上,過了片刻他忽的露出帶着些許疲憊的笑意:“若非你仍如當年那般的嗓門與氣概,我倒已險些認不出你魯達來!早先聽聞小種說及你犯下人命官司出逃,原來是投到了五臺山上剃度。想必也是攪擾了佛門清淨地,以你無酒無肉不歡,且急性剛烈的脾氣,必然守不得清規戒律,又怎能當得沙門僧?恐怕還要累得五臺山寶剎山門主持因你這廝大傷腦筋!”
蕭唐眼見种師道再得重遇魯智深時言語間仍做打趣,似乎也並沒有因爲曾經帳前打算重用的將官出走而心生恚怒。然而老種相公仍把眼望向魯智深,忽的把話鋒一轉,又道:“你本是關西軍漢,一身的本事須於鎮守邊關、保家衛國時當得大用,而老夫當年也自知你正直剛烈,是以也願點撥你魯達于軍中爭個出身,能爲國家所用...雖然你殺人出逃,又投至綠林落草做那與朝廷對抗的勾當,但如今救還聖駕立下大功,想來也已寬胥了打殺人命、落草爲寇的罪狀......若是老夫有心再參你魯達至邊庭西軍謀個要職,你又可願意?”
魯智深聞言一時默然,然而他很快的便長身而起,爽朗笑道:“承蒙恩相好意,但是如此卻不是要俺與自家哥哥,還有一衆兄弟分道揚鑣?俺若是那等背義反覆的小人,當年如何能得老種相公看重?提攜之恩未報,未將對恩相的確有愧,但是倘若俺仍是要受軍法約束的將官,撞見欺男霸女的奸廝時官府若不濟事,也照樣仍要將那些撮鳥打殺了!又能與一衆傾心吐膽的兄弟共逞豪義,這抗拒外虜、保國衛民的大事照樣做得,雖是落草綠林,自也心安,也從未曾有過半分的悔意!”
“這便是了...你魯達便是這等人物,佛門清規約束不得你,這世間許多常例規矩也不能讓你苟同屈從......既是問心無愧,又何必對老夫賠禮致歉?”
种師道長聲一嘆,旋即又道:“老夫既然早知你爲人秉性,當年便是犯下人命官司,也是除暴安良的義舉,以你剛烈不肯順從苟活的性子,我也不會怨你......雖說你好逞匹夫豪勇,然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是以你魯達做下那樁子勾當,老夫也並不意外.......”
話音方落,种師道又把眼覷向蕭唐:“可是老夫萬沒料到蕭唐小友本以反出朝廷,卻率諸路綠林兵馬擊潰金寇,救還聖上而建下如此奇功。如今你我也仍能與同仁袍澤的身份相見......若非小友援救及時,二帝乃至宋廷宗室皇族盡被外寇所擄,江山有顛覆之危、社稷有倒傾之難,而老夫枉自率領捍衛大宋西陲百餘年的西軍諸部,先前又經歷燕雲敗陣,已是老不濟事,甚感慚愧吶......”
當顫巍巍的种師道被魯智深與幾員將官攙扶下馬時,蕭唐也已迎將上前,並恭聲說道:“當初宋廷聯金滅遼,燕雲敗陣本因童貫急於攻取燕京,戰事初不與老種相公謀論,又以兵之節制皆不得專。且童貫那閹賊忒過驕縱,放任軍兵劫掠,致使遼人民怨沸騰,又激起遼朝殘軍奮死抗爭之心,考行其事,西軍雖爲國之精銳,可將帥間各懷心思,諸部將士有怎得齊心用命?偏生童貫權閹也身負敗軍喪師之罪,當初兀自要虛報戰情,倒受朝廷厚封重賞,卻要老種相公論罪致仕......這又如何不是那閹賊只爲一己權謀私慾,而累害得西軍軍心分化?
而金人驟然南下犯境,又是枉得朝廷厚封的童貫那廝不戰而逃。老種相公遭奸廝奏劾論罪,被迫致仕,如今卻又臨危受命,召集起西軍諸部將士赴京勤王......金寇孤軍深入,已是犯了兵家大忌,若是朝廷仍能重用老種相公部署邊軍拒敵,想必東京汴梁也不至遭外寇攻破,自然也無須晚輩率領諸路義軍阻截金賊,才成就了這番功業。”
“小友倒是過謙了,老夫率軍急赴汴京時,也曾聽聞京師傳來的你施以雷霆手段誅殺童貫等一衆太上皇寵臣之事...只是童貫等人即便當嚴懲,也該由聖上降罪伏法,再加上你嘯聚各處強寇兵馬所做的勾當......又何止是膽大妄爲?”
蕭唐對种師道的讚譽固然是心口如一,而老種相公也直言不諱,說及面前這個已得朝廷御封爲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後生畢竟曾幹下過背反朝廷的逆行。歷經燕地伐遼戰事慘敗,多少行伍將士埋骨北地,而西軍諸部也正是需要將歇養回元氣。然而外敵當前的國難關頭接踵而至,种師道也很清楚朝廷內仍有權官勾心鬥角,節制諸部將帥,兵事怠懈的大宋禁軍面對氣運聲勢正打頂峰,且覬覦中原富庶江山的野心已暴露無遺的金國形勢極是險惡,不止是大宋朝廷,天下黎民百姓的確也都需要蕭唐這一路已成氣候的強援協力抵禦外寇入侵......
但是种師道也十分清楚蕭唐此子對於宋廷宗室帝王家毫無忠心可言,任由他行藩鎮自據的權柄擴大勢力......恐怕日後也必將成爲朝廷的心腹大患。
雖盡顯老態,可起碼在這個時候种師道雙目驀的精芒暴漲,眼神銳利如刀,而直直向蕭唐凝視過去。反觀蕭唐仍是神色坦然,並擲地有聲的說道:“國君帝王與江山社稷,又是孰輕孰重?晚輩當初若不反朝廷,又如何能擺脫桎梏節制,另行集結得衆多本能爲國家所用,卻遭屈沉迫害的義士豪傑捨命力拒金寇,以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身處於恁般世道的大好男兒,合當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若是侍奉於朝廷帝王家時,卻是要誤了抗擊外辱、力挽天傾的契機,晚輩又如何能顧得了那許多?”
聽蕭唐再提及“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句話時,种師道面色陡然一變,因爲這句箴言規語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也正是老種相公的授業恩師大儒張載所說過的名言。
早年奉張載爲賢師之後,种師道便受那橫渠先生諄諄教導居官者自當以天下爲己任、憂患民命民生。然而當江山社稷治下萬民生計與帝王的皇權發生衝突時,自先祖种放侍奉大宋朝廷伊始,种師道自知便是朝廷失政無道,自己再受屈沉冷遇,也只有對宋廷竭忠效命。可是這是否也算是違背了授業恩師的教誨?而蕭唐不願受權奸當道的朝廷層層節制,當真也教他統領衆多義士力挽狂瀾,得以於國家江山淪亡的危急關頭扭轉乾坤......
而這蕭唐所做下的大事,不是與自己恩師張載所堅信推崇的理念相符?